六宗房大太太给婆婆往上拉了拉被子,看看关的严严实实的门窗,嗅到屋里浓重的药味,眉头蹙了蹙,吩咐丫鬟抓了把玉兰香到八角流水转熏炉里,又亲自去将右下角格栅窗轻轻开了个缝。
屋里气味一时清新许多。
一通忙乎,才抽出空去看跪在地上的王偲翼,见到王偲翼期盼的目光与倔强的神情,再扭头瞧瞧病床上闭目养神,眼皮轻轻抽动的婆婆,脸上就流露出几分为难,冲着王偲翼摇了摇头。
王偲翼失望的吐出一口浊气,闭闭眼,再睁开时目光中满是决绝,膝行到床榻前,握住了六宗房老太太那双如鸡皮一样苍老的手。
“外祖母,答应罢,这是眼下妹妹唯一的出路了!”
看上去犹如垂死之人的六宗房老太太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不顾衰败的身体,怒视王偲翼,“你只顾着妹妹,可有想过你娘的冤屈!”
“当然想过!”王偲翼眼眶通红,“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可外祖母,您比我更清楚,娘就是在九泉之下,定不会为此时的一时之气而耽搁妹妹性命!”
六宗房老太太怔了一怔,片刻后哆嗦道:“娇儿,娇儿……”她一咬牙,扭头看着大儿媳妇,“帧哥儿……”
“娘!”六宗房大太太一下跪在地上,吓得王偲翼猛然膝行后退两步。
“娘,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的您做主,亦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外甥女。可帧哥儿亦是我亲生骨肉,我宁可倾家荡产给外甥女吃灵芝仙草吊命,也不能让帧哥儿往后没个人养老送终,更别说还要……”自觉后面的话不好再说出口,六宗房大太太面带愧疚看着神色木然的王偲翼,哽咽道:“孩子,你别怪大舅母,我是当娘的人,我……”
王偲翼神色木然抬了抬手,示意六宗房大太太别说了,“外祖母,妹妹当初被退亲,家里头对外人都道是男的家里头不好,实则我与爹心里都明白,是因妹妹早年为供我念书日夜做活太过Cao劳累垮了身子。妹妹为了我身染症候,直要吃人参吊命补身,还是舅舅他们把我们一家接回杨州多方照拂才好了些。可舅舅舅母不说我也晓得,照妹妹这般耗费下去,只怕舅舅家里积攒的好人参都用光了。就是有银子,又经得起多久。再说,没有为个外甥女要舅舅家掏空家底的道理。”
六宗房老太太与大太太闻言默然。
照理来说,六宗房的确不缺银子,但像治病用的积年老人参,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的。再说六宗房因云盛湘之故,一直不愿与嫡枝走的太近,近些年每况愈下,只能说能保住以前过的日子不掉下去。
偏王宝娇的病是需要天长日久一直用最贵重的药材延命的。
就算而今撑得住,头几年撑得住,往后呢,等六宗房孙辈曾孙辈娶妻繁衍子嗣,是否亦要一直这样照顾这个嫁出去的姑NaiNai所生的女儿。
这是一个无底洞,迟迟早早会闹出大风波。
在六宗房长辈们都抱有一颗慈心,尚无人去计较这些时候,王偲翼已然将事情看过通透,是以今日毫不留情戳了出来,“别说是舅舅家里头,就是我,往后娶妻生子,只怕将来的子嗣妻子亦不愿这般耗费银钱白供着妹妹。”他冷冷笑了笑,“外祖母,就算是我狼心狗肺罢。妹妹当年为我坏了身子,我而今没办法一辈子养活她,让她过好日子,只得让她去仇人家做侧室,换她一条命。日后下了地府见了娘,要下油锅,上钉板,都让我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儿子去。”
六宗房老太太眼珠木木转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我的湘儿!”
六宗房大太太用帕子捂住嘴,不敢泄露一丝半毫声音,她怕招惹的婆婆越发痛楚。
到底是缠绵病榻十几年仍能凭着一星半点希冀挺下来的人,六宗房老太太哭了半晌,拂开儿媳的手,弯腰死死盯着王偲翼,阴冷道:“将娇儿嫁过去,你敢保证他们会善待她?”
王偲翼郑重道:“外祖母放心。云华霆此人尚算恩怨分明。”
“不错,那个贱妇生了个好儿子。”六宗房老太太轻轻嗤笑了声,继续追问,“他们就乐意为个侧室一路填金埋银?”
“这点银子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王偲翼撇撇唇角,诚挚道:“当年妹妹的病,请的是沙洲那边的名医,回来亦请杨州数位名医瞧过,都道用人参吊命。不过那边有人透过消息,咱们请不到的大夫,他们能请,甚而待皇上驻跸时,让随驾的御医瞧瞧,以云华烨圣宠,亦非不能之事。再说孙儿听闻当初云华烨病重垂危,是被神医救回性命。若能请得他出手……”
没错,外孙女的病,有一分期望就要用十分的力气!
自己能遍请杨州名医,可嫡枝那头能请太医,甚至是御医。还有那位李道长,若能将他请来……
不过这位李道长比御医都还难请得动。唯一有指望的,只有靠三房从中转圜。
现下三房来帮忙做说客,还托人递话给外孙,若自己驳了脸面,三房只怕不会伸这个手。
况外孙说得对。
六宗房老太太心里叹了口气,目光不着痕迹在儿媳身上打了个转。
这些年为找女婿一家,两个儿子连生意都少有料理,家里全是靠老底子撑着,好在孙子们都争气,不至于入不敷出。将人接回来后,供外孙读书,给外孙女请医延药,将来还要与女婿一家买房置地,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寄人篱下住在家里的庄子上,样样都要银子,尤其外孙女的病。
虽说儿子顾念兄妹之情,儿媳们都算孝顺自己这个婆婆,暂且没有旁的话说。但久病床前尚无孝子,况是妹夫一家人。
听说两个孙媳妇私底下已然有些愤愤之词了。
再退一步,不为这些盘算,还得想想,逼的嫡枝那头撕破脸,族人们都是见风使舵的,就算自个儿站着道理,未必有谁敢冲到嫡枝那里去将云清燕弄出来勒死。就是嫡枝老太爷为脸面弄死孙女,云华霆恨自己逼死妹妹,云华烨恨自己打了他生母脸面,连累云清歌名声,将来要报复,儿孙的前程又该如何?
真要为一个死去的女儿丢下满堂儿孙与外孙女性命不顾?
自己还不是那般糊涂的老太婆,否则早就去与那个贱妇同归于尽了……
六宗房老太太目光渐渐从狠戾转做悲凉,她抬抬手,示意王偲翼起身,“你告诉我,给你允诺的人能不能做嫡枝的主,做云华霆云华烨的主?”
王偲翼犹豫半晌,轻声道:“是嫡枝三房的六表妹。”
六宗房老太太与大太太一直以为是嫡枝哪个少爷或得力管事来带的话,没想竟是这么回事。
想到云清歌惊人的美貌与云家对她的期盼,再有王偲翼固执的促成这事,六宗房老太太头皮一炸,忙抓着王偲翼手追问,“你私下见过那丫头!”
“您想到哪儿去了。”王偲翼苦笑起来,“您放心罢。我与六表妹云泥之别,我心里清楚得很,孙儿不会做傻事。是嫡枝那头的三舅舅请我去用了顿朝食,我出来时候六表妹身边的于嬷嬷与我带了几句话。”他目色柔和坚定的看着六宗房老太太,“娘的仇已然没指望,孙儿现今只期望能好好求个一个功名,将来好好孝顺爹和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若老天垂怜,孙儿得授功名,能再与娘追封个诰命,那就当真是一生无憾了。”
“好。”六宗房老太太欣慰的笑起来,片刻后,她道:“我答应了。不过有两个条件。”
别说王偲翼,就是六宗房大太太都喜形于色,若能选择,她实不愿得罪嫡枝,就忙道:“娘有什么就说罢,现下是他们求着咱们。”刻意把自家位置捧得高一些。
六宗房老太太闭了闭眼,须臾睁开,目色恨恨道:“我要曾氏那个贱妇在湘儿面前磕三个响头。还有,你们帮娇儿补一场及笄礼,叫陆氏来与娇儿梳头插簪。”
两个条件,一个是想要为死去的小姑出一口怨气,一个就是要嫡枝三房来替小姑一家人正名了。有云华烨生母亲自给外甥女做正宾,不仅是当着众人之面承认小姑的骨肉有一半云家血脉,更是告诉旁人外甥女与嫡枝三房的关系,也省的往后外甥女嫁到云家去被搓揉连个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
主意不坏亦不过火,就是不晓得嫡枝三房愿不愿意。
六宗房大太太心里有些打鼓,就试探道:“要不咱们另寻个德高望重的来给外甥女插簪。”
“一定要陆氏!”六宗房老太太冷笑一声,“她们母女一个上门帮忙说话,一个托人带话,自然心底另有打算。咱们不怕得罪她们,大不了一拍两散就是。咱们现下是瓦罐,人家是玉器。”
六宗房大太太有些着急,又不敢再说。倒是王偲翼想了想,微微笑道:“好,外祖母,就依您的意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落初文学(luochu)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