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昊头一次到搬迁后的长原新址。
董事长派了两个车间副主任陪他,他在办公楼遇到程平和,但没机会交谈。程平和还是老样子,工作服,有些疲惫,但看见他还是高兴的,“欢迎指导工作。”问了两句关于他临时办公地点的事,别人催着她去开会,她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没发作出来,匆匆跟他说了声便跟别人一起进了会议室。
“程总呢?”沈昊想起竟没见着程清和。
“他常驻车间。”
程清和是化工门外汉,虽说当了几年总经理,但也没见他特别关心技术,怎么会搬到车间?沈昊有些好奇,但负责接待他的两人滴水不漏,他也不好意思揪着问。
一路上有认出他的老工人,沈会计长、沈会计短的叫他。陪他参观的人纠正,“这是沈董事,独立第三方代管员工股的。”沈昊倒无所谓,工人不懂事务所的工作职责,以前为上市准备他驻现场办公时,他们都以为他既然是会计事务所派的,自然是会计。
沈昊让老工人只管叫他沈会计,老工人脸上便多了几分得色,大有“我跟他认识时你还不知道在哪”的神气,说话声格外大三分,明摆着故意气两个车间副主任。那俩年轻人涵养尚好,并不动气,笑微微地提醒沈昊,该抓紧时间参观完厂,董事长还在办公楼等他们。
然而回到办公楼,程忠国却不在,据说外出办事,沈昊这才能回自己的临时办公室,打发走相陪的人,得片刻耳根清净。他俩嘀嘀咕咕一直在念叨董事长是如何辛苦、而工人又是多么只知道往自己袋里搂钱,香港法庭对董事长的误会又有多深。
误会吗?
沈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他不觉得程忠国会压榨工人,但也不认为其中没有问题,只是双方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长原内部的事情也不好说。都在变,程忠国做了多年董事长,不像从前平易近人,而元老们、工人们也有自己的想法,一旦利益有冲突,矛盾就锐化了。
他被派来,所承担的使命比较简单,任何事情从公司利益出发。
到下班时程忠国也没来得及回来,那两个倒是很热诚地过来邀请他外出晚饭,说董事长关照过,要招待好沈董事。沈昊笑归笑,坚决拒了,这笔招待费肯定会在长原的账本中记一笔,他身有职务,必须避嫌。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他们抱着任务来笼络他,就是想利用他性子好,拉他去吃吃喝喝结个交情,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没想到沈昊一直笑微微的,说话也是平和,拒绝起来却毫不含糊,理由也透彻得光明正大。如果他俩坚持,岂不是故意害他?
其中一个灵机一动,“沈董事,我私人请你,绝不回公司报销餐费。”
沈昊做了个手势婉拒,“领情!但真的不行,两地职场习惯不同,就请谅解。”
要说铁板一块,那也不是,沈昊老实不客气和几个“老”朋友吃饭去了。
地点在徐陶“家”里,不用她下厨,只需一个电话,每日送餐的多送来几道菜。
赵从周先到,帮着把菜摆到桌上。他一边摆,一边偷吃,被徐陶捉个正着,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偷菜的手上。
“饿了。”赵从周满脸委屈,“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他看了看手表,“天都黑了,没人性。”
徐陶找到两袋薯片,跟他薯片就红酒,刚好。
“沈昊怎么会答应接手?”徐陶不明白。沈昊此人宽于待人,严于律己。长原对他来说有特殊感情,她和赵从周又跟他有朋友之谊,按说是他向来避忌的事务,怎么到最后来的是他?
赵从周举起杯子,自发自动在她的杯上一碰,抿了一口。任由酒液在口中散开清香,他长长舒了口气,无比轻松地作了回答,“不知道。”
徐陶笑出声来。很好,那个“苦大仇深”的版本二赵从周,在达到阶段性目的后开始退去,留下来的还是散漫松弛的原始版本赵从周。
赵从周不介意,“他不想说的绝不会说。”和沈昊接触机会多后,赵从周多少摸到他的脾气,“我个人觉得他是最好的人选,既了解长原的情况,他的职业道德又决定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他看了一眼徐陶,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包括你。
自虐,找罪。
她到底知不知道沈昊对她的感情?
赵从周看向徐陶,她举起杯回敬地碰了下他的,“你说得对。”
徐陶仰颈饮下杯中酒,赵从周吓了跳,连忙放下杯子,冲进厨房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空腹喝酒别醉了,我们聊点别的。”
等程清和他们三个到的时候,徐陶不知从哪里翻出付飞行棋,正在和赵从周在下棋。
靠运气的游戏,不知为何,幸运之神只照顾徐陶,她的棋子都快到终点,赵从周还有两架没起飞。
赵从周愁眉苦脸,见到战况程平和第一个笑出来,连程清和的嘴角都忍不住弯得颇为可疑,类似于鄙视和嘲弄。
“输给她是难免的。”沈昊揭徐陶的底,“她练过,掷骰子想要几就是几。”
赵从周满脸受伤的表情,“你干吗练这?”
“玩呗。”徐陶做个洗牌的姿势,“你们没看过一些赌场的老电影、老电视剧?我有阵子特别迷,直到发现那是特制扑克,故意做的效果。倒是骰子,市面上普通的骰子制作工艺不佳,重量不均,容易控制。不过现在不流行那些,改玩别的了。”
程平和见到红酒好个心惊肉跳,“我不能喝,一喝就醉。”
刚好,她不喝酒一会可以开车送他们回去。
程平和摆手,“我不行。”驾驶证在包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带着,可能潜意识里想试试。
“不行也得行。”赵从周不由分说,“多上路就会习惯。”
程平和头脑一热,居然答应了。
这顿饭的酒,差不多徐陶和赵从周分着喝的,沈昊跟程清和略沾了几下唇。
都有默契,谁也不提工作上的事,赵从周的话最多,关于过年的风俗,春天的花秋天的树,从童年的零食到大学的好坏。还有乔军,他最好的朋友,在成家后跟他“渐行渐远”,“有家室的人,哪怕他家属再好说话,也说不出口叫他出来吃喝玩乐。”
确实又回来了,赵从周。
“没谁能够保持不变。”吃过饭程家兄妹和赵从周走后,徐陶步行送沈昊回饭店。在路上,他悠然道,“你看见的赵从周也许跟以前没有区别,但实质上肯定有变化。”
徐陶把下巴抵在围巾上。她喝了点酒,面颊热哄哄的,双手插在短大衣的口袋,倒是没觉出冷。
“即使是我,这把年纪了,也仍然在变。”
徐陶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突然发这个感慨是什么意思。他回视她,“我一直不习惯给别人压力,更不喜欢勉强别人,最近发现等别人做决定确实很难熬。”
“啊?”徐陶没回过神,难道沈昊主动申请到长原驻现场,却不得不等派遣?但对他那帮事务所的同资历同事来说,长原绝对不是肥差,应该不会有人跟他争。
看徐陶眼神,沈昊就明白她不懂他的意思。他坦坦荡荡地说,“我觉得是时候解决一下个人问题了。”
这下徐陶立刻明白了。该如何应对?数秒内她闪过几个念头,迅速做出决定,也是回以坦荡的笑,“多谢你的美意,但我已经有男朋友。”
“程清和?”沈昊并不意外,“他确实有迷人之处。但是我不看好你们。”
徐陶挑挑眉,“怎么说?”
“他不适合你。”
徐陶低头,但还是没忍住笑,难得,沈昊也会说这种话。她笑道,“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在路口他俩停下脚步等绿灯放行,“但我在乎,我怕你受伤。”沈昊思索了一下,“我觉得他在诱惑你离开你的壳,当你习惯有他的生活,会不自觉放松对自己的保护。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的目的没那么纯,你会受伤。”
“何以见得他的目的不纯?”
“他的变化,他是那种人吗?轻易想通,轻易放弃?我对他了解不深,但我知道程忠国性格坚毅,绝不轻言放弃,挫折对他来说只是促使他更加努力的兴奋剂。这样的父亲,会教出什么样的儿子?”
嗯,棍棒教育,徐陶脑海浮现程清和背上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痕。不过程忠国的教育并不失败,程清和是徐陶见过的最认真的富二代。他成长的环境,他的性格,注定他不会轻易认输。
她对寒风呼出口气,“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