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至终于逝去的曾经
白安手术的这个早晨,所有人都在。
林远、陈龙、林予依,还有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小月月。
以及,跟在推床奔跑的叶婉然。
晃荡的药瓶,在他头顶折射着漂亮的清空。
白安躺在滑动的平面上,没有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睁着蓝色的眼眸,看着手术室外的阳光在渐渐关闭的门后变窄、消失。
突然有些静极的恍惚。
然后,麻药的作用下,他陷入了一片熟悉的黑暗。
一如既往的寂静且孤独。
他悠然的坐在那里,怀着与一个月前死亡时,全然不同的平静。
一分一秒,一秒一分。
他在等待,医生的时钟在等待,手术室外的人,也在等待。
隐隐的电流在空间中流窜,机器运转般的嗡嗡声,在安静的落针可闻的黑暗中,无比突兀。
白安轻轻抬起眼睑,微微一笑:“零蛋吗?”
“……”
“你想回去看看吗?”顿了一下,黑暗中,有电子音迟疑的响起。
“什么?”白安疑惑的抬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0号少有的沉默。
然后,它再次清晰的、一字一顿的说:“你……想回去过去的位面,看看你的父母吗?”
白安猛地愣住了,整个人都怔在那里。
“不过只是你的意识隔着界限看而已,”0号补充,“只有你能看的到他们,他们看不到你,时间也……”
“我去!!”白安忽的冲起来,拳头紧握,身体微微发颤,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让我去!我想……去看看他们……”
他的眼眶泛起激烈的红,眼里的感情,翻涌的深沉。
漆黑的空间再次静默无声。
良久,有声音传来,只是一个字,却让白安用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表情,咬着牙,在黑暗中,狠狠挥了挥拳头。
“好。”
……
这是一个下雨的天气。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潮湿的天气,浸染了每一颗潮湿的心。
老旧的二手单元房里,男人微微佝偻着背,坐在方桌前,他的胳膊,搁在有着黑色疤痕的棕黄桌面上,手里竖着一打报纸,投向版面的眼睛,却是放空的。
从肩背的骨架,还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时极其强壮的男人,可他近乎全白的鬓角,开始混沌的眼睛,沟壑纵横的脸,都明明白白的显示出。
这个人,已经老了。
白安咬着牙看着男人握着报纸的、青筋与老人斑已经显现的,鸡爪般枯瘦的手,浑身僵硬。
他扒着玻璃一样的屏障,眼睛里的热气一股股的往外涌,汇聚成不可置信的湿意。
这个男人,高大强壮的,暴脾气的,用拳头从小将他揍到大的父亲……
怎么可能变得这么老!
明明两个月前他回家的时候,这个刚过五十二岁的男人,头发还是黑的。
他的身体还是壮实的,他的皮肤还是健康的……
厨房里,有人影出来。
一个女人的端着菜饭出来,墩在桌上,又转身回了厨房,继续去端菜。
白安震惊了一瞬,忽然将整张脸都贴在了屏障上,疯狂的要看清这个他方才差点没认清的女人。
他泼辣的母亲,什么时候露出过这般晦暗的表情!
这个要面子的女人,什么时候连头发花白了一片也不去在意!
“七牙,吃饭了。”
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喊,白安猛地一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女人将第三个盛满米饭的碗,放在桌上,夹了几筷子他曾经最喜欢的菜按在碗里,才坐下来吃饭。
“七牙,多吃点,以前工作那么忙,很久没吃过嘛做的菜了吧……”
“来,吃个够。”
伏在玻璃上的白安怔怔的看着,眼里温热的液体终于泄了出来,他狠狠的用拳头垂着透明的的隔层,一声声的嘶喊:“妈……妈!妈!”
“爸!妈!我在这!我就在这儿啊!”
“爸!妈!我在这!我就在这儿啊!”
面前的景象猛地拉远,淅淅沥沥的雨里,面目普通的少女撑着把灰伞,一步步的从墓园的山梯上走下来。
很熟悉,这张脸上的雀斑,和他母亲颇为相似的眉眼,都让白安很熟悉。
少女走到梯子中央,缓缓回首望了一眼,那张总带着蛮横与爽利的面孔,突兀的浮现出一种让他陌生的成熟感。
他清晰的在雨中捕捉到她的声。
“老哥,放心吧,爸妈有我照顾。”
然后,她转过身,在雨里,慢慢的走远。
景象再次拉远,所有的公路,建筑,或熟悉或陌生的地方,一一在他眼前走马灯般闪过。
最后的景象,是一条他小时候生活过的街区,旧时的墙壁已被拆除,在他家原本老屋的位置,开了一家音像店。
在恍惚地灯光里,有男歌手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传出。
“雨还在下像在说话
他敲我的窗叮叮当当”
哗然变大的雨声模糊了中间的歌词,整条街的叶子,簌簌的落。
“雨还在下你听得见吗
是我的思念滴滴答答
滴入你的心就会想起我”
“雨还在下像在寻你
它敲我的窗说找不到你
这样的季节就会特别想你”
“雨还在下你仔细听啊
是我的思念滴滴答答
滴入你的心告诉你我在想你”
应景,却不应情,但足够将悲凉塞进人的心底。
白安怔怔的望着街口的那颗老榕树,五指扒着透明的界限,泪水无知无觉的流。
“我在想你可以不必掩饰了,那雨会停的就随你去了……”
慢慢的,街上逃避着躲的人群,都变得安静,。
白安只来得及,听最后一句歌词。
“雨还在下……”
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白安默然的站着,然后失去意识。
悲哀的、安慰的、不舍的、过去的一切,都在此间沉淀,不掩埋、也不放任的,怀着这一份沉甸甸的因果,去走到未来。
正在做手术的医生,清晰的看见,病人的紧闭眼睛里,缓缓地,渗出了两行眼泪。
像在吊唁,终于逝去的曾经。
八个小时零四十三分,亮着的手术灯灭了,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