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辰回到千羽庄也在除夕,可他不前往家宴与家人守岁团圆,却是悄悄潜进自家藏宝阁。
不多时,他在藏宝阁内取得一只精致锦盒,然后又悄无声息越过庄中森严守卫,往城郊一处别庄策马奔驰。
别庄里全无过年的欢愉气氛,他到时有小厮正从屋中端出一盆血水。
“见过少庄主!”
千羽辰见状大步走进屋内,直奔床榻。
床榻上,容澜头歪向一侧,额上布满汗珠,面色透明,没有意识,却在不停咳血。
夜无声拿着帕子为容澜擦拭嘴角,素白的绢帕没两下就被血浸透。
小狐狸可怜兮兮立在主人枕边,也抬起爪子学着夜无声的动作,雪白的绒毛上沾的满是血污。
“前辈,他怎么样?”
仙人道长松开容澜的脉搏,对着风尘仆仆的千羽辰摇头叹息:“脉象沉缓,又时断时续。容公子的断骨虽已拔出重新接好,但他的身体太过羸弱,此番心肺遭受重创,不仅高热连日不退,更咳血不止,导致药也无法服用,怕是……熬不过这除夕夜了!”
千羽辰闻言抬手在容澜胸前点过几处大穴。
容澜不再咳血,仙人道长急道:“少庄主,您如此强行止血,只会令容公子更早……”
他的话猛然顿住,却见千羽辰将一颗药丸含进嘴里,俯身对上容澜的唇,竟是以口渡药!
这一幕太出乎众人预料,连一向淡定的夜无声也不由惊讶出声:“少庄主……?!”
千物抢过那装药丸的锦盒就更加大惊小怪:“少庄主,您怎么能把还魂丹给别人吃了?!那可是庄主用了十年时间才集齐千种珍奇药草,特地命人为您和大小姐炼制的!世上仅有两颗!您把自己的给荣公子吃了,日后您遭遇危急,又该拿什么救命?!”
千羽辰解开容澜穴道,语气淡淡:“我不会陷入危急。”
仙人道长再次为容澜把脉,片刻后大喜:“还魂丹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还魂’二字不是虚言!只要内脏出血可止,老朽敢保容公子性命无碍!”
千羽辰躬身一拜:“那就有劳前辈!家父早前急招辰归庄议事,如今已耽搁两日,辰先请辞,待事情处理完再来向前辈道谢赔罪!”
仙人道长捋胡仰面:“治病救人是医者分内,老朽自当竭力,少庄主且放心离去!”
那日,容澜惊闻容烜很可能战死沙场,匆匆与千羽辰辞别,要夜无声骑马带他去找大哥,而千羽辰收到千空传话,也连夜赶路回庄。
千羽辰中途得知仙人道长恰在秋杭附近游医,便绕道去寻,紧接着就收到夜无声的飞鸽传书。
容澜断骨刺入心肺,咳血昏迷,夜无声将他就近送到一间药铺,飞鸽传书仅一个时辰,千羽辰便与仙人道长一同出现。
若不是千羽辰放心不下容澜身体,想亲自拜托仙人道长为容澜医治,恐怕容澜已然死在苗南。
容澜伤情危急,更是不宜挪动,千羽辰却抱着他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千羽庄主庄所在的冥山地界。
原本众人以为千羽辰此举,是因为容澜说自己想被安葬在冥山,怎料竟是为了拿还魂丹救人!
千物猜疑:“夜大哥,你说少庄主当真不喜欢荣公子吗?可少庄主已经知道荣公子不是大小姐的心上人,为何还对他这么好?”
夜无声照旧摇头:“我不知道。”
千羽辰再次回到庄内已是深夜,因着除夕,偌大的山庄依旧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千羽泰听闻儿子回来,将其招致书房,语重心长:“辰儿,事情查到现在是时候收手了,再查下去只怕会节外生枝,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千羽辰问:“爹,这么说您已经知道幕后主谋就是南王?”
千羽泰点头:“不错,为父早就猜疑是他。另外,南王就是病死狱中的前户部尚书,这件事千空也已经告诉你了吧?”
千羽辰迟疑:“但儿子觉得此事尚待核实。”
千羽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沉声道:“不必核实了!南王一早派人来庄内提出与雪儿完婚,有意要千羽庄支持其复国,这是他的亲笔书信,你且看看吧!”
千羽辰接过展开,面露惊讶!
这字迹……
……
“回少庄主,小姐的婚书找到了!只是……婚书上的字迹与荣公子所写并不相同。”
……
难道自己真的猜错了?
千羽辰压下心中疑惑,将信函递回:“那爹作何打算?可同意小雪与他完婚?”
千羽泰摇头:“他此封书信的目的根本不在迎娶雪儿,而是威胁!若雪儿与他的婚约公诸于众,千羽庄便是被逼公然与朝廷为敌,卷进这天下王权的纷争。我已命人暗中和他达成协议,用千羽庄十分之一庄产换雪儿的婚约就此作罢!”
千羽辰劝道:“爹,暗助他国,此非君子所为,皇帝不是单凭婚约就行捕风捉影之事的昏君,您何不将实情报给圣上?”
千羽泰摇头叹气:“为父何尝不想行君子所为?但南王曾骗取皇帝信任做到一部尚书,私盐一案皇帝给一个名义上已死之人定罪,足见其对南王的愤恨!若不是为父早将雪儿的婚书烧毁以表忠心,千羽庄不会一直这么风平浪静。眼下南王又把皇帝的胞妹绑为人质,皇帝与南王之间的仇恨越加深刻,为父早前隐瞒,如今就更不能再开口。好在公主被救,如今苗南得回了全部疆土,为父拖到此时才将钱财送上,也不算真的相助他复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千羽辰道:“那爹要儿子回来是为了处理庄产的交接?”
千羽泰道:“这件事确实需要你亲力而为,以免旁生枝节。但为父要你回来,是为了提醒你事情真相一定要对雪儿保密!你妹妹对南王一见钟情,至今仍旧念念不忘,如果被她知晓所爱之人还活着,必定远走苗南追寻,那是为父最不愿看到的事!”
千羽辰皱眉:“爹,事关小雪婚事,她有权知晓真相。”
千羽泰眉头紧锁,沉呵道:“辰儿,为父就知你会有此想法,是以才格外提醒你不要告诉你妹妹实情!你娘临终唯一放心不下就是雪儿,爹答应了你娘定给雪儿觅得如意郎君,要她一辈子不受委屈。且不说南王人品如何,他对雪儿利用之心昭昭,雪儿嫁给他岂能有幸福可言?雪儿迟早会忘了他的,到那时再告诉雪儿真相不迟!”
千羽辰垂首:“爹的苦心儿子明白,儿子会命属下对小雪守口如瓶。”
庄产的交接千羽辰亲自处理,正月元宵这日,他再次回到千羽庄:“爹,儿子已将十分之一商铺转入南王指定之人名下,这些商铺全部改头换面,再查不出曾与千羽庄有任何联系。爹若无其他吩咐,儿子告退!”
千羽泰满意点头,略一迟疑,问道:“辰儿,为父听说,你在城郊别庄养了一个人,可有此事?”
千羽辰闻言脸色略变,点头道:“是有此事。”
千羽泰语气郑重:“你的年纪也早该成家立业,只要身家清白,凡是你看中的为父也不会过多妨碍,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委屈了人家。究竟是哪家小姐,不若接回庄里,让爹和你几位姨娘也都见见。”
千羽辰的神色更加不自然:“爹,他不是哪家小姐,是公子。”
千羽泰惊怒:“公子?!辰儿,你何时习得这等不良之风,竟搞起了龙阳断袖之癖?!”
千羽辰慌忙解释:“爹请息怒!儿子对他不是那种感情!”
“你还敢狡辩?!”千羽泰拍案而起:“既不是那种感情,你何故撤换了别庄奴仆,生怕旁人知晓里面住的什么人!”
千羽辰皱眉,正是百口莫辩之时,夜无声忽然出现:“少庄主,公子醒了。”
照理,庄主与少庄主密谈,若非万分重要之事,没人敢选在此时接近打扰。
夜无声面露担忧,千羽辰道:“爹,有些事儿子还没查清,所以不方便让人知晓他的样貌身份,等日后时机成熟儿子再将他带来引荐给您!儿子告退!”
千羽辰说完,转身脚步匆匆。
夜无声的出现还有千羽辰的反应无疑令千羽泰“误会”更深!他一摔手边茶盏,气得咬牙!
“你个逆子!”
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婚事皆如此令他费心!
房内传出巨响,不多时,庄里几位侧夫人纷至沓来:“老爷何事动怒?”
千羽泰有苦难言,甩袖道:“为夫要再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被冷落多年的众位侧夫人一听,一个个容光焕发:“老爷老当益壮,今晚去妾身屋里可好?”
这边,千羽泰慎重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再生一个儿子。
那边,千羽辰与夜无声赶去安置容澜的别庄。
路上,夜无声道:“少庄主,公子醒过来没多久便支开人,想要割腕自杀,是以小的才贸然来禀。”
千羽辰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自杀?”
那人的性格岂会做出自杀举动?难道是受了什么严重的打击?
“你将那日苗营中的情形再与我说一遍!”
“是,少庄主!那日小的带公子潜入军营,寻到容烜营帐时南王恰在帐内,我们便躲在帐外一处隐蔽角落,南王执意要杀了太长公主为父报仇,与容烜大起争执,却不知为何忽然昏迷,容烜抱着南王冲出营帐,随后公子便说找错了人,道容烜不是他的大哥,要小的尽快带他离开。小的功夫不济,行踪被巡逻的士兵发现遭遇追绞,再然后公子就……”
千羽辰问:“南王长得什么样子你可看清?”
夜无声之前一直挂心容澜,根本没在意其他,此刻千羽辰提醒,他将画面在脑中复现一遍,语带惊讶:“南王在容烜怀里虽只有小半张脸露出,但那侧面轮廓与公子颇为相似!而且他的声音与体形也都和公子很像!”
千羽辰沉声:“长得一样,澜与南王莫不是孪生兄弟,就一定是有一人改面换容意欲李代桃僵!我原本猜测澜才是小雪的心上人,可澜的字迹却与婚书上的不一样,反倒是南王的字迹能够对上。澜见到南王就放弃找寻大哥,难道他真的不是?”
夜无声建议:“少庄主不如当面与公子问个明白。”
千羽辰点头:“或许是该当面问他!”
别庄里,容澜躺在床上衣襟半敞,□□的胸前满是鲜血,小狐狸眼巴巴窝在主人枕边,容澜闭眼昏睡,一旁婢女正为他擦拭身体。
殷红的血印在他格外苍白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千羽辰赶到时正瞧见这一幕,脸色骤沉:“不是说伤在手腕?!”
千物解释:“少庄主,他把手腕割破就往身上滴血,会不会是烧傻了呀?”
千羽辰蹙眉,把床上沾了血的小狐狸丢给千物:“去给它洗洗。”
“哦!”千物拎着小狐狸离开。
千羽辰来到床前伸手覆上容澜额头,担忧道:“怎么还这样烫?前辈呢?”
夜无声道:“公子的身体除了此次重伤,似乎还有其他毛病,仙人道长前辈留下药童,去庄里的藏书阁查阅古籍了。”
“其他毛病?”千羽辰心下一凉,想起赌坊那日他帮容澜摆脱打手之后,容澜靠在院墙,揪着心口、站立不稳的样子。
千羽辰忙问:“他随身的那只红色瓷瓶呢?”
夜无声将瓷瓶拿来,不多时药童尝过瓶中药丸道:“回少庄主,这是救急用的护心丸,药方考究,乃是精通医术者根据病人体质特别调配。服下还魂丹之后容公子脉象有变,师傅道恐怕断骨刺入心肺前容公子便已然心脉尽毁,时日无多,看来师傅推断的不错,这下难办了!”
千羽辰望着容澜清瘦的身体,即便发烧也不见血色的面庞,心里莫名难受。
……
“我想先去趟冥山”
“去看看来的地方再走,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
“不是说过了,我想赶着年前寻到大哥,与他一起过年。”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大哥为我担心。辰,我有我坚持的理由。”
……
原来这人不顾身体也要找到容烜一起过年,是因为没有下一个新年。
但为何千辛万苦寻到了,又默默离开?
难道只是为了远远看一眼,确认大哥安然无恙,便了无牵挂……
“辰,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何苦还搭上一颗上好的丹药……”不知何时,他望的人悠悠转醒,声音暗哑虚弱。
千羽辰语有怒意,带着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一丝惊慌失措:“所以你便了无牵挂地自杀吗?”
“自杀?你说这个?”容澜在夜无声的搀扶下坐起身,抬臂,纤细的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浅粉色的血印出,他无知疼地将手腕来回晃动,“我本来只是打算割手指,结果拿不住刀子,手一滑才不小心拉到这里。我没有要自杀。”
千羽辰瞧着容澜淡漠的神情皱眉:“你割手指又是为了什么?”
容澜浅笑:“我大难不死,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也好活得明白。”
千羽辰挥手,屋里转瞬只余他和容澜两个人。
“说到身份,我勉强也算你的救命恩人,有些事能否请你据实已告?你究竟姓什么,是‘荣华’的‘荣’,还是……”
“是‘宽容’的‘容’。”不等千羽辰问完,容澜已经将答案说出,他面色苍白,一双眼却亮如星子,仿若能够洞悉这世间的一切:“你又姓什么呢,少庄主?”
千羽辰不回避容澜的探问,直言道:“我复姓‘千羽’,单名一个‘辰’字。”
容澜点头了然,又听千羽辰问:“你与传言病死狱中的容家小公子是什么关系?与南王又是什么关系?”
容澜也不回避千羽辰的目光,坦然道:“你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那人才是大哥的‘小澜’。我在游戏里扮演过他,但如今他是他,我是我,那些权谋争斗我丝毫不感兴趣,只希望死前能够活得自在。你问我割手指是为何,就是为了这个。”
容澜说着扯开手腕上的伤,又扒开衣服将血滴在身前。
曾经游戏里,他的左胸沾到重翼的血便显现出一只金蝉,正是那象征身份的金蝉之印“证实”了他是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最终导致他“死”在重翼身下。
而今……
“如果我是苗南王族,那我身前沾血会有金蝉显出,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和南王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凑巧长得一样罢了。”
千羽辰疑惑:“这么说,是你假扮了南王?你说的游戏又是怎么回事?”
容澜不管千羽辰能否听懂,将游戏包括自己的穿越之身一并和盘托出。
千羽辰听着却再次摸上容澜额头:“你一直在高烧,真的烧糊涂了吗?”
面前这人一本正经编着离经叛道的故事,难得还编排得逻辑严密,有理有据。
容澜打开千羽辰的手,将故事收尾:“你既然是千羽庄的少庄主,那你几次三番救我该是为了你的妹妹,千羽夙雪。很抱歉,我当初为了替重翼筹谋战备物资才提亲娶她,夙雪是个好姑娘,但我活不了多久了,况且我在她眼里早已是个死人,你也不用再为妹妹费心。”
千羽辰从怀中掏出妹妹的婚书:“照你所说,提亲的是你,为何婚书上的字迹与你的字迹不同?你假扮小澜多时,容烜又为什么没有发现自己养大的弟弟换了一个人?分明是如今的南王蓄谋已久,早早将婚书换掉。他觊觎南王权利设计于你,你为他的阴谋背下全部罪责,更被他害得命不久矣,你难道不恨他?还这么淡然坐在这里与我讲故事。”
容澜扫过婚书,无谓笑道:“游戏里发生的事未必会一五一十反应到与之相连的真实时空,有些出入很正常。我的身体本来就有心脏病,没人害我。”
千羽辰原想着与容澜当面对峙之后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岂料容澜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还编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游戏出来骗人。
他似乎知道了真相,却又觉得真相越发扑朔迷离。
千羽辰无奈叹息,问容澜:“你今后有何打算?”
容澜冲千羽辰浅浅一笑:“被你养着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