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个月前,正是曾楚阔不敌容烜,接连败仗的时候。
秋收一过,军粮走水运最快,南漕漕运使派属下官员对过往船只严厉检查,以确保漕运畅通,军粮补给万无一失,结果意外查获大批私盐!
私盐数量之多历史罕见,他连夜就写了奏折千里急报送往京城。
皇宫中,皇帝龙颜震怒!
“给朕严查!!涉案官员商户一律严惩不贷!!”
容澜走后,又重新升任户部尚书的程何与刑部、吏部两位尚书一起,三部协同彻查此案,结果查得的条条罪证竟都指向主犯一人!
指向那个已经病死狱中,曾经名动大周官场、清剿了无数贪官污吏的户部尚书容大人。
“主子,当日属下套话,容烜透露,弥儿几次被容澜派去尚书阁都忘带簿册名录,空手而归,想来容澜派弥儿出府的真正目的是趁机调换有关漕运的审批文书。”
“朕原以为,即便他为官的目的是复国,也是个心怀天下的君子!没想到……”
重翼怎么也没想到,容澜任户部尚书期间竟在暗中谋取暴利,大赚不义之财作为复国的资本!
南漕漕运神不知鬼不觉落入苗人掌控,北厥盛产沙盐,他们与亥斛串通一气,将大批沙盐提炼的粗盐从北厥运出一路顺水送往南方进行最后的加工,然后再秘密倒卖。
如今事情败露,虽然亥斛已死、北厥沙盐由大周接掌,私盐断了源头,朝廷也及时派人南下整治,可大周南边的半壁江山已然私盐泛滥,盐市几乎失控,正经商人叫苦不迭,官盐损失更加惨重,就连百姓的日常生活也遭受无端波及。
而苗人早将大批钱银卷走,送到如今刚刚登位的南王手中。
之前容家灭门,容尚书紧接着病死狱中,对于他生前私提赋税一事皇帝宽仁,便没再追究,这漕运私盐惊天的案子一出,皇帝龙颜大怒,降旨两罪并处!
私盐一案波及甚广,但洪州到底地处偏远,消息传到这里,离风浪最大时已经过去小半个月。
千帛听闻这事是和容澜在同一日,他一面惊奇先生对盐价变动的警觉,一面忧心忡忡,先生去戍横前,他在先生房中看到的那一幕。
按理,从戍横往返洪州,加上看病的耽搁,五日时间怎么也够了,可如今十天过去,容澜还没有回来,千帛不由更加担忧。
容澜外出看病的第三日,主庄来了四位大账房收账,千帛一一将账目核查的结果上报说明,按照先生吩咐,特地强调了假账的诸点可疑,当天夜里,涉及假账的两位盐庄掌柜就被抓走。
容澜核查账目,发现错漏之处繁多,之所以会要千帛特意点出这两处假账,一是因为这两本假账账面做得极为干净,一看就是多年投机的老手所为,与那些多少留下点马脚的错漏账目,性质完全不同;二是因为,年内盐价不稳,他直觉盐庄账目造假的背后不会简单,他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只是容澜没想到,他给别人消了灾,却是给自己惹了祸。
假账涉及的两位掌柜因着此前从没出过纰漏,根本没想着今年会东窗事发,是以没有任何防备,一抓一个准!
主庄派去搜查的人,在两处店面共收缴没入账的钱银高达万两黄金,这样巨额的中饱私囊,整个千羽庄高层都被震动,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千羽庄天下第一富,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拥有店铺万家之多,上下分设多级别庄,自有其一套森严的账目流程来管理如此庞大的机构,那两人能在层层监管下多年深藏,本身就不是宵小之辈,他们身后也必定隐匿着更完善的谋利集团。
老庄主下令,要少庄主五日之内亲自查清一切。
果不其然,洪州别庄发现的假账不过冰山一角,顺藤摸瓜,上至大账房、下至供货的散商,从别庄到主庄,全部都有相关利益人员参与,而更加始料未及的是,这些人竟还涉嫌到了刚刚事发的私盐一案之中。
千羽庄有官府特批的公文,所属船只都无需进行例行检查,两位盐庄掌柜竟是利用这一点与北厥商客暗中往来,一年内多次将沙盐提炼的粗盐偷偷夹在普通食盐中送上南漕货船。
朝廷正在严厉查缴私盐,如果这件事不是赶在朝廷查到千羽庄头上之前就被自己人查出,千羽庄可是惹上了足矣灭庄的天大麻烦!
往严重的说,这事算得了要被株连九族的通敌大罪!
然而事实上,千羽庄内此番揪出的这条隐匿多年、盘根错节的毒蛇,也本来就不出身大周,苗人以千羽庄做庇护伞,为了复国苦心经营,如今私盐被查,他们又生生再断一条复国资金的重要来源,气急败坏!
千羽庄在江湖势力庞大,庄中高手云集,少庄主的武功更是神鬼莫测,他们没法把气撒到千羽庄任何一位决策者的头上,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是一个名叫“荣澜”的账房先生先查出了盐庄的假账。
容澜去戍横的那天心脏病发作,最后是被人从马车上抬进常平医馆的,常老神医妙手回春,他也足足昏睡了七日才悠悠转醒。
结果,容澜刚捡回一条命,又在从戍横回洪州的路上,青天白日的就遭人谋杀!
冰天雪地,山路上人烟稀少,故意将马车赶上山的车夫老早跑得不见踪影,眼前明晃晃的刀子,身后白茫茫的山谷,容澜无路可逃,闭眼就纵身跃下!
京城里,私盐一案涉案人员之多,历时小两月终于是要结案,刑部负责记录案件文书的书吏在自己的位置上寂寂无闻了二十多年,从政两代君王,他还是头一次经历一个已死之人被判罪这种事,条条罪状自笔尖而下,他心里一阵唏嘘感慨,莫不是这死去的户部尚书罪犯滔天,皇帝向来宅心仁厚,也不会对曾经的旧臣如此苛责。
深夜十分,忙碌数月几乎不着家的程何在夫人的伺候下更衣,也是一阵叹惋:“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当初他没能救容澜出狱,容澜死时更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他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只剩对世事难料的感叹。
“啪”!忽然一支箭破窗而入,直直钉在程何身后的梁柱之上。
“快来……唔——!”程夫人刚要惊叫,却是被程何捂住嘴巴,她害怕着眨眼不解,却见自家老爷将那箭从梁柱上拔下,仔细一瞧,那箭身似乎绑了一本小小书册。
程何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用这种藏头藏尾的方式给自己传消息,但凭多年经验,在事情弄清楚之前,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解下箭上小册打开来看,没扫几行,双眼大睁、表情惊讶中又带了几分欣慰!
“老爷,这上面写的什么?”程夫人见状好奇。
程何一掌将小册合住:“妇道人家,少打听这些个!”
程夫人不敢再问,可她发现,从这一夜开始,自家老爷夜里总是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进入腊月,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踟蹰多日的程何撑着一把纸伞往城郊一处密林走,去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他合伞、作揖:“下官见过丞相大人!”
“为何约老朽来此处?”徐仲博问程何,目光却一直看向身前一块落满积雪的墓碑。
碑刻无名,只有姓氏,刻的是一个“容”字,按照大周习俗,只有衣冠冢是只刻姓、不留名。
程何从袖中将那本小册掏出,躬身奉给老丞相:“下官心有困惑,想请丞相大人指点迷津。”
徐仲博将目光从碑上挪开,转而去看程何递来的册子,他停顿了片刻,没有接,只叹声道:“看来收到此物的不止老朽一人!”
程何惊讶抬眼:“难道丞相大人也……?!”
徐仲博点头。
程何忙问:“那依大人所见,该如何处理?”
徐仲博反问:“你收到此物该和老朽一样是在十天前,何以拖到今日都不曾面呈给皇上呢?”
程何低头汗颜:“下官家中妻儿老小,在摸清皇上心思之前,万不敢冒任何风险,是以……是以……”他的话顿住,显然说不下去。
徐仲博抬手扶他直身:“你能选择将此事告诉老朽已属难得,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人生在世谁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为家人平安考虑,这没有任何错。”
程何闻言小心探问:“这么说,丞相大人也没将此证物呈给皇上?”
徐仲博点头,沉声叹气:“皇上与容家已故的小公子……这东西你只当没见过吧,往后也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孰是孰非,真相究竟如何,人都死了,就莫要让活着的人再挂心。”
丞相说得含糊,程何却后脊一凉,惊讶望向身侧墓碑。
那流言竟是真?!
这一日,初雪,京郊密林一座无名碑前,有人扫雪祭拜,忏悔对死者的亏欠,然后各自离去。
翌日早朝,户部尚书上报皇上:私盐一案还有其他涉案官员漏网。
而老丞相则当朝请辞。
徐仲博已年过花甲,之前皇帝御驾亲征,京城全靠他一人支撑大局,又是一年年关将近,他本就有些弯曲的背脊越发显得佝偻。
“皇上,臣老了,今年秋闱人才辈出,臣也是时候给年轻一辈腾腾位置。”
皇帝早朝时没有答复,只在朝后留下丞相,又让人领了太子前来:“老师,大周正值多事之秋,不能少了老师这样的国之栋梁,如果您不愿再为相,太子初立,当年您做了朕的老师,朕受益良多,如今太子太傅未有合适的人选,不如就由老师继续担任如何?”
皇帝挽留,君命难违。
重文第一日上课时,望着徐仲博书案上一本书册摇头疑问:“徐太傅,这本书为何没有著者姓名?”
徐仲博打开那只潦草封提“策书”二字的手稿:“有些人死后无名,却能留下经国治世的佳论,太子殿下,老朽就从这一本‘策书’开始教授您为君治国之道。”
“学生受教!”重文认真行礼,奉茶拜师!
这时的重文以为,曾经做过父皇老师的徐太傅也会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帝师。
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绯衣翩然出现在他面前,将徐太傅极度推崇的这本“策书”贬为刻板教条,告诉他,这世上没有成册的为君治国之道,想成为好的皇帝,除了读书,更重要的是自己去体悟万民百态,还有就是,多看看你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