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空荡荡的,快过七月,北方的秋天来得很早,一场大雨,天气更加凉了起来。
重翼伸手,指尖划过容澜安睡的眉眼。
触指冰冷。
明明是一样的没有温度,他却觉得心也更凉了,就像这转凉的天,秋季过后,还有寒冬。
重翼抬手在容澜苍白的面上来回抚弄,记忆里,这张恬静的睡颜从来都是这般毫无血色,让人错觉,此时这闭着眼的人是像以前一样,睡着了而已。
重翼守了容澜一个多月,容澜就这样“睡”了一个多月。
墨玄能推断出的事,重翼只会更早想到,可容澜不可能死。
没有容澜,苗南人即便夺回曾经的全部疆土,也无法真的复国,苗南王族血脉有着严格的传承,不验证那金蝉之印,谁都没有资格继承南王之位。
无人来救,只是时机未到。
重翼静静望了容澜许久,反掌一把托起他软绵的身体,怒问:“容澜,你机关算尽,受了那么多病痛苦楚,最终宁肯牺牲容家也绝不交出令牌!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复国?!那为什么还不醒来?!你的半壁疆土已经有人替你拿到,你就打算继续这样睡下去?!”
重翼目光冰寒,带着深深的愤怒,还有一丝希冀,可他问的人只闭眼,无声回答。
筹谋十年,复国在望,凭什么还不醒?!
“你说话啊!”
“你不是要复国吗?!”
“你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重翼近乎疯狂地晃动着容澜,容澜只兀自沉睡,软绵的身体随着那晃动无力轻摆,就像一具任人摆弄却不会反抗的玩偶。
“澜儿……!”重翼晃了许久,终是紧紧拥住容澜。
容澜软似无骨的身体在他怀中不断下滑,重翼一遍一遍将那下滑的身体托起,可不论怎样努力,都像是在徒劳。
重翼不再坚持,只将容澜放平在床上,也许是到放弃的时候了,容澜的算计哪怕是这样睡着也仍旧让人棘手,他抓不住他,也留不住他,却被他设计的牢笼困住,如今举步维艰。
那便放手吧,留不住的,他何必强求。
重翼拂上容澜苍白的容颜,最后勾勒一遍那曾令他深深心动的眉眼,起身步出房门。
“张德,寻个人把他葬了。”
“皇上,葬于何处?”
重翼望眼天边一览百川的巍峨雪山:“虎口关,冥山之巅!”
“杀呀——!”
虎口关外血流成河!
皇帝携太子御驾亲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敢将一国的现在与未来全部押赌,不是亡命的赌徒,就是极度富有自信。
万军之前,重翼披甲戴盔,跨马而上,侧头问身侧同样一身金甲的儿子,“怕不怕死?”
重文今日穿得是和重翼如出一辙的金色铠甲,象征他一国储君的尊贵地位。他本能地想点头,可又觉得父皇如此问他,他应该回答不怕,他犹豫,但终还是点头,“怕……”
重翼朗声大笑,“哈哈哈!怕就对了!这一仗与之前不同,父皇不期望你杀敌,只要你绝不能死!”
不能死?
重文懵懂点头,□□战马已经带他冲进猩红的厮杀:“儿臣知道了,父皇。”
大周将士看着年仅八岁的小太子端坐战马,御剑杀敌,比之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毫不逊色。
皇帝的神勇更令人震惊!
他们莫名被深深鼓动,入魔而战!
多日来与北厥的僵局就此撕开一道裂口。
当重文一身金甲沾满人血、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当无数砍刀箭支呼啸着要杀掉大周的太子,当母后口中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舅舅向他提剑奔来,重文其实才真的知道了那句“绝不能死”是什么意思。
重翼目光冰寒,挥剑削断亥斛□□马蹄。
亥斛跌落马背,正正跌在重文的利刃之下!
许多人都记得,那一战三天三夜,死人成山,虎口关外快要枯黄的草抽出血红的新芽。
大周少了十万士兵,以少胜多,亥斛这统领北厥数载,极富霸名的一代单于最终竟是死在了自己年仅八岁的亲侄子手中。
北厥惨败!
而太子重文一战传为神话。
他砍下亥斛的人头拎在手里,瘦小的身体因为亲手杀掉舅舅而颤抖,可满世界的杀戮似乎因此而停止,他听见身后有人高呼“太子”,于是他回身,将手中的人头高高举起,生平第一次明白了“强大”是何定义。
是为了不死,要双手沾满至亲之人的血,要岿然不动,不惊不痛。
他望向身侧一直护着他的伟岸男人:“父皇,儿臣没有死。”
那男人只策马留给他一个背影:“从今天起,你才算是大周真正的太子,受万民敬仰,也受一世孤苦。”
北厥地域辽阔,人口众多,部族分散,不比苗南只是海天一隅,可以倾国而灭,将王族赶尽杀绝。
“尔等都是吾的族人,吾弑亲舅只为平息战乱,若尔等愿卸甲归降,吾自当保族人平安!”
重翼册立重文,其实很大程度是看中重文北厥的血统,虽然太后也出身北厥,他的身上也流着厥人的血,但太后出嫁前只是某个弱小部族的郡主,根本比不了亥姝这公主的高贵王族身份。
大单于被杀,北厥成了一盘散沙,各个部族纷纷向大周求和,对太子重文更是极度推崇。
这一年,年仅八岁的小太子成了收复北厥的最大功臣,北厥一十二个部族战败第二日就联合签订了从此归顺大周、成为大周属地的契约文书。
季鹏贺领军跪送皇帝和太子离开洪州城的那一日,发觉几日间太子的内向不知何时就蜕变成了让人琢磨不透的内敛,他不禁收了第一日望向太子时心中的不屑,皇帝的铁血手腕对儿子也是狠绝,这一战后,天下再无人会因太子生母的罪责对太子有所不敬,更没人再敢看轻八岁就战场厮杀的大周太子。
北厥的战争就此落下帷幕,然而苗南的争夺才刚刚开始。
“请主子责罚!墨玄失职,让影子得手,冥山之上突发雪崩,他们带着人消失在雪雾里,不知所踪。”
下葬不过是诱敌的手段,如果无人主动来救,那么对方等的一定是自己先放弃。
重翼眯眼,心竟然有一刻是放松的,“逃就逃了吧。”
他原本想,如果又是扑空一场,将容澜安葬在冥山之巅,也能让那个曾经与自己有千秋约定的人看着自己如何成就千秋。
但果然是没有死的!
逃就逃了吧,只要还活着,他就迟早能将那人赢回来!
他不信,他输过一次,还会再输第二次!
容澜,这一次的苗南赌局朕不会输,更不会再心软!
一辆马车自冥山脚下的村庄而过,赶车的人忽然猛扯缰绳,那马车一晃,绕过路中,随即又稳稳向前驶去。
车内传出低润富有磁性的男音:“怎么回事?”
“少庄主,刚才路上躺了个人,小的就给绕过去了。”
车内男子闻言皱眉:“千物,这见死不救是谁教你的做人道理?把车驾回去。”
男子训人的话语调平和,没什么威慑力,果然,那名唤千物的奴仆与他顶嘴道:“少庄主,您都救过好多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客了,结果次次招贼入庄,如今兵荒马乱刚平息,南边又打起来了,您也该对人有设防之心!”
“把车驾回去!”男子加重语气,明显带了怒意。
这一次,千物不敢再言语,老老实实调转车头,只在心里感慨,少庄主为人君子江湖闻名,不知这次又是哪个心术不正的来故意接近,这天下怎么会有少庄主这么不精明的生意人?
“吁——!”
马车缓缓驶停,车内男子走下马车,俯身将躺在雪地里的人抱进车中。
那人已被冻得浑身冰冷,却似乎还留有意识,感到有人抱他,竟是抬起胳膊反抱回去,边抱边用头蹭,口中轻声呢喃:“大哥,是你吗?大哥,我想你……”
千羽辰看着怀里蹭来蹭去的人,笑得有些无奈:“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他放下车帘遮挡住寒风,将一件狐裘大氅盖在昏睡的人身上,然后喂了姜汤,便不再动作。
苗南王宫。
“小澜——!”
容烜惊呼一声,猛得坐起!
他满头大汗,呼吸粗重,梦中,小澜口吐鲜血,直直跌入万丈深渊!问他为什么不来接自己回家……
“大哥,你终于醒了。”
容烜被一声低柔的轻唤拉回神智,他猛一侧头,在愣了一瞬之后,一把将那人拥入怀中:“小澜!大哥对不起你!大哥没能去救你!你有没有受苦?你过得好不好?”
那日容府惨遭灭门,容申为保王妃葬身火海,容烜将王妃救出,本就受伤的他伤势更加严重,重翼没将户部尚书的尸体示众,而是一路带去北疆,计划有变,容烜没等到弟弟,几度要去洪州救人都被影子阻拦,终是因伤情恶化昏睡至今方才清醒。
没能去救小澜,一直是容烜昏睡中的梦魇!
可小澜平安回来了,容烜连在昏睡也无法放下的心终于落地。
他的怀深情而又温暖,那人眸光波动,带着深深的痴恋在他怀中低语:“大哥,容家一百二十七条人命,父亲的仇我会报。”
容烜面色沉痛,抱得更紧:“小澜,大哥不要你冒险,父亲的仇……”
那人眸色一沉,忽地自容烜怀中坐起,他才不是什么小澜!
“大哥!别再叫我小澜,我如今已是苗南的新南王,叫我绍澜,慕绍澜!”
南王令出!天下震动!
当年苗南国灭,奉王命蛰伏各地的苗南旧族齐回故土!等了二十年之久,他们终于盼来复国之时。
又是一年中秋时,这一年秋收丰足,各地奏呈不断,皆是对皇帝千秋功伟的溢美赞颂。
与这盛世之况格格不入,肖绕率领叛军兵贵神速,直夺苗南王宫,新南王入宫登位的消息传进京城时,正是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