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惜云这里想得出神,碧草又将本地几个大户家里的太太奶奶送来的帖子取了出来给她过目,董惜云一一取出来细细在桌面上排着,心里大致有了想法。
上水古镇并不大,镇上两家最兴旺富有的人家一户姓吴,一户姓汤。
吴家是个世代书香出过大人物的人家,如今当家做主的吴老爷,他过世的父亲曾做过前朝的宰相,不知为何膝下几个儿子都未曾入仕,待他老人家告老归田以后一家人便又回到了上水过活,想想这样的人家富贵是自然的。
而给董惜云发帖子的便是吴家的二少奶奶连氏,这一位连氏在上水镇上也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听说为人极其精明爽利,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吧,既无娘家撑腰也没儿子长脸,偏她就压倒了妯娌几个掌管了吴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日常起居。
另外一户汤家说起来就普通了些,镇上几辈子的老地主了,人们常开玩笑给他们家老爷请了个诨名,叫做汤半城,可见财力非同一般。
他们家的帖子却是当家主母曾夫人亲自下的,可见对董惜云这位新邻居的重视。
所谓比邻,汤府就在董宅前头的一条街上,离得是挺近的。
“都是不相干的人家,奶奶若懒得理论,咱们就不应酬她们便是,关起门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好。”
碧草见她反反复复看着帖子不做声,以为她心里不乐意,便开口劝她。谁知董惜云却轻轻摇了摇头。
“你错了,这些人咱们不但要应酬,而且要好好应酬。”
既打定了主意在此地安居乐业,这人情世故上的工夫总是免不了的。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百般不肯与人交际并不能过清净日子。反而会令众人觉着这座大宅里的人清高、自傲、矫情,若不能真正融入本地的交际圈子,对瑜哥儿的将来并无好处。
便是为了孩子,她也乐于去经营一个和乐亲近的邻里坏境,让瑜哥儿能多有几位同龄的伙伴儿,遇上个什么事儿而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旁人也会因为他的母亲董奶奶人缘好会做人而愿意帮他一把,将来成家立室。整个镇上的街坊都肯赏光热热闹闹来喝一杯喜酒,等自己功成身退离开人世的时候,给孩子留下的不光是土地房产,还有暖融融的人情为伴方好。
想到这里,她便下定了决心似的拍了拍碧草的手背道:“这个月十二是个好日子。还有七八天的功夫,咱们就辛苦些好好预备预备,将这些个太太奶奶一并请以请,也算咱们到了这个山头总得拜个山不是?”
这话说得俏皮,碧草也不由被她逗笑了,“你这么说来咱们可都成了一窝子山贼了!只不过汤、吴两家都有长辈,奶奶若有意结交,何不登门拜访更加妥当?”
董惜云却摇摇头,“我毕竟孀居在家。就这么上别人家去恐怕不合礼仪,还是请他们来吧。再说外头将咱们家里如何富贵如何显赫传得神乎其神,我心里倒怕有人打咱们的歪主意,若把哥儿给抱走了可怎么是好?如今请众人来家里坐坐,那些个夸张太过的谣言便也不攻自破了。”
既拿定了主意,碧草跟她的婆婆蒋妈妈两个便忙开了。董惜云诸事都信得过她,反而落得个清闲,这天早上见瑜哥儿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丢石子玩儿,便想起了不如带儿子上集市上逛逛去。
瑜哥儿一听可不高兴坏了,忙催着照顾他日常起居的杨嫂带他进去换衣服去,董惜云这里也做了个素净利落的打扮,由蒋栋驾车,母子两个带着杨嫂和董惜云新挑的贴身丫头香菱热热闹闹出了门。
上水地方虽然不大,却因温泉和美食而小有名气,附近有些有财有势的富贵人家多有在此地置产的习惯,天气一冷便一家老小到这里来泡温泉喝羊汤,想想都是神仙也羡慕的逍遥好日子。
也正因为如此,镇上南来北往的商贩也不少,集市上热闹得很,董惜云和瑜哥儿手拉着手在街面儿上走着,都深怕涌动的人潮会将她两个冲散,便下意识地紧紧握住瑜哥儿的小手。
瑜哥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爱人多爱热闹是天性,一路上买了五颜六色的面人儿,喝了热乎乎甜糯糯的芋头汤,这里才把嘴巴一抹,眼睛又盯上了对面的糖葫芦。
杨嫂看着他笑眯眯地,“哥儿可是想吃糖葫芦了?那你乖乖跟奶奶在这儿等着,我给你买去。”
瑜哥儿并未兀自点头,而是抬起头讨好地看着董惜云,董惜云笑着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回头吃坏了肚子回去可不许哭鼻子。”
“好嘞!谢谢母亲!杨嫂你快去吧,我要上头那个大的!”
瑜哥儿兴奋地指着对面又是拍手又是嚷嚷,董惜云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却不由痴了。
卖糖葫芦的竟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跟那画上画的一样,还记得那人清清淡淡地口气,说这画上的是个好地方,瞧那卖糖葫芦的孩子笑得多欢。
就这么一会儿走神的工夫,谁知瑜哥儿看着杨嫂跟小贩讨价还价半天都不曾回来不由心急,竟松开了董惜云的手自己穿过大道朝杨嫂那边跑去。
谁知就这么凑巧,不远处原来马蹄飞驰和男人吆喝的声音,董惜云这一回过神来,却唬得几乎心胆俱裂,原来不知何时竟从远处疾驰而来了几匹骏马,道路两旁的行人和摊贩纷纷避让不及,瑜哥儿一个人傻傻地站在路中间不会动弹,想必早已吓坏了,而最前头那匹马上的人也目瞪口呆地傻了眼,眼看他身下那雄健的马蹄就要踩上小孩儿小小的身子。
董惜云张大了嘴惊叫起来,可实际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耳边仿佛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尖叫,一颗心却好像跳不动了似的生生停住了半晌,眼看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却见后头一匹马上的人纵身而起跃到了前头那匹马上拽住他同伴手里的缰绳不要命地一拉!
马匹痛苦的嘶鸣声响彻整条街市,总算蒋栋身手利索,早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瑜哥儿搂在怀里翻滚到了路边上,可算脱离了险境。
小孩子受惊的时候不知道哭,这会子见了亲人却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董惜云哪里还顾得了旁的,早拨开众人冲上去一把抱住儿子也跟着落下泪来。
可一想起方才的九死一生,又忍不住放下他捉起他的小手啪啪啪狠狠打了几下。
“叫你不听娘的话!叫你不听娘的话!”
这会子瑜哥儿却已经止了哭声,只老老实实咬牙忍着,待董惜云自觉手心里火辣辣地烫手了停下来,他才朝她身边凑了凑带着哭腔讨饶道:“瑜儿错了,母亲不要生气,瑜儿再也不敢了!”
说着话时眼圈里明晃晃的全是眼泪水,可他就能死死忍着不哭出声来。
此时的街面上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繁忙,不过那几个骑马的却不曾立刻就走,而是站在一边候着。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悄道:“你看这做娘的心也怪狠的,孩子都吓坏了,她还下得去手。”
他的同伴却摇了摇头,“你小孩子懂什么?他娘若不疼他,为何挨打的人不是她自己,可她的眼泪却比孩子流得还多?娘疼孩子,那都是疼在心里!”
董惜云此时也算渐渐缓了过来,听见身后有人议论便转过身来,也认出了这说话的两个人,年轻冒失的这个便是险些将瑜儿踩在马蹄下的那个,那跟着抢白了他一顿的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因此忙拭了泪大大方方走过去朝那青衣锦袍的高大男子福了福,“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妇人铭感五内不知何以为报,请问恩人高姓大名?”
那青年公子一看便是个爽快人,当即不在乎地笑笑道:“谢什么,都是街坊!是咱们的马失了蹄在先,夫人不用挂怀。”
他身边那年纪略小的始作俑者也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凑上来,“是啊是啊,都是街坊,全怪我毛躁,还请这位少夫人和小公子原谅我这一回。这是我大哥,叫汤允文,我叫汤允礼,我们家就住在前头左拐的巷子里。你们几个看着眼生,莫非是新搬来的?”
这话一说董惜云心里已经有了数,原来就是“汤半城”汤家的儿子。
人家既然已经自报了家门,她也不是个忸怩的性子,便也报了姓氏,汤允礼一听乐了,“原来你就是新搬来的董家少奶奶,前儿我娘接了你的帖子就说要带我们家几个姐妹上你们家的花园子玩儿去呢!”
说话间眼睛里也亮晶晶的,下头那不曾说的话董惜云倒也能听出几分来,无非是可惜你们家只有女人,要不我也能去玩玩儿凑凑热闹呗。
他哥哥汤允文毕竟沉稳持重地多,见弟弟在街上拉着人家女眷说个没完,忙找了个借口催他回去,又朝董惜云歉然抱拳,“今儿让你们受惊了,回头让我母亲做个东道,请小哥儿上咱们家玩儿,咱们家也有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可以一出做做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