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池也觉得很难过。在她现代人的眼光中,妾室当然也是人,也有人聪明,有人温柔,有人满腹才情。
但在这个时代,妾室天生低人一等,像老太君身边得用的嬷嬷在融伯爷的妾室面前都可以甩脸子。主母天生就是与妾室对立、磋磨妾室的。
小曹氏由原先高高在上的贵女,突然一下跌成妾室,其中的彷徨、无助、不解,不需多说。
小曹氏道:“我纵然仰慕融进彰,却也不敢逾越一步,更是从未想过要自甘下贱。却不曾料到只是一次没有克制住自己,甚至连面也没见到,便要落到如此地步。我自然是不甘……”
她哭着问为什么?曹母只是与她抱头痛哭,说对不起她。
彼时小曹氏十分乖顺,从未经过事,并不懂要如何抗争。她甚至惊惶的觉得也许就是那次赴约落入人眼中才惹来后事,又羞又悔又绝望。竟然一病不起。
眼看着女儿竟然奄奄一息,曹父曹母不免心疼,没了办法,这才对小曹氏吐露实情。
却原来此事祸起宫中。
这一年来曹芮华倍受宠爱,甫一入宫便封为贵人,而后又无功而被升为六嫔之一,是为芮嫔。如果她再一有孕,四妃之中必有她一席之位。这由不得人不眼红:越是受宠,便越是招风。
被人不动声色的在皇后、太后面前上了几回眼药,还好曹芮华十分聪慧,总算化解开来,自此胆战心惊,谨言慎行。
小曹氏有限的几次陪曹母往宫中探视曹芮华时,也发现她红着眼眶一脸阴郁。
曹芮华先前与融进彰郎情妾意之时虽不十分明显,也并非无迹可寻,宫中有心人自然可以得知。
这一日有人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太临,在皇帝出宫微服时无意提及敬安伯世子融进彰藏有一幅元晋墨宝。
元晋是前朝在野名士,有大才,然为人狂放不羁,并不愿为官,所留墨宝也极为稀少。
虽元晋早已过世,然皇帝觉得元晋的见解十分独到,与他神交已久,但凡听闻有他的墨宝,必要一观。
于是皇帝便颇有兴致的造访了融伯府世子的书房。
融府上下整个都吓傻了,匆忙的更衣整妆,跌跌撞撞的接驾。
融进彰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何玄机,只余下兴奋和荣耀,觉得半月前购入这幅狂草真是时运,恭敬的引了皇帝进入书房。
皇帝兴致勃勃而来,一看之下却是皱起了眉头,鉴定这幅墨宝不过赝品罢了。
这只是做臣子的瞎了眼自娱自乐而已,又不是说要将赝品献给皇帝欺君,皇帝也就不予责罚,不过是不悦罢了。
就在这时,皇帝看见了博古架上的一个匣子,皇帝突然就不急着走了,他玩味的勾起一边唇角,笑道:“融爱卿这匣子上的纹饰真是十分别致。”
一句话就让融进彰这小白脸变成了小青脸,皇帝的小黑帽也快变成小绿帽了。
无他,芮嫔极是喜欢这种纹样,这种纹样是以双鸟头尾相衔成一个团,与时人常用团锦花纹不同。芮嫔常绣在腰带、衣角上,皇帝并不关心女子服饰,然而芮嫔受宠,看得多了也就眼熟。
这匣子上正是以螺钿镶成了此种图案。
宫人不理会融世子青白相加的脸色,径自去取了匣子,呈到皇帝手边。
皇帝漫不经心的一指头挑开了匣盖,见里头放着一块玉佩、一方罗帕。皇帝笑吟吟的道:“融爱卿如此珍之重之,恐怕是位红粉佳人所赠,可要朕成全?”
融进彰埋着头,两股战战,害怕被成全到黄泉路上去,无边的恐惧让他透不过气,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突然九天之上降下一道神雷,劈到曹、融两家的祖坟上,同一时缕青烟钻进了融进彰的脑子里,他受了祖宗的点拨,陌生的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问及,微臣不敢不答。此姝正是云阳伯府的二姑娘……”这也交待得过去,姐妹俩喜欢一个纹样,兴许这个纹样就是姐妹俩一起设计出来的呢?又或者妹妹不见得多喜欢,但有一两样同纹样的物件倒不是奇事。
皇帝起身走到了融进彰面前,抬脚用靴尖挑起了融进彰的下巴,审视着他面上的惊惶不安:“你敢欺君?”
这位皇帝一向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
先帝在位期间就十分忌惮他的手段,唯恐传位予他后,其余几个儿子没有活路。后头见他将最小的弟弟当儿子养,所有的兄弟情都蹦发出来了,这才放心闭了眼睛。
谁知道他一闭眼吧,皇帝上位就将其他兄弟都干翻了,只留下幼弟。对幼弟那个疼啊,那个宠啊,你以为他是想养废小皇弟?那也不是,他还真是手把手的教武艺,手把手的教政务。谁给他的小皇弟脸色,统统拖出去砍死。
十分教人捉摸不透,朝中大臣莫不是战战兢兢的。
此时融进彰面对着这样一位天威难测的皇帝,简直恨不得晕过去。
就见皇帝薄唇一扯,笑道:“不如你给曹二姑娘写封信,约她在嘉善楼的雅间相会。若她来了,朕就信了。若她不来……”
在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融进彰滚去写信。写完后皇帝拿着点评一二,又命他添添减减,最末得了一封精心炮制的情书,令身边的宫人送去曹家,然后令人等在嘉善楼,看小曹氏是否赴会。
结局当然是小曹氏痴傻赴会,融进彰狗命得保了。
薛池听得咋舌,这位皇帝,嗯,怎么说,还真是邪魅狂狷啊!
薛池斟了一杯茶水给小曹氏,她接过饮下,默然半晌才道:“后头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闹得人尽皆知……想来不外乎是那些有心人罢。”
薛池还在沉默,小曹氏却陡然问道:“你觉得我错了吗?”
薛池看她神情隐隐带了抹神经质的偏执,就像这个问题已经拷问了她无数个日日夜夜。
薛池考虑再三,久到小曹氏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小臂。
薛池抬起头叹了口气:“好罢,我以为……你有错。不是说不能在心底仰慕一个人,但他当年已有正妻,你便不该给自己任何一丝奢望,不该去赴会。”不过曹、融两家祖宗八辈都要感谢小曹氏这点错。皇帝思想开明的话,也许觉得只是婚前一点小儿女私情,无关大雅。但明显这皇帝挺不开明的,融、曹两家一个不好就要死得不要不要的。可一码归一码,单纯从小曹氏自身来说,她也是有不当之处的。
小曹氏吁出一口气来,紧迫前倾的身子放松了,向后倚在车壁上。
“我也有错,我知道。可他们嘴上从来不说我有错,只一味的说世事弄人,天威难测。可心中却是未尝没有以为我咎由自取的意思,我都知道的。”
薛池哼了一声:“但你只错了一分,太后娘娘和融伯爷才是错到十分!你错这一分,也已赎完罪了,不必再自责。”
小曹氏点点头:“你说得对。”不知为何,她觉得薛池这些话都说到她心中去了,一时间竟觉得松快起来。
薛池嘟囔道:“你为何要答应做妾呢?就算是坏了名声,不是也可以终生不嫁的么?”
小曹氏道:“入融府做妾,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脸上挂起了一抹冷笑:“我也是后来才琢磨清楚,太后娘娘以为我只有不顾身份,自甘下贱的做了融进彰的妾室,才能彻底去了皇帝心中的疑心。”
曹父、曹母原也是心疼女儿的人,不然将她送到寺庙中与青灯古佛相伴,岂不全了曹家名声?
只是在太后来信劝说下,曹父曹母又心疼女儿花一样的年纪,不忍她孤苦。做妾虽然不好听,但在父母兄弟眼皮子底下照应,却吃不了苦去。融家应承种种优待不说,融进彰的正妻亦正好是曹父庶兄的女儿,这庶兄颇具才干野心,凭自己的本事做到了四品官职。此时他趁机从曹父手上得了许多好处去,也允诺来日女儿必不为难小曹氏。
如此种种安排妥当,小曹氏关起门来度日,将来有个一儿半女,也算周全了一世,不比僧衣茹素实惠?
太后当年甚至出了主意,让曹父、曹母请了融进彰来劝小曹氏。
融进彰满口甜言蜜语,百般许诺,小曹氏年纪又轻,本就对融进彰心存爱意,对比着一眼望不到底的孤苦生活,到底是能与心上人厮守来得更好,因此便点了头应下。
薛池总算清楚了小曹氏为何一介贵女委身做妾,不免愤然道:“真是的,跟皇帝没法讲理,动不动抄家灭族的。如若不然,你也可闹他个天翻地覆,再纵火逃跑。”
小曹氏闻言竟然上下打量薛池一翻:“我是不能的,不过,我看你倒是能成。”
薛池道:“好啦,总忘不了要捎带上取笑我。不过如今你是皇帝的姨母了,他再抄你九族也只好自刎了,你总算是能闹了。”
小曹氏见她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不免心中也生出些意气来,觉得闹一闹也未尝不可。
然而薛池突然一顿:“可你有云阳伯府护着,宫中还有个娘娘,融家怎么就动得了你?还将你一关十数年之久?便是看在云阳伯面上也不该罚得如此之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