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己的一时失察冤枉了妹子,还让妹子在天牢里受了大罪,皇帝心里挺尴尬,特地让皇后办了晚宴为慕容玖洗晦气。
没有赶去晚宴,慕容玖倒先回了长乐宫洗晦气,巨大的浴池中云雾缭绕,宫女们端着盛放花瓣的盏盘走了进来,也有宫女跪在池边往里面倒水,调试水温。
浴池边的巨型花瓶中插着时鲜的花儿,姹紫嫣红,蕊心还点缀着水滴。
层层绿纱屏风上,百美图上的美人姿态各异,朦胧别致,婀娜遇仙。
慕容玖坐在浴池里,盯着撒花的宫女怔怔的发呆,身上的伤疤好了许多,长发散落在后面,脸色也因为水汽蒸腾显出淡淡的粉色栎。
那宫女直被她瞧得脸红的跟小辣椒似的,手顿了顿,埋下头咬了咬唇。继续装镇定的翘着兰花指往池中撒花。
良久,慕容玖才回过神,移开目光,身子后仰,靠在浴池壁上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端着手中的东西施了一礼,结着队退下。那宫女跟在后头,手里扣着盏盘明显放慢了步调。等众人都绕过屏风出去时,她顿住了脚步,迈步走到慕容玖身边,低着头跪了下来浮。
慕容玖歪着头看了她一眼,眉间微蹙,又淡淡道:“我让你退下。”
宫女身子明显颤了下,强装镇定:“公主,奴婢伺候您出浴。”
慕容玖闻言,转过了身子看着她,默不出声。宫女的身子压得更低,额间沁出了冷汗,声音发抖:“公~~公主,奴婢伺候你穿衣。”
见她没有任何的反应,宫女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语调却依旧掩不住紧张:“奴婢愿意侍候公主。”
原来是在勾、引她,慕容玖眸中晶亮漆黑,良久挑眉勾唇,一脸的意味深长:“哦?”
宫女跪在边上,等她的下文,却没有回音。再看她,见慕容玖依旧在盯着她,便朝浴池边跪了跪,挺直了身子,抬起了头:“公主,奴婢虽出身卑寒,但~~但也是宫女们中最美的。”
慕容玖眸光闪了闪,勾唇冷淡的一笑,背过了身子漫不经心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以为有希望,大喜:“奴婢唤作婳儿。”
慕容玖捻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嗅闻,温凉着声音:“婳儿。”
宫女喜不自胜,手都不知放哪儿了,抿了抿嘴:“嗯。”
“你以后……”慕容玖顿了一下:“不用再来了。”
婳儿一怔,依旧不死心:“公主,奴婢……”
“混账东西!”慕容玖猛然转身,溅起了一串水花,擒住她的下巴:“本宫看起来很荒唐可笑?”
婳儿被吓了一跳,颤着身子:“不~~不~~奴婢不敢。”试探的问:“奴奴婢只是~~想伺候公主……”
慕容玖长眉微蹙,盯着她,半晌深呼了一口气,放开手又转了过去,冰冷着语气:“出去。”
婳儿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良久,屏风外又有奴婢嗫喏着通报:“公主,别客居送美酒来了。”
慕容玖的头侧了一下,眸中氤氲着情绪,悲喜不明,水中的手缓缓的紧握了起来。语气清淡:“来人,伺候本宫穿衣。”
有宫女捧着晚宴要穿的宫装进来,很快替她打点好衣物,又在铜镜前为她梳妆。
花娘跟着宫女进来,恭恭敬敬的立在一边,不去打扰。
慕容玖一身火红的宫装,衬得皮肤白皙,长发被黄金冠绾着,额间还描着曼妙暗红的凤翎花。黄金冠饰中抽出一串金叶子,每动一下叮铃作响。
慕容玖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含笑:“这才是北缙公主的装束,本宫已有很久没有穿过了。”歪着头瞥了花娘一眼:“花姨,好看么?”
花娘立在一旁,神情温润淡漠,恭敬却也是由衷答:“公主模样美,穿什么都好看。”
慕容玖冰凉的一笑:“只可惜这黄金冠太沉重了,压得本宫很是头疼。”
花娘语气不变:“公主生为帝王家,有些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
慕容玖稍怔片刻,笑了:“花姨说的甚好,本宫喜欢。”装束打扮好,遣走了身边的宫人,站起来迈步向里面走,花娘紧跟身后。
来到一间暗阁里,慕容玖背着身子,花娘温和问:“谁惹公主生气了?”
慕容玖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什么事都瞒不过花姨。”朝前走了几步,在书案前捻起了一张纸,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一个不识好歹的宫女罢了。”
花娘嗯了一声,走向她恭敬道:“公子命我将这个交给公主。”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函呈给她。
沈家的产业遍布北缙,别客居即为其一,表面看起来是个华贵的酒楼,只接待来往的王公贵胄,大臣富商,实际上却是探听机密之地。
慕容玖接在手里,打开后展开里面,黄绢上密密麻麻的记载着人名。她垂下手淡笑:“怪不得皇兄迟迟不肯动作,没想到济舫的势力竟然庞大如此。”
花娘微微低首,问:“公主如何打算?”
慕容玖笑了,歪着头盯着黄绢:“这样有趣的东西,自然要献给皇兄了。”
花娘听此迟疑了下,又道:“公主,皇上他不会这么快动济舫的,公子要我提醒您不要打草惊蛇。”
慕容玖微微失笑,语气清淡:“这个我自然懂。”顿了下,手指紧握:“可是我不能再忍了。”
花娘劝说:“公主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又何必急于一时。”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慕容玖眉间一蹙,捂着胸口身子歪了一下,一把扶住了旁边的书案,一只手掩嘴重重的咳了起来。
花娘有些担忧正要上前,慕容玖一口气没上来,呕出鲜血来,手上顿时沾满了血红。花娘大惊:“公主,您……”
慕容玖低下头,喘息着:“你看到了?”声音温凉淡漠:“我等不及了。”
花娘听此脸色煞白,不可置信,有许多话说,最终只问了句:“公子知道么?”
慕容玖摇头:“这件事不要让他知晓。”
她淡淡的一笑:“我原还想等计划周全,但是这些天在天牢里面,皇宫那边总是没消息,我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赌错了局。我不甘心,不想死,那时我才忽然明白……”抬头看着花娘,缓缓道:“花姨,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了,他们却还活着。”
花娘心里一疼,揽着她,叹息:“公主,您何必这样苦了自己?”
慕容玖脸色苍白,靠在她的怀里,似是呢喃:“云川才是真的苦,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死的那样惨。”
强忍着悲伤,她的身体发抖,声音哽咽:“若不是秦狻投敌卖、国,若不是济舫野心勃勃,云川又怎么会被俘?”
她抱了抱花娘,像是拥抱自己的母亲:“我永远都忘不了,云川他是怎么死的。济襄城下,千军万马,我的云川没了,他的身上还插着十七支铁箭。”
慕容玖闭着眼睛,终于落下了泪。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就算打掉牙也会合着血和泪硬生生的吞下去,更何况那人是她的心尖肉,是她生命的一切。曾经,她视他为人生的意义,她全部的信仰和希望。可是现在,她的心坏了,死了,没有办法了。
“他们想要荣华,想要富贵,又想要江山。我统统不管,我只要我的云川。”唇边的血迹显得妖冶,眼泪落再也止不住:“没道理,我这样难过,他们却还活的这样好。”
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花娘低低的啜泣声,慕容玖伸手拉住花娘的衣袖,满脸祈求:“花姨,你帮帮我。”
花姨泪如雨下,没有回答。慕容玖抓着她的手臂,近于急切:“花姨,除了母后,你是最疼爱云歌的,帮帮我。”
花姨抿着嘴,将眼泪咽了下去:“公主,您说。”
闻言,慕容玖欣慰的笑了,背过了身子,低着头说的云淡风轻:“云歌在帝京已无牵挂,若我死后,请花姨告知轻尘,将我的尸骨送去济襄,跟云川合葬。”她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求他了。”
花姨沉默了许久,哎了一声,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慕容玖似自言自语:“倘若活着不能重逢,死后或许还能重聚。有的人活着受罪,死了,倒是一种解脱,何必难过。”
花娘抹着眼泪,佯装生气宽慰道:“公主又说胡话,天下的医者这样多,总有几个医术高超的,我回去就帮公主寻找。”
慕容玖听此,苦笑了一声:“若真有办法,我也就不用冒险了。”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良久,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只要能报仇,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
她轻着声音:“花姨命好,不做金齑玉脍,就想不起那个人,那些事。我不像你,没了云川,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许久,她收敛了神色,微微一笑:“好了,不要哭了,免得被人看见。”
花娘这才抹了抹眼泪,外面宫女通传:“公主,皇上已经等候很久了。”
花娘闻言焦急道:“公主,您再考虑清楚,就算有这份名册,皇上也不会杀掉济舫的。”
慕容玖拿着那块黄绢:“你说的对,可是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手指紧握,眼神坚定:“孤注一掷,就赌一把吧。”
迈步走了出去,宫女正要施礼说话,见到她手上的血迹眸光闪了闪,又连忙跪下道:“公主,该去晚宴了。”
慕容玖歪着头看了看手上,笑着言道:“本宫近日也不知怎么了,竟有吐血之症。”
那宫女垂着头,低着声音:“兴许……是公主近日有些劳累吧,奴婢这就传御医来请脉。”
慕容玖低下身子挨近了她,气势十足,扑哧笑了:“既然是劳累所致,就不用麻烦御医了。”站直了身子,整理好仪容这才出了宫门。
慕容玖的确迟了许多,晚宴上的歌舞已经进行了大半,皇上和皇后坐在上头,下面分列着许多大臣。
见到坐在皇帝驾下,坐着已经醉酒糊涂的济舫,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盯着他的醉态,举止中似乎还颇有些章法。
皇后眼尖看到了慕容玖,向她招手:“皇妹,来这边坐。”
慕容玖收回目光,笑着走过去,跪下请罪:“皇兄,皇妹来迟了。”
皇后亲切招手:“来皇嫂身边坐。”
慕容玖垂着头:“皇兄是君,皇妹是臣,君在上,臣理应在下。”看了眼济舫:“若是有人坏了规矩,那就是欺君。”
皇后有些尴尬,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济舫,笑了:“皇妹今儿是怎么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皇上黑着脸,哼了一声搁下杯子:“那你就随便找个位子吧。”转头问薛世乾:“纪如卿今日怎么没来?”
薛世乾站起来拱手答:“纪大人今日身体有恙,特让老臣跟皇上告假。”
皇帝嗯了一声,回头见慕容玖还跪在下面,奇道:“小九,有何事么?”
慕容玖手里攥着那块黄绢,片刻下定了决心:“皇兄,皇妹有事禀告。”
皇帝听了摆摆手:“有何事等晚宴散了再说。”抬手喝了杯酒。
慕容玖朝前跪了跪:“皇兄,事关社稷,皇妹等不得。”
皇帝放杯子的手顿住了,看向皇后笑了:“皇妹何时也会关心社稷之事了?”将杯子放下来:“那你姑且说说看。”
“皇兄,我……”慕容玖正想说,那边的济舫忽然大哭了起来,打断了她。
皇帝看向了济舫,奇道:“爱卿何以如此哭泣?”
济舫抹了抹眼泪,起身晃悠悠的跪下来,趴在地上大哭:“皇上啊,老臣对不起您啊。”
苏羡全等人也站起来,跪在济舫边上拱手道:“济大人心中不快,多喝了几杯,还请皇上恕罪。”拉着济舫轻声唤:“济大人,有何话等酒醒了再报给皇上,别冲撞了圣驾。”
济舫却撒泼不起来,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皇上啊,老臣不忠,老臣对不起先皇,对不起您啊。”
慕容玖皱眉,心中焦急,看向皇上:“皇兄,先听我……”
皇上冲她摆手,示意她退到一边,慕容玖的话被咽了下去。
皇帝单手撑着头,叹了口气:“爱卿有何话,要对朕说?”
济舫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跪直了拱手:“皇上,老臣有眼无珠,错认义女,让那混账做了天理难容之事,老臣有罪,老臣有罪。”说着连连叩首。
皇帝摆了摆手:“朕还以为是何要事,丽妃已死,此事又与爱卿无关,济舫你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济舫抹着眼泪,打了个嗝:“是臣的错,请皇上降罪,将老臣革职。”
皇帝沉吟了下,亲和道:“济爱卿是北缙砥柱,国之栋梁,朝堂上若是少了你,朕可是头疼的紧。”理了理龙袍,叹了口气:“好了,朕不怪罪你,退下吧。”
济舫这才抽搭着退下了,被苏羡全扶着到酒案边坐下来,趴在上面呼呼大睡。
跪在一边,慕容玖紧紧握着手,缓缓的松开了,看向远处宫阙黑暗的一角,神色淡漠,忽然又笑了。
皇帝这边处理好济舫,那边转向慕容玖问:“小九又有何话说?”
慕容玖回过神,静默了片刻。忽然抬头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嘟着嘴撒娇:“皇兄,别客居给小九送了些酒,小九拿来献给皇兄。”
皇帝被气得额间暴起了青筋,长叹了口气:“这就是你说的事关社稷的事?”
慕容玖红了眼睛,一脸无辜,仰起头:“皇兄是北缙的皇上,让皇兄高兴,不是事关社稷的事么?”
皇上揉了揉眉,掂着手指着慕容玖,看向皇后:“朕还当经过这次教训,这混帐能收敛些,没想到还是如此胡闹。”
慕容玖站起来,十分的委屈:“人家一心讨皇兄开心,皇兄却说小九胡闹,皇妹生气了。”说着,哼了一声背过身。
皇帝十分的头疼,抬手拿起一颗葡萄砸她:“你就这张嘴最烦人!”
暗处里,慕容玖心里绞痛,清泪倾泻而下。却扑哧笑了一声,乖巧的沿着台阶上去,拉住了皇上的衣袖摇晃着撒娇:“皇兄这么说,就是不再喜欢皇妹了?”
皇帝长叹了口气,歪着头打量她:“任性胡闹,无法无天,你看你全身上下,哪一点讨朕喜欢了?”
慕容玖喉中犹如针刺,吸了吸鼻子,转过去:“皇兄如此说,让皇妹好伤心。”
皇后忍不住笑了,摇头无奈:“你皇兄不过跟你说个玩笑话,皇妹还当真了。”看着皇上:“臣妾方才还说皇妹换了个人似的,这会儿又正常了。”
慕容玖得意的一笑,拉着她皇兄的胳膊一脸讨好:“皇妹听闻皇嫂近日喜欢看戏,方才正要演一出言官死谏,怒斥奸臣的桥段,没想到现在却是演不下去了。”
皇帝抬头看她,慕容玖的眼里似乎有泪光,脸上也湿了一片。灯光昏暗,还以为是眼花,又仔细瞧了瞧,见她嘟着嘴侧过身去,淡淡笑道:“却被济大人给打断了。”
皇帝叹了口气,皱眉没好气道:“一会哭,一会笑,一会疯,一会傻,真是没办法。”
慕容玖蹲在来,趴在皇帝的腿上,仰头认真的辩解:“哪有,小九一向很乖巧听话。”
皇帝很是头疼,认命般无奈道:“你要是有乖巧听话的一半,朕倒也省心了。”抬手敲了她的头:“朕当日问你可曾说过什么为他人作嫁衣之话,你是怎么说的?”
黑暗中,慕容玖心里滴血,早已泪湿了脸面,却又无辜道:“可是,小九确实说过呀。”顿了顿:“只不过是说与丽妃的。”
皇帝皱眉责备:“那你为何不辩解?”
慕容玖脸上绷不住神色,嘴一撇差点哭出声来,强行调整了声音,闷闷道:“是皇兄你说小九就这张嘴最烦人,以后要少说话的。”
皇帝惊奇:“朕何时说过这话?”
清泪垂在下颌处,滴落下来,慕容玖瞪大了眼睛:“皇兄你方才就说过呀。”
皇帝回味了会儿,握拳咳了咳,皱眉:“朕不是那个意思。”
慕容玖闷闷的哦了一声,悻悻然:“那是小九理解失误。”
皇帝满意的嗯了一声,抬手又敲了她一下:“吃点苦倒也好,得些教训,免得日后说话做事无遮无懒。”
见自家皇兄对自己的宠爱不减,慕容玖这才放了心坚定的嗯了一下,乖巧的到边上找了个座位坐下。大杯大杯的斟着酒,杯杯一饮而尽。
慕容泽坐在她边上,压低了声音凑近:“小九,济舫这招高啊,哭一场就跟丽妃划清界线,摆脱了嫌疑。”
慕容玖已经喝了不少,脑袋昏沉沉,硬着舌头胡言乱语:“猫哭耗子假慈悲,愁死了泪断长城的孟姜女。”苦哈哈的哼了一声:“以后,有他哭的时候。”
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眼神迷醉的给自己斟酒,提高了声音:“这次不行,以后啊,有他哭的时候。”
慕容泽俊眉微蹙,不动声色的将她的酒壶拿走,把旁边的果酒拿了过来。
慕容玖刚喝完一杯要伸手倒酒,慕容泽移开酒壶没好气道:“别喝了,一会喝醉,皇兄又要生气了。”说着,将酒壶藏在身后。
慕容玖起身去抢,声音迷糊嘶哑:“他生气他的,我喝我的,生不能长安,醉死又活该,与旁人何关?”
坐在上头的皇后垂眼瞧见了,碰了碰皇上的胳膊,压着声音:“长公主又醉了,皇上要不要避一避?”
皇上黑了大半个脸,重重的哼了一声:“别管她!”
慕容玖终于抢来了酒壶,手里打着哆嗦倒酒。忽然有个内侍匆匆忙忙的跑进来,跪在地上向皇上报道:“皇~~皇~~皇上,慕连恒大将军没了。”
慕容玖倒酒的手歪了一下,果酒倒在身上湿了一片。皇帝看了眼慕容玖,长眉微皱:“什么意思?”
那内侍恭敬答:“回皇上的话,据家眷说,慕将军辞官之后,身子骨一直不好。前些时日得了病,卧床个把月后,三天前夜里忽然起来说要练枪,又受了些风寒,天还没亮就没了。”
皇帝瞥了眼慕容玖,见她的手顿着,酒壶里的酒洒出来溢在案上都不知。沉吟片刻,问她:“小九以为此事该如何?”
慕容玖激灵了一下回神,像是没听到般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喝了杯酒,嘶哑着声音:“有病就好好躺着养,死了就好好挖坑埋。那个慕……”一脸迷惑:“慕~~慕什么?”
皇帝阴着脸,握拳轻咳了一声,提醒:“慕连恒。”
慕容玖将酒壶都放下,哦了一声:“慕连恒。”扯着嗓子:“那就挖个坑埋~~了呗。”声音抖了一下,最后两个字变了音。
慕容泽听了直皱眉,又试探的看了看皇帝,连忙把慕容玖扶直了,轻斥:“你疯了么?慕将军劳苦功高且是你师父,岂可草率!净会胡说八道。”
慕容玖喝了杯酒挑眉:“师父?”一脸迷惑的手抵着唇:“好像……是的。”
紧扣着杯子的手止不住颤抖,手一滑杯子掉了下去,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皇帝坐在上头盯着她,见慕容玖砸吧了两下嘴,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拍着案,举起了手,露出了大半截手臂,另一手拎着酒壶:“皇兄,我说今儿这酒怎么不醉人,原来是假的~~”说完,又歪着身子倒了过去。
慕容泽叹了口气,不甘不愿的站起来替她说话:“皇妹酒醉失言,皇兄恕罪。”
皇帝气的脸色青黑,哼了一声,转向那内侍:“那他家眷是何意愿?”
内侍迟疑了下,看了眼慕容玖的模样,洋相百出,一滩烂泥,扶不起的阿斗。
声音低了许多:“慕~~慕夫人说,慕将军是长公主师父,病重时一直念着公主,她希~~希望公主前去并州吊唁送葬。”
皇帝又沉吟了片刻,看向慕容玖,慕容泽连忙把那滩“烂泥”扶起来。皇帝拧着眉:“小九,你说怎么办?”
慕容玖打了个呵欠,整个人烂泥般靠在慕容泽身上,仰着头看天,无声的泪顺着眼角流下,喃喃道:“送葬,送什么葬啊?”
皇帝耐着性子:“就是以儿女之礼,为死者送殡。”
“儿女?”慕容玖迷糊的转过头,看着皇帝疑惑问:“慕~~慕将军没有儿女么?”
“你……”皇帝眸中已有了些怒气。皇后见到,连忙圆场赔笑:“皇妹忘记了,慕将军的儿子……”试探的说:“战死了。”
慕容玖哦了一声,自酌:“没有女儿,儿子也死了。”扑哧笑了:“所以就是死,也只能我去送了。”
皇帝压着怒气叹了叹,看向那内侍:“回慕夫人说长公主身体不适,不能舟车劳顿,改日身子好了再行吊唁。”
听皇帝这么说,慕容玖不干了,立马爬起来要冲向皇帝,好在被慕容泽拉住。又举着手喊:“我要去送葬,去送~~葬。”
皇帝发怒,拍了下案震倒了酒壶,站起来惦着手指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哼了一声:“让人看了,让我皇家颜面何存?”
慕容玖红了眼睛,委屈的扁了扁嘴,嗫喏着撒娇:“皇兄~~”
皇帝冷着脸,冷着声音:“朕意已决,你给我待在宫里,好好反省!”又看向薛世乾:“让纪如卿觐见。”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慕容泽见皇帝被气走了,压着声音压着气:“你说你,明知皇兄素来不喜你跟那家人来往,好好的送什么葬,诚心找皇兄不痛快。”说完,叹了口气也迈步走了。
慕容玖委屈的抽泣了下,怔怔的坐下来。
好好的一场晚宴,主角却醉酒出尽了洋相。大臣们摇头叹息,纷纷起身离开,济舫也被人扶着出宫。
两排的宴席上一片狼藉,在大红的灯笼映照下,凄凉一片。
内侍宫女陆陆续续来收拾残局,慕容玖呆呆的坐着,许久,才有宫女战战兢兢过来:“公主。”半晌都没有反应,宫女见她坐在那里像魔怔了般,吓的小脸发白,大着胆子推了推:“公主。”
慕容玖回过神,听那宫女小心道:“人都走了。”
她看了看四周,方才的歌舞升平不在,上演的闹剧和笑话也不在,失魂落魄,扯出了个苦笑:“是啊,人都走了。走了就是走了,还送什么呢?”
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走。那宫女有些担忧目送着她,又有内侍来看着慕容玖,碰了碰宫女的胳膊,压着声音:“长公主不是醉了么?”那宫女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纪如卿入宫的时候已是半夜,在御书房里被皇帝批、斗了几个时辰,出来后天际已经泛起了白光,唯有几点星子闪烁。
他一脸倦容,绕过御花园打算抄近路出宫,远远的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慕容玖。
他放慢了脚步接近,见她整个人跪在那里,耷拉着头,颓废之极,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公主。”他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这才蹲下来看她,本以为是睡着了,却发现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原本晶亮有神的眸子毫无半点光彩。
纪如卿心里疼了一下,又挨近了几分,温声细语的唤她:“公主。”
慕容玖终于有了些反映,僵硬着脖子抬头,对他微微的一笑:“又是你。”声音沙哑,嘴唇干裂。
时值秋日,帝京里的夜晚冰凉露重。她身上的衣物已经半湿,长发上也蒙着一层湿意。
唇上已经冻的没有血色,起了皮,脸上也青紫。眸中的神色不在,恍若一夜间苍老了十年之久。
纪如卿长眉微皱,低着声音:“公主一夜都在此?”
慕容玖神情落寞,丢了魂般:“如卿。”
微微仰头,看向了南方的天空,眸光淡淡,声音也淡淡:“师父他……死了啊。”
说完,身子一歪昏倒在地上。纪如卿一怔,看着趴在地上的慕容玖,沉吟片刻,皱了皱眉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长乐宫的奴才们一早打开了大门,见自家公主被个男人抱回来,均是一怔。见到那人是纪如卿,又怔了许久。
纪如卿抱着慕容玖,对一内侍问:“林公公呢?”
那内侍从震惊和犯困中醒过来,连忙道:“回纪大人,林公公昨儿就没回来。”
这下轮到纪如卿怔住了,片刻沉着声音:“去请御医来,公主她发烧了。”
那内侍才忽然想起正事,连忙跑着向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离长乐宫颇远,内侍许久未归,纪如卿也不敢把她一人放着离开,只得坐在一边等候。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宫中,意外的发现长乐宫并不奢华,甚至很是简朴。传闻这座宫殿是先皇赐给慕容玖的,就连宫门外挂着的牌匾都是先皇的亲笔。
长乐宫,取“长乐”之意,顾名思义就是要慕容玖一生长乐。宫殿由皇帝亲笔御字,在所有的公主和皇子们中间,慕容玖算是头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先皇宠爱长公主,这也是众人皆知的。
曾有野史记载,慕容玖幼年时陪先皇出游,路经迦南寺,迦南寺的主持不知因何冲撞了慕容玖,先皇大怒,下令将整个迦南寺的僧人全部赐死。
皇家的威严绝不许有人亵渎,但是让一个寺庙里上百僧人都赴于刑场,这还是北缙建国以来的头一回。
她的确被宠的无法无天,却也聪明的无法无天。
六年前,北缙与北朝争夺宣国之战,她定下巧计又挖陷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北缙这才顺利的吞并了宣国。那张她力劝先皇的考卷,曾在众多文生中博得头筹。而当时,她才仅仅十四岁。
翰林院史籍记载,当时先皇龙颜大悦,在大臣面前道:“朕之云歌,若生为男儿,必成为北缙之砥柱。”可惜,她是个女儿身,只可能是一个公主。
那是当年的慕容玖,活在笔墨里,活在文字中。世事远矣,所有的辉煌都沉归往日,而现在的慕容玖就活生生的躺在他面前,他却分不清楚,到底书里的那个她是真,还是床榻上的那个她是真。
御医过来的时候,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带着皇后匆匆赶过来,见到纪如卿眉先是蹙了一下,转而去找慕容玖。
再听御医说自家妹子血亏气弱,盗汗体虚,再加上一夜风寒。非躺上半个月不能全好。皇帝顿时心疼的不行,皱眉斥责:“昨日守夜的宫人呢?”
几个内侍颤巍巍的跪了出来,皇帝又发话:“公主一夜未归,你们都不知去寻找的么?”
那几个内侍吓得直滴汗,抖着嗓子:“回~~回皇上,公主经常如此,奴才~~奴才们才……”
“混账!”皇帝发飙:“你们平时都是这般怠慢么?凡事惯着你们,现在都骑到主子头上了!”皇帝气的来回踱步,惦着手:“到底她是主子,还是你们是主子!!”
内侍们吓得脸色惨白,抖着身子缩成一团,御医跟纪如卿也连忙跪了下来。
皇帝怒气不消,朝宫外喊:“来人,把这几个奴才给朕拖下去杖毙。”
伴随着哭爹喊娘的求饶声,有侍卫进来将那几个内侍拖了出去。外面杖责和惨嚎声传进来,饶是纪如卿都有些冒汗了。
抬头瞥了瞥床榻,慕容玖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了,歪着头看着屋子里的人,苍白着脸,一片平静。
皇帝循着纪如卿的目光回头望,慕容玖立即回神,换上了笑颜:“皇兄怎会在此?”
她皇兄听了直皱眉,明显的吃醋:“你不问纪如卿,倒是先问了朕。”
慕容玖眼中盈着笑意,起身一手撑着,另一只手拉着皇帝撒娇:“皇妹昨晚醉酒,倒在花丛里睡了一夜,还好有如卿。”
皇帝皱眉,回头看纪如卿:“是这样么?”
纪如卿顿了下,拱手低头:“是。”
皇帝哼了一声,坐在床榻边上下看了眼慕容玖,半晌叹了口气:“昨日皇兄一时生气,慕将军那里,你想去就去吧。”
慕容玖稍怔了会儿,迷惑问:“慕将军?”
皇帝瞥了她一眼,确定了她的神色,才道:“慕连恒将军得了风寒,前几日没了。”
慕容玖静默了半晌,看向别处,淡淡的一笑:“原来如此。”抬头看皇帝:“师父他可有遗言?”
皇帝沉吟片刻,道:“慕夫人希望皇妹你去为慕将军送葬,毕竟你是他的徒弟。”
慕容玖神色稍显黯然,平静的摇头叹了口气:“皇妹身子不适,师娘那里,皇兄你……”她顿了下:“就代皇妹回绝了吧。”
皇帝放心的嗯了一声,起身:“那皇妹你好生养病吧,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慕容玖很乖巧的点头,又听皇帝开口:“至于慕将军那边……”顿了下:“就让薛世乾走一趟吧。”
皇帝安排好事宜就带着皇后离开,纪如卿顿足一会儿,也施礼向慕容玖告退。刚走到门口又被慕容玖叫住了。
慕容玖靠在床榻边上,脸色苍白,从枕下摸出了块玉佩给他,轻着声音近于祈求:“烦请纪大人将此玉佩交给薛大人,让他带给师娘,就说……”她顿了下:“就说云歌请师娘多保重身子。”
纪如卿抬眸问:“公主何以不亲自去并州?”
慕容玖别过头,看着床帐上的翠绿玉饰发呆,声音淡淡:“你以为,我能出帝京么?”
又转过来看他:“你也看到了,我才不见了一晚,那些奴才就全都死了。”
纪如卿怔住了,她叹了口气提醒:“长乐宫离太医院,没有那么远的。”
见纪如卿陷入沉思,慕容玖歪着头继续道:“我去了哪里,见过谁,做过什么,皇兄他全都知道。现在,我连长乐宫都出不了了。”
转过头看着纪如卿笑了,微微挑眉:“你害怕了?”
纪如卿站在那里,回过神来,半晌才收敛了神色,温声细语道:“公主说笑了。”
下一刻,果然见慕容玖脸上绽放出巨大的笑容,慵懒的靠在床榻上,挑了挑眉:“差点就骗到你了,下次重新来过。”
将玉佩扔给纪如卿翻过身睡了,思索片刻,又侧头道:“玉佩我交给你了,送不送是你的事。”
纪如卿将玉佩接在手里,那是一只白玉老虎,玉质温润犹如凝脂般,下面缀着黄色的丝绦。
他站了一会儿,将玉佩扣在手中,良久向她施了一礼,退出了长乐宫。
长乐宫外,行刑后的血腥还在,那些奴才却全都死了。有人过来将尸体抬走,垂着头拎起水桶冲洗地面。
血迹干涸凝固在缝隙里,犹如流淌的河,长长的宫墙无限的蔓延,好似永久的回荡着惨叫声,一声又一声,空洞,压抑,而又冰凉。
纪如卿走了几步,一个不稳踉跄扶在墙壁上,侧首端详了下那枚玉佩,苦涩的一笑——
慕云川,这一次,又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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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弱弱的问一句,有木有被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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