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平跟陈宏话音一落,朝堂上登时炸开了锅!
自建国以来,不是没有过外命妇告状告到皇帝面前的事情,但这么高的级别这么腌臜的事情就这么直愣愣地捅出来,这是头一次。如果说刚才众御史告状还只是停留在不疼不痒刺探皇帝与朝臣的态度的阶段,那么江郡君这一状,确实把孟家从里头掀了个底朝天!
一个才亡故的国公的嫡孙,而且是唯一的嫡孙,刚满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这是多大的丑闻?
徐翰早知道孟珍的这个嫡孙身体不好,早就估计这孩子撑不了多久了,但却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出了这种事,不仅仅是孟家某些人没有人性的问题,更是生生地打他的脸,这种情况下要是不查个清楚,真让阴谋做下这种事情的人继承了国公之位,那皇权的威严何在?他沉声问道:“江郡君现在何处?”
陈宏答道:“她在殿外候着。”
徐翰道:“宣她进来!”
池平却道:“陛下,昨日臣见到江郡君的时候,她跑得太快掉了鞋子,一路光着脚跑到御街上,两脚全都给磨得鲜血淋漓,袜子都被血沁透了,虽然已经让太医看过,但走路怕是很艰难。”
徐翰闻听此言也是一愣,随即吩咐道:“准她坐推椅进来!”
所谓的推椅是一种类似轮椅的东西,比较简陋,是受伤或者生病的人出来透风时使用的东西,在大殿觐见皇帝,便是压根没有双腿也没有弄个轿子抬进来的道理,所以这种推椅便成了不便行走之人上殿常用的东西。
旨意传下去,谁知过了一会儿,江氏却还是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粗麻衣,脚踩着一双麻履,头上倒没有按照重孝的规矩披麻,大概是怕冲撞了圣驾,只是用木簪子挽了个整齐的发髻,她瘦的如同一把干柴,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十分的憔悴,哪里还像二十六七的少妇,竟如同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一般!江氏步履艰难地走到徐翰的龙案前噗通跪倒,紧接着头便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徐翰见不得这样的,忙道:“江郡君快起来,你有伤在身,有什么话尽管与朕说,莫要多礼了!”说着又命宦官赶紧给她搬个凳子。
江氏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按着规矩做足了三拜九叩,虽然明显身体虚弱,动作做得十分艰难,可这一套礼节下来却没有半点走形,尤其那头磕的简直砰砰作响,直让人听得心惊胆寒:这要不是宫殿的地上有地毯隔着,光这九个头磕下来,只怕江氏的头便要鲜血淋漓了。
江氏行完了觐见皇帝的大礼,这才直起身来跪好,对徐翰道:“想必大司马跟陈府尹已经将臣妇所遭遇之事告知陛下……臣妇没有其他可说的,只求陛下,能为我那小儿伸冤,莫要让那些恶毒之人得偿所愿!”
徐翰微微点头:“此事不光是你的家事,更是涉及到国法,且牵扯到国公之位,朕自然会查个清楚……只是你这般说话,可是因为你心中已有怀疑?”
江氏闻听此言顿时泪如雨下:“陛下,昨日是臣妇的小儿满月之日,因家中有丧事不能大办,只请家中的几位长辈过来坐坐图个好兆头。那孩子身体不好,所以并不敢抱出房门去,也不敢一次见人太多……家中亲眷也都知道这事儿,再加上前院守灵离不开人,便没有赶在一起过来,而是错开时间依从过来。当时我另一个孩儿尿湿了裤子,因怕冲撞了客人,我便抱了他到另一个房间换衣,回来之后送走了客人,我再扭头看孩子,却见孩子已经断了气。”
徐翰皱眉道:“你说客人是谁?”
江氏轻声道:“是我的二婶张夫人。”
朝堂上顿时一片骚动,紧接着便有人叫道:“放肆!身为小辈诬陷长辈,你孟家就是这样的家教!”
徐绍闻声看去,说话的却是秘书郎张双江,这是个留了五绺长须的美髯公,而此时这位美髯公脸色黑如锅底,胸口剧烈的起伏,这个不用别人提醒,徐绍也知道他为什么火大:张夫人正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妹。
这边张双江话音才落,那边便有人冷哼一声:“哎呦,为自己惨死的孩儿伸冤便是家教不好,…要这么说为了让丈夫白得个国公位置,害死人家才满月的孩子的毒妇,更是家教不好了?不知你江家的家教——哎呀呀,我说错了,这须怪不到美张郎身上,反正你埋怨江郡君要说是孟家的家教不好,这么说起来张夫人犯了罪也还应该是她的夫家不好,南橘北枳,想必是孟瑜教妻无方了?”
这话说的太损了,看起来是说了半截子忽然改了主意给张双江台阶下,可是这种台阶有还不如没有呢!张夫人四十岁的人了却被扯家教,特么家教什么时候是夫家的家教了?更别说这一下子就把孟瑜给说成了幕后主谋。徐绍斜眼一看,哦,果然这时候外人不会乱掺和,发话的是刑部侍郎江远,是江氏的表弟。
这俩人品级相近,位置也离得近,说完话便如斗鸡一般对峙起来,徐翰脸色不变,看都没看那两只斗鸡,而是轻声问江氏:“江氏,你可知道你此言一出,等于是告知天下你要告你的二婶谋害你的孩儿!”
江氏闻言泪如雨下:“臣妇明白,可臣妇实在没办法想出其他答案了!这孩子从生下来就先天不足,臣妇夜夜不敢安眠,生怕闭上眼再睁开就听不到他的呼吸了……生生熬到满月,眼见着这孩子的个头长了点,哭声也壮了些,想着既然能把他养到满月,就必然能再把他养到周岁,养成垂髫小儿养成翩翩少年……谁知道不过是离开那么片刻,我的孩儿便丢了命!我是孟家的小辈,却也是我那孩儿的亲娘,我若是眼睁睁地看他丢了命,却因为做下这等罪行的人是自己的长辈就不管不问,那我这辈子都没法安眠!”
江氏说到这里重又重重地磕了个头:“陛下,臣妇的话句句属实,孩子死前,我离开房间的时候,确实只有二婶一人在屋中,后来出了房门,正好我婆婆过来,我们两个一起送了二婶出门,婆婆说要看孩子。走到里间发现孩子断了气……要说不是二婶,难道会是我婆婆么!”
江氏已经是疲惫的要命了,精神上的悲恸与重压更是让她的忍耐到了极限,她说完这句话,身体再也无法维持直直的跪立姿势,扑倒在地上恸哭起来,她勉强用手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彻底扑倒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说:“陛下,臣妇的公公,丈夫……一夜之间都死了,当时定国公府从上到下竟然没有一个成年的男人,那会儿我觉得天都要塌了,能撑下来,全因为家中还有孩子,腹中还有夫君的骨肉……幸好三弟即使赶回来,把家中的事情接手过去,我这才松了口气……再后来,几位叔父也赶了回来。我想着家里终于又有主心骨了,谁知道,谁知道回来的不只有亲人,还有催命鬼!”
她说着放声大哭:“陛下,陛下,念在臣妇的公公为国家鞠躬尽瘁了几十年却不得善终的份上,念在臣妇的丈夫虽然没有大功但好歹也为国效力十几年的份上…求陛下为我家孩儿伸冤!”
徐翰揉揉太阳穴:“我明白了。你先起来坐下……陈宏,你现在立刻带人去孟家,把孟家一干人等都带来!”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摆手道:“算了,不用全带来,把夏夫人请过来,还有三位孟将军和他们的夫人过来,还有她们的侍女,还有,把小孟三也叫来!”他说着看向江氏:“还需要叫别的什么人过来么?”
江氏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想让我家大娘带了娇娇也过来,昨日我出来的时候也是晕了头,现在想起来害怕的很……我不放心她们单独在家。”
徐翰点点头:“无妨,一会儿两个孩子孩子过来,可先在宫中暂住,待事情查清楚再搬回去!”接着冲陈宏道:“陈宏,你与大理寺卿高鉴一同前去吧!”
高鉴心中纠结万分,去叫几个人过来罢了,至于把自己也扯上呢?这特么要去“请”过来的是一个国公夫人,两个二品一个三品……好吧,幸好这件事让闹得太大,皇帝决定亲自审,要是按照惯例让他们两个来审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这种死了一个孩子的小事儿显然最多也就是让国公之位挪挪窝,再没有因为这种事儿动上几个朝廷大员的道理——这种破事儿只可能查出来最可能的罪犯,至于罪证确凿什么的简直扯淡……掐死个孩子能有啥物证?至于人证,忒玛在场的一个一品夫人一个二品夫人一个四品郡君,又不是什么谋逆的大罪,为个孩子,你特么能对人家用刑么?问询都要注意遣词造句,别踩了人家的尾巴,到最后人家一家人啥事儿没有,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与高鉴的纠结不同,徐绍此时的心情比较复杂,他对江氏的印象是不错的,孟端曾跟他提起过这个大嫂,在孟家,她一度是孟家唯一能够被孟端视做亲人的人了,可是这么一个人,现在给徐绍的感觉却有些别扭……
是的,徐绍总觉得江氏有点别扭,哪里别扭呢,徐绍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觉得大概是江氏作为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未免太冷静了吧?唉唉,这也没啥,这种身份的女人本就该有处乱不惊的本事的……不过她的眼神真吓人,时不时凌厉起来,像要吃人一样。
为着这份别扭,徐绍忍不住又多看了江氏一眼,然后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所以觉得别扭,是因为江氏的动作不太不协调,应该是因为她不自觉地把脚往凳子底下躲了躲:他看到鞋子的模样,恍然大悟,那是一双素色的布鞋,跟身上的粗麻布的孝服很不搭调,应该是池平或者陈宏命人临时准备的,替换她那双据说跑在路上跑丢了的鞋子…要说这年头的贵族女子走起路来是不会让人看到鞋子的,但此时江氏穿的是麻布的袍子,并没有平日里的礼服那么长,所以露出鞋子很正常……而不管是鞋子不合孝期的规矩,还是露出鞋子这个动作本身,显然都是让江氏这个大家闺秀相当窘迫的,所以她才不自觉地把脚往凳子底下挪了挪。
这样一个女人,即便在丧夫丧子的接连打击下依然保持思维清晰言行,即便在如此悲恸的情况下依然能在御前侃侃而谈……可是她依然是一个母亲,一个为了儿子的死会发疯的母亲。孟家到宫门并不算远,但那是对于平日里骑马的徐绍而言,可对于一个平日里一定坐车坐轿的贵妇人而言,用双脚走过去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而她走过去了,掉了鞋子而不自知,走的双脚鲜血淋漓也不在乎……那一刻她只怕把所有的礼仪,规矩都抛到了脑后,满心里只有悲痛,只想着为儿子报仇吧?
而告完了御状,她得以喘口气,坐下来的时候,她才会为这双不配套的鞋子窘迫起来。
徐绍的心中忽然有些酸涩: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这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她就算想要做点出格的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