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牡丹台下的牡丹花展每年四月热闹非凡,今年因四月中旬的一场绵延大雨持续至数日前才停下,城中的牡丹四月末的时候才争相开放。
一路旖旎,帝花争艳。从城东至近城中的牡丹台,车如流水马如龙……
有成群的佳人与才子墨客同游,亦有深闺之中的贵族女子坐在马车里,素手掀起车窗窗帘一角,羞赧的朝着外头张望;亦有身着艳丽的伶人抱着琵琶,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过牡丹丛中,回眸一笑时,惑了无数人的心神;也有携家带口的夫妇,在牡丹台外凉亭处,讨一口水喝,却在望向牡丹花海时,欣慰一笑……
文人喻牡丹为花中之帝,长安牡丹台的牡丹却能做到“与民同乐”。
马车内,孤苏郁半掀开车帘,他望着外面街市的情景,给顾九讲述着他的所见所闻。
顾九耳听着街市的热闹的声响,面纱下的脸上浮现了笑意,有小贩叫卖声,有孩童嬉戏声,听的最多的还是才子的吟诗声。
许久,马车缓缓停下,顾九还在神游中,耳畔传来一声阴沉低柔的声音:“要下车看看吗?”
恍惚间顾九点点头。
已是正午了,马车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虽是带着斗笠,顾九露在袖外的手上皮肤依旧感觉到了那股灼热,阳光的味道……
若是能瞧见当是一番怎样的美景呢……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东京城……”她兀自的吟着,就像很早以前就知道一般,念出来只是一种本能。
那人握着她的手,就如同世间最寻常的夫妇一般,游在花海里,即使她看不见,却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她反握住他的,用力握紧……
男人的手臂动了一下,斗笠下的脸压更低了些,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
百尺高台,一身青衣的男子推着轮椅上水蓝色衣袍的男子走向阑干处。
轮椅上的男子,一身水蓝色极地的长褙子,容颜绝美,面容淡然,气质如兰,至三年前,这牡丹台便不在是只有贵族能来之场所,他下令让
已经三日了,他还未等到那人身影,明明是一个男子,却在他心里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明明有可能是敌人,他却让他知道如此多本不该让他知道的事。
青衣站在卿泓身后,神情寡淡,面无表情,他对主子的举动有疑惑,却也从来不敢多问。
许久,卿泓扬眼看了一眼天色,柔声已叹:“走吧……”
青衣怔动一瞬,道:“主子这天还未黑呢。”
卿泓一连三日都是天黑了再走的,青衣故出此问。
“他不会来了的。”卿泓叹道,兀自去转动轮椅。
正垂眼的一瞬瞧见高台之下牡丹丛中一个黑影。
“青衣。”他低呼了一声,定睛去寻时却未寻到。
青衣走近了些,挨近卿泓。
“主子何事?”
“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速速去寻!将才我见他上了马车。”
“主子?”
“别管我,快去!”卿泓厉声一吼,那黑影即使是从眼眸中一闪而过,他还是认出来了,前岁雪夜里行刺他的黑衣人,因为铭记所以刻骨。
卿泓搁在腿上的手捏握成拳,寻了许久,查此人下落不得消息,今日却让他撞上了。
——
“韩溪回府!”马车的人唤了一声。
取下斗笠,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扶身旁的女子,身旁的女子动了一下。
顾九只是突然乏了,她抬起左手想撑着脑袋睡一下,正巧又抵在左手手臂上的那个手镯子,只记得一醒来的时候这镯子就在,她便也没有在意,这时她却怔动了一下,困意袭来,她不禁又想,不过是戴了个镯子罢了。
孤苏郁感受到她的困意,伸手环住她的腰轻声道:“你睡吧,身子靠着我。”
顾九猛地一震,脑海中似乎闪过一丝光影,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
“身子靠着我,由我扶着你。”
咳嗽声之后,沉稳而温和的声音低低地传到她耳里。
咳嗽的人是谁?那个一身喜服看不清容貌的少年又是谁?
她神情一瞬呆滞,想努力的去想,顿觉得头痛无比,白皙修长的手抚上脑袋,她身子猛颤,面色惨白无华,冷汗淋漓而下,明明说好不去想的,为什么还要去想?
“你没事吧?”身旁的男人急切地低呼一声,又伸手要去给她把脉。
这一声低呼让顾九冷静下来,许久之后,她摇摇头,这种感觉来的迅猛,去的也快,也许是一些不好的记忆吧,顾九想,每次袭上脑海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猛拽着,让她抽痛得喘息不得,让她心中酸涩,泪水呼之欲出。
孤苏郁将顾九的头更贴向自己一些,轻声道:“睡吧。”
本因马车一路颠簸摇来了睡意,顾九怎经得起他的诱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孤苏郁凤目里的柔和渐渐褪去,他长眉微皱,他深知月儿时常会被以前的记忆左右,他不知以前的她经历了什么,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打破现有的状态,他已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寂寞了十八载,他也会需要人陪……
他紧紧地搂着怀中女子,他会守着她,不惜一切。
——
深夜东城客栈里。
“出去!”冷凌的人儿一声怒吼,将跪在地上的数名黑衣人骇了一跳,三人爬起后退了数步,连跟着主子十所年的冷星,也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
没料到主子的反应如此恐怖,虽说当他听闻这个密报的时候,也同样愤慨,暗骂那些人禽兽不如,丧尽天良,可是那女子于他而言终究不过是一个凡尘过客,那时他肯站出来说要娶她,不过是因为要保全洛营的名声,在他心中便是将洛营放在第一重要的位置。
冷星凝了一眼情绪失控的主子,对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使了个眼色,一齐退下,站在了门外。
“滚远点,别守在外面!百丈之内不想见到你们!”屋内又传来男子的嘶吼。
冷星无语望天,带着两名黑衣人退出客栈。
洛浮生将屋内的灯火灭掉躺在床榻上,黑夜将他吞噬,陷入浓稠的哀伤之中。
不过是一时的错过,竟成了生别离……
靳南衣,他要杀了他!他连阿九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占着阿九的心!
阿九,你终是错了,他害得你这般凄惨!你为何要跟着他?
冷星得话还未说完的时候他便让他住了嘴,他听不下去,他无法接受那样一个女孩这样赴黄泉,伤她的得死,害她的也得死!
靳南衣,他不会让他好过的!
他支撑着身子从床榻上爬起,青丝倾泻下来,他走到桌子旁,执起桌上的酒壶,大口大口的灌起了酒。
“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与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笑语盈盈耳畔却是暗香远去,幽人不复。
他冷凌的面微微低垂下来,酒正酣时,夜正浓时。
“噗通”一声一个人影从窗棂闪入,男子窄长的凤眸一眯,往窗棂处望去。
窗棂顿开,有凉风灌入屋内,洛浮生眉头一皱,身影一闪,步履轻移间就来到窗子下。
那贼趴伏在地上,本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那人就站在眼睛冷凝着自己。
“呀——!”的一声一声惨叫,那贼退出一米开外。
已醉酒的洛浮生眉头一抖,微醺的俊脸上眉头凝得更深了些,这么胆小也敢做贼?
他快步向前一把揪起那贼,不料,一把抓住的却是那人的头发。
那人被提起,连连呼痛。
“洛浮生,你放开我啊,弄疼我了!”
杨水心大叫着,拍打着那人的胸膛。
少年只觉得手中青丝的触感光滑如绸缎,三千青丝一瞬倾泻下来,漾了他的心神。
他愣了一下,一手去搂女子的腰,一手空出去,揭开她面上的黑布。
良久,他凝着怀中人红扑扑的脸,一瞬恍惚,热泪湿润了眼眶,他沙哑道:“阿九,你还活着……真好……”
方说着,唇就覆了上去。
“唔……”杨水心完全没有料到洛浮生会有如斯举动。
吻,如狂风骤雨般落下,带着刻骨的相思,极尽猛烈,他似要将她揉进骨子里。
杨水心哪里能招架得住他如此迅猛的攻势,立马在他怀中瘫软。
他是战场上的英豪,不惧风雨,不惧强敌,又如何制服不了她这个小女子,她的挣扎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她绯红着脸,美丽的眸子上已是情动,微微眯着,半开半合着,那人已解开她的衣衫……
是她来寻他的,她不曾后悔,只是,当他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的时候,她也难掩心中寸寸锥心的痛……
可她还是理智的握住已沉醉到不省人事的男子的一只手臂。
沙哑地说道:“你会娶我?”
男子似是怔动一下,绯红的双眼盯着身下的人,一瞬清醒,又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点点头,柔声道:“会。”
杨水心勾唇一笑,松开他的手。
“记住你说的话。”
红帘摇动,一室旖旎……
“阿九……我不会让你走了……给你,我都给你……”当一曲接近尾声的时候,男子如猛兽般的快慰怒吼在耳边爆发,杨水心握着锦被的手松开,昏睡过去。
“给我生个孩子吧,阿九——”
黑夜里传来男子的低喃,长廊外的牡丹静静开着,无声无息。
次日,第一缕阳光射进东城客栈,男子抚着头醒来,睁眼望了一眼绯红的帘幔,正喟叹一声:一夜繁华似梦,他竟然做了一个那样美好的梦。
正偏头他就瞧见未着片褛的……杨水心……
他猛地骇了一下,零星的忆起昨夜一宿的癫狂,不禁悔从中来,他慌乱的起身下床,去拾床榻下散落的衣衫,他要离开这里,他的心是留给阿九的。
阿九……
“洛浮生,你就打算这么走了?”床榻上传来冷静的女声,不卑不亢。
男子难免震惊了一瞬,却是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昨夜你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吗?”女人第二次发问,声色依旧冷静。
男子身子僵硬一瞬,努力的去回想,昨夜醉了酒,现今还头疼欲裂他如何能记起,昨夜他说过了什么?
一晌贪欢过后,残留于脑海的不过是零星无几的片段罢了。
一股凉风吹过,男子颤了一下,昨夜醉酒之前的种种又涌入脑海中,阿九死了……
阿九死了,他娶谁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冷凌的人儿睁开微闭的双眸,转身,望着床榻上的女子,轻声道:“如果你愿意,我娶你,洛府少夫人的位置杨小姐瞧得起,便是你的……”
他套上外袍转身离去,未看榻上的女子一眼。
未及一刻钟,房内进来一个丫鬟,替杨水心梳洗完毕,然后端上一碗药与她。
“这是什么?”她不禁问了一句。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望着杨水心道:“外面的公子说,是给姑娘补身子的,姑娘身子受损又舟车劳顿,需要补补。”
杨水心本是疑惑依旧端起喝下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是喜欢他的,她知道,所以才会一次一次这么傻,她只想呆在他的身边。
是他,让她停止了追逐自由,停止了飞翔,她不再周游了,想有一个归宿,也许是第一眼便看错了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悸动本是一瞬间的事,昨夜的赌太大,可她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得不是吗?
留在他身边就足够,时间能淡化一切,淡化他口中的“阿九”……
——
西郊紫藤园内。
卫簿替寡月换好一身的官服,又将那香囊系在寡月的腰间,给他戴上官帽。
“主子。”卫簿唤了一声,似乎是想告诉他打理好了。
阴寡月回过神来,朝卫簿一笑,那笑中百般苦涩,他第一日任官,她不在身旁。
没有她熏的衣,没有她做的饭,没有她捧的茶……又要他如何安心为官……
卫簿瞧着主子唇角的浅笑,鼻头微酸,他偏过头,不敢看主子,哑声道:“於公子在外等着主子。”
寡月微微颔首,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指尖扫到腰间的香囊上,心中又抽痛了一下,他快步出门,逼迫着自己不要再想,他要将自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与学习中去,便能淡去一点伤痛。
他终究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方出院门,就看到等候在院门口的於思贤,他偏头一望还有一个黑衣人。
寡月知道这人是集贤堂来的人,那黑衣人朝他拱手作揖,又上前数步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
寡月点点头,又吩咐了些什么,那黑衣人点头离去了。
这时候卫簿已迁出马来,将马缰和包袱都递与寡月。
“主子,一日的粮食还有水,您还是打些热食吃。”
寡月颔首接过,与於思贤并排出门,他不想影响於思贤的心情,唇角一直带着笑意。
毕竟于他于於思贤都是第一日任官。
方才那个集贤堂的人不过是来告诉他,他吩咐的事情,他们照着做了,连洛浮生的人都以为他的九儿死了,那个“布局者”应该放松警惕,以为王舫的人不会再查,连他靳南衣也以为九儿死了吧,等对方放松警惕后,他再在背地里加派人手寻人。
而今寡月为翰林正六品修撰,榜眼於思贤与探花归冉被认命为正七品翰林编修,虽说是比寡月官阶低一品,亦与寡月同出翰林,日后也好相互照拂。
进士分三等,一等头甲三人直接入翰林,唯状元品阶最高,二甲众进士名列前茅者拜翰林庶吉士,三甲赐“同进士”委以地方基层官吏或其他职位。
当朝公卿之家,或世家鸿儒多出自翰林,今朝丞相谢赟亦出自翰林院。翰林院不受三省六部任何一处管辖,由皇上亲自下达命令。
第一日入翰林院,他在院阁外与於思贤等人分开。
领着他的是一位四品侍读,先领着他去拜谒了翰林掌院大学士。
翰林院大学士官阶虽在太傅之下,却可以看做与太傅同为“帝师”,更系统的皇子教学皆是由翰林院所授,而太傅教授皇子的责任比翰林院更重。
翰林院大学士正在命人草拟一份典礼文件,一旁也有数位修撰正在整理前几日宫中送来的记录皇上言行的起居注。
阴寡月上前行了礼,大学士只是微微点头,便对那个侍读道:“古雅啊,你带靳南衣去卷阁和藏经阁转转,先教他熟悉一下这里,再行任职。”
“是,学士大人。”那个一身书卷气息的男子温濡答道。
他二人方退下,就有翰林官员捧着书卷上前。
“学士大人,礼部那边来人,要借皇上昨日刚下的太子妃圣旨一用,操办国聘礼。”那官员拱手道。
“一份已送至晋侯府,还有一份先录,录完送与礼部便是。”大学士缓缓道。
放离开的阴寡月闻声一震,郎凌霄终是要当上她梦寐以求的太子妃了。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没有嘲弄,不悲不喜,他倒是有一点该感谢郎凌霄,若不是她苦心导演的一场代嫁,他便不会遇到顾九。
出了院阁,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色,晴空万里,只有一朵洁白的白云,他心中暗道:九儿,快回来,我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靳南衣,我唤古雅,我带着你数日先熟悉一下,你随我来吧。”那白衣儒杉的人朝他温和一笑。
“是,大人。”
来人官阶在他之上,他呼大人本没错,那人却皱起眉来。
“我叫古雅。”侍读重复了一道。
“是,古雅大人。”寡月道,清澈的目里依旧无情无绪。
古雅抚额,道:“你随我来吧,我先带你去藏经阁。”
“是。”
还未至藏经阁的时候就有很多夹着书本的人朝古雅和寡月行礼。
“这些都是翰林院庶吉士,修学三年,再等上面命令入仕翰林。”古雅解释道。
阴寡月微颔首,他明白这是朝廷储备人才的做法,虽说是庶吉士,而从庶吉士官至帝师、宰相者不乏其人;并不是当上状元一定能荣登高位,也并不是成为庶吉士一定没有出路,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阴寡月一进藏经阁就瞧到让他相当震撼的场面,这里书籍犹如汗牛充栋,层层林立,应有尽有,有翰林学士轻声交流,一旁也有诸多的庶吉士埋头修学苦读。
古雅领着阴寡月边走边说:“这里是四库,甲部为‘经’,乙部为‘史’,丙部为‘子’,丁部为‘集’若要查阅务必记住你查阅的位置,所用书籍适时归还,藏经阁之书不准外借,可抄录下来带回家中。”
“这四库之书,你日后为修撰必定是常常接触,因此每一本书的大致位置你都要知道。”古雅边说便将寡月带往深处。
他走到一库中,随手拿起书架上一本书,寡月抬眼一看他所在的正是四库之丁部‘经史子集’中的‘集’。
古雅望着寡月笑道:“我朝‘经、史、子’皆编撰完善,唯有‘集’有所欠缺,大学士命我给你安排的工作便是负责将‘丁部’编撰完善。”
寡月略皱眉头,“经史子集”中“集部”包含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诗文评类、词曲类等。且不说种类繁多,光古人的就有不下千本,何况时人名家?所有集部文学收集完毕至少要花他二十年吧?
这是谁出的主意?
寡月快步向前数步,将书架上现有的集丁部书籍大致翻看了一下:
《楚辞》、《陶渊明集》、《李太白诗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白氏长庆集》、《昭明文选》……仅仅此数套。
寡月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光要填补抄录的就不少。
寡月双眸微眯,何人行此举,将他圈于编撰一职?是想变向的将他禁足于翰林?还是想试他一试?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他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眉眼微垂,如此就想拦他阴寡月太低估他了,曾经的阴寡月于寒门之中,亦曾抄书万卷,这集部之书半年时间内完成不在话下。
“文学诗词,含英咀华,现存书架亦有诸多错误,还请你更改过来,集丁部一直空置,仅存之书册又存诸多不当之处,还望你认真修整,你之下的人可任差遣,编纂完毕后,同学士禀报即可。”古雅笑道,“这些事我做了许多年,若有不懂可来问我。”
阴寡月朝他拱手一揖,面上无波却是心思重重。
看来朝中对他不满者众,此等计较之举,岂能是璃王能为?若他没猜错,当是太子与晋候的人,对他施加的刁难之举。
在太子党看来他这个状元与璃王脱不了干系,他亦有璃王党羽之嫌,或者,今科拜官翰林的头甲三人,太子党皆心生嫌隙,只是毕竟他三人入仕翰林并不能一眼看出究竟是否属于璃王。
他能不能再仔细深究一下,禀德十年的科举舞弊案对翰林和朝堂的打击中,璃王卿泓将太子一党的打击并不彻底,这里头又有多少是太子的人,多少是璃王的人?翰林大学士是哪一方?眼前这个古雅又是哪一方?还是不属于任何一方?
一入宦海,便是规行矩步,小心翼翼,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却要看准时机,能谋求高位或许只在一念之间。
阴寡月淡淡道:“下官全力完善集丁部的编纂。”
这时候又有一个侍讲大人领进一人:“古大人,方大人命我将这於思贤领过来。”
古雅一皱眉道:“方大人何意?”
“方大人说要於编修同靳修撰一起完善集丁部。”那侍讲大人道。
“那好吧。”古雅点点头,望着於思贤道,“你以后就跟着靳大人完善集丁部。”
“是,下官遵命。”於思贤拱手躬身道。
古雅同那位侍讲大人走后,於思贤与阴寡月相识一望,心中俱已明白。
寡月走至书架上将那书册搬到一旁的桌子上,於思贤也搬了几本二人并着坐下,翻阅起来。
许久寡月柔声说道:“你不该同我走这么近的,倒是我连累……”
他还未说完,一只手便握住了他的臂膀。
“不碍事,我於思贤不求官禄,求功名亦只是因内子一句玩笑话前来一试,到哪里于我都是一样。”
於思贤说道,动手翻阅起来,他虽说是这般说,心中亦是知晓,他二人被调来做此,定是有心人之举。
二人忙了许久,吃完各自带的干粮又接着查阅,遇到觉得是错的地方都记录下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阴寡月从座椅上起身将书架上现有书籍记录下来,又对於思贤道:“你看有哪些要补充进去的。”
於思贤放下手中的笔,摸着下巴想了许久道:“《说苑》、《文心雕龙》、《诗品》、《古文观止》、当然还有诗词类的,还不包括时人之作,有得忙了……”
“你预计多久,我们二人的话?”阴寡月又问道。
“却民间收录,加抄录,嗯……或许要个十几年吧……”於思贤说完瞅着阴寡月阴沉的脸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不想拿些编写国史的,一写便是一辈子,或许写一辈子还写不完,留给儿子、孙子写,我们也不过是做收录而已,十几年或许不要呢……”
寡月将手中的笔和纸放下,一撩衣袍坐在位置上,眉间有郁郁之色,却似在沉思什么。
於思贤凑了上去,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於思贤见阴寡月,虽有沉郁之色,却也似胸有成竹,他想这个少年心中自有计较,他自是相信阴寡月的,没有问题是解决不了的,他於思贤也有办法,但他想听听阴寡月的想法。
“明日全城收书,填补集丁部,再行抄录装订。先将古人之作完成,时人之作,日后再谈。”寡月沉声道,“若是这样我们比别人每日早来一个时辰,晚走一个时辰,争取速战速决。”
“我两双手有得累了。”於思贤虽说是笑道,可是双眸一瞬阴沉下来,这并不是速战速决能解决的,若是有心刁难,这份工作做完还会有比这更无聊又耗时的工作下来,总之别人的目的是将他们困于藏经阁,永无出头之日。
於思贤唇角又高高扬起,他一拍寡月的肩膀道:“听人说将将带我的那个侍讲大人马上要被派去教授三皇子和什么侯爷国公的儿子《公羊传》呢。”
他说得浅淡,寡月却难免震了一下,修撰与侍讲不过相隔一个官阶,若是能为侍讲便是协助太傅与翰林院大学士教授皇子或者王孙贵族。若是有十分擅长的典籍,能理解的非常精辟,而且能讲的十分透彻易懂,大学士还会命侍讲大人亲授皇子,能与皇子结识,建立友谊又是何等殊荣?
历史上也不乏官至侍讲结识皇子最终皇子登基后收到重用成为辅臣或者丞相的人,今朝谢相不也是其中一位吗?
若要摆脱修撰一职其实也并不难。
寡月垂眸低头,打开桌面上的典籍开始翻阅起来,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过这也可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天将将黑的时候,藏经阁内许多人都离开了。
耳畔听闻各位大人道别的声音。
也有庶吉士朝从他二人身边走过,朝他二人行礼。
许久,藏经阁走的空无一人,有太监来燃起了灯。
寡月将卫簿准备的干粮与於思贤分着吃了,终是没办法的,吃不上热食,也没人带他们领热食。
於思贤笑了下,边撕饼子,边喝水,边瞧着桌上的书本。
半个时辰后到了锁藏经阁的时候了,有太监唤了两声。
於思贤和寡月忙收了书,将笔墨纸砚收拾了一会儿,相继出去了。
“下次早点。”那太监不耐的说道。
二人点头出去了。
二人骑着马,一同去了东城几个书市,将书市扫荡了一番,淘了许多书。
於思贤背着书袋,边找边问寡月。
“这光《文心雕龙》就有三个版本,去他大爷的!”於思贤无奈吼了一声,望向寡月,见他正埋头苦找,压根就没理会他。
不一会儿寡月又抱出几本来。
这时候於思贤似乎瞧见了什么,背着书袋朝那方钻去。
瞧着书上的四个大字,於思贤唇角一勾,眉眼一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说着他将那册子也塞进了书袋里。
寡月抱着书朝书市的老板那方走去。
“老板,这些怎么卖?”寡月说道,又接过於思贤那一袋子。
老板满头大汗的清点了半天,支支吾吾道:“公子一共两百一十八本,都是旧书算,十两银子吧……”
寡月在胸中摸出十两银子递与老板。
“走吧。”他抱着另一大袋子书朝外头走去,神情依旧淡淡。
於思贤背着书袋子,唇角微微勾起,策马离开东城街市。
“这从东城到西城,可真累啊……”於思贤叹了口气道。
寡月眉头抖了三抖。
话方说完,於思贤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在药罐子面前喊累,也太……就是不知这药罐子看到那书会有啥反应?看他的样子肯定没看过那种书。
於思贤将那一袋子书全搬进寡月房里,笑道:“我知道你会熬夜整理,今夜我便不过去了,我已叫踏雪卫簿去烧水做饭了,我得监督你别熬太久了。”
寡月点点头,便开始整理那些旧书了。
许久,於思贤撑了个拦腰,望着同样累得不行的阴寡月。
“如何?这《诗品》通行版就出了五个……我真不知道我读的那个到底是不是《诗品》了,每一本书籍的字数长短都不一。”
素衣少年坐在木椅上,低垂着头,似乎是累得不轻,调整了一瞬呼吸方道:
“取收录完整的,长短不一的,取长弃短。不要更改文字,不要删除内容,版本实在太多者取精华版,就这样吧。”
阴寡月方说完,又习惯性的去摸下一本。
方伸手,看也没看,便放到自己面前。
於思贤瞅着那书封,眉头一动,他轻咳了一声道:“寡月啊,我去要卫簿煮壶茶来。”
“嗯。”书案前的少年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伸手揉了揉眼睛这一瞬又想起了顾九,那时候的顾九总是要求他爱惜自己的眼睛,不要经常盯着书本,他想着鼻头微微有些发酸。
许久,他才随手去翻手中的书。
“春宫锦集?”看到书封上的名字,少年的眉头深皱,极力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道,他怎么从未听过这本书的名字?非古人而是时人所著么?
这时候於思贤执着茶壶从门外进来,正巧听到少年问道:“於兄,春宫锦集是现今哪个大家写的吗?”
於思贤骇了一跳,他本以为他一去一来他就该看完了,没有想到他还没打开书。
“南衣啊……”於思贤将茶壶放下,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额,看着有个‘集’字就装回来了,或许是写春天宫廷的风景的,你翻看看看吧……”
於思贤想咬自己的舌头,他颇有些教坏小孩子的自觉。
许久一室宁静,紧接着当於思贤都觉得有些不对,捧着茶的手顿了一下,正扬眼的时候,就听到一震猛咳声——
於思贤“腾”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走向书案就瞧见俊脸鲜红似血,猛咳个不停的阴寡月。
“不是吧……”於思贤急忙给寡月找药,暗道自己玩大了。
将药找来喂进寡月嘴里,他松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方看了一眼桌案上的书。
於思贤的脸“腾”得一下红了,他没有料到长安的图册会画得这般……
“长安六十九式……”於思贤忙捏住自己的鼻子,伸手将那画册阖上,这种书连他都受不了,更何况这个人。
他很同情的看了一眼素衣少年,默默的坐回位置整理起书来。
阴寡月的脸许久恢复了镇定,虽然他知道是於思贤有意而为,他也没指出,继续清理书籍。
之后那本锦集也不知被於思贤放到哪里去了。
寡月与於思贤起早贪黑的忙了数日后,翰林这边又来了消息。
今科的探花郎归冉升为翰林侍讲官至正五品。
这无疑是让人震惊的一件事,短短数日不到连升两级,而与他一起进来的状元爷和榜眼任何动静都没有,于是有许多人去巴结归冉,“靳南衣”与於思贤这处愈加冷清了。
寡月和於思贤倒是乐得清静,这于他二人其实是好事,他二人心里都知,毕竟树大招风。
紧接着过了数日就听到翰林院的人在传两件事,一件是:大雍太子将在六月十二大婚。另一件是五月下旬大雍第一勇士要开始比试了,夺魁者官拜正五品将军。
最近有部分翰林编撰被选去草拟此二事之诰文。阴寡月与於思贤这边依旧是起早贪黑十分清冷……
等到五月十五的时候,看似渺渺无望的黑夜里,似乎出现了一丝曙光——
阴寡月从来没有想到,命运对他还会有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