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唬住了,兜在怀里的菩提子散落了许多,滴滴落落地打落在他白皙的赤脚上,没有痛意。
“寡月……”顾九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怕一切只是梦境又或幻觉。方才那个僧人不是说他还昏迷着吗。
“你……”他动了动薄唇,溢出一个字便再无下句。他的身旁还放着一个很大的竹篓,里面装了小半篓的菩提子,看得出已拾了很长一段时间。
良久,顾九深吸一口气,控制住紧张和惶恐,屏住呼吸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
终于,她冰凉的手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脸。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一切都在。
她的手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悬着,指尖触及他的脸,她能听到他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那双雪白赤足上,上面还沾着些许泥浆。
他感受到她的注视,灼热的目光落在他如玉的赤足上,突然他想勾住她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将她的小脸压向自己的胸膛,这样的他,这样狼狈的他,他不想让她看到……
可是他不舍得丢开他手中收集了许久的菩提子,他害怕下一刻她便化作一缕烟离他远去。他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却信了凡羽大师的大弟子的话,她昏睡不醒,他便信了……
“你不冷吗?”她沙哑的开口道,“呆瓜……”
寡月怔住了,伸手握住她冰冰凉凉的手,只有握住,他方能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存在,才知道这种种并不是南柯一梦。
他曾以为,喜欢一个人不是看他是否情难自已,而是看他是否甘愿为了那人忍耐。
喜欢不是忍耐,而是紧紧的抓住——
他不再在乎指尖指缝中的泥浆,紧紧的握住少女的手。
顾九一抖,手中的菩提子散落了一地。
“不冷……”他答道,唇角勾起,“原是大师兄骗我的……”
“大师兄?”
“就是你醒来见到的那个僧人。”他笑道。
原来,竟是他比她先醒的,那么她究竟是昏睡了多久,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顾九凝着他月光下苍白的脸,忙要拉着他起身,带他回房,他冻得不轻吧,也不知来这里多久了。
“等等。”那人笑道,松了手,拾起顾九方才散落一地的菩提子,这也是她辛辛苦苦捡的吧。
到底是他二人都太投入了,拾了半晌也没发现对方。
顾九见状忙去拿一旁的竹篮,泛黄的菩提子一粒粒的落进篮子里。
“倒是那面善的大师兄,骗了我二人,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真真是……哎!”顾九无奈摇头叹了一句。
“九儿,他不是故意的……”那人麋鹿般温柔的眸子盯着顾九,似是不想她气恼。
可是她真真没有气恼,她红了脸,低头道:“你看着路!”
末了,她又复添了一句:“哪有人出来不穿鞋子的……”
寡月身形一滞,过了许久不答话,他亥时醒来便记起今日的菩提子还未拾满一篓,便是想也没有想直奔菩提树下,竟然忘记了穿鞋……
回到禅房里,顾九便端着一盆热水过来。
她将水放在床榻前搁鞋子用的矮榻上,将布鞋移动的远些,便朝烛光下捡着菩提子的阴寡月唤了声:
“过来。”
少年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懵懂的望着顾九,方看到床榻前的水盆时便懂了。
顾九无奈再度叹道:“你不过来,我便端过去了,可你脚下是毛毯,若是打湿了,我怕那怪脾气的大师兄整我。”
寡月笑了笑,站起身,觉得脚有些麻,僵硬的迈动步子,又用手将肩上披着的快要滑落的长褙子提了提。
他颇不自在的坐在床榻前,没等顾九走开,便是久久不褪鞋子。
“怎么了?”见他久不动顾九蹙眉问道。
他的脸臊红起来,就像小时候被殷叔第一天引去私塾时,他红着脸躲在殷叔的身后,清澈的大眼打量着陌生的人和事。
他心中悸动,也不知在紧张什么,沙哑的开口道:“九儿能否回避一下……。”
顾九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道:“不就是生了双姑娘家的玉足吗,有什么好臊的……”
她话音刚落,寡月的脸顿时爆红,有些无地自容的尴尬。
他手捂着唇猛咳了起来,他承认,他不是故意要‘装病’的,只是他已不知如何自处。
顾九伸手去拍他的被,又意识道自己说错话了,说得太夸张了,他足生的好看,又不娇小,她怎能将他的脚和姑娘家的比……
“我……”顾九空出一手挠着脑袋,“不好意思有些夸张了,我倒不是故意的。”
良久,他突然停止了咳嗽,缓缓的褪去布鞋,将那双脚放入铜盆之中,说好了要坦诚的,倒是自己时时拘泥着。
热烫的温度浸入肌肤,足底的血脉膨胀开来,他足下的微麻感逐渐散去,他正要伸手去拿一旁的毛尖,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他的脚上。
他身形一动,双脚本能的要抬起,却被那双手压紧在铜盆里。
他低垂着臊红的脸,纤长的睫羽于眼帘打下一片阴影,白皙修长的手紧拽着膝盖上撩起的袍子。
双腿轻微的颤动,女子的手一寸一寸的搓动着他的脚,刺激着他微弱且濒临崩溃的感官。
他突然伸手陡然握住顾九的手。
“够了……”
顾九不明所以的凝着突然打断她的他,她被他提起,只一瞬就将她搂入怀中……
他的脸深埋她的胸前,处子的清幽之馨扑面而来,充斥着他的鼻尖……
他搂着她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顾九手中的毛巾早已“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大脑之中一片空白,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是搂着她,如一个毛头小子般不知所措,他热、全身都热,快十六年了,他的生命里何曾这般炙热过?
顾九的手已不知该搭放在何处了,脸涨红着,这一刻不知所措的是她,她被他搂得好紧好疼,心内悸动不已,却又喉间作梗说不出一句要他松手的话。
她感觉到一只不安的手在她的腰背部游走婆娑着,他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刺激起她的感官,似一股电流击遍她的全身。
“我那句话——”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慕华胥看着屋内的一幕,呆呆的站在了门框处。
冷风破门而入,掀起屋内二人的青丝,青丝纠缠间,冷风将二人吹得清醒。
少年身子颤动一下,才意识到脚下泡着的水早已凉透,而自己竟是埋首在九儿的……
他“腾”的一下松开自己环抱着顾九腰肢的手,身形后倾数十度。
无了温热的怀抱,顾九顿感寒冷,方才她想告诉他,那日在扬州杏花村,她的那句话是真心的——
嫁郎当嫁阴寡月。
慕七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道:“我……我什么也没看到,继续继续……”
“站住。”顾九沉声道,阴沉着脸望着那火红色衣衫的男子。
慕华胥身子本能的颤动了一下,狐狸眼睁得大大的,手也不知不觉的攀上门框。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
“那你是故意的?”顾九微眯着眼睛朝他走去。
“才不是呢,是凡羽找我来唤寡月,哪知你醒了也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你睡了足足三天。”
“啊?”顾九目瞪口呆的望着慕华胥,又红着脸望了眼坐在床榻上的阴寡月。
三天啊,她怎么丝毫不觉得已是三日之后了。
阴寡月已将双脚擦干,套上顾九早放在枕边洁白的布袜,脸上的红晕一直未散尽,他一直低垂着首,不敢想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待穿上干净的布鞋,他拧干毛巾,将铜盆端起,微垂首走过顾九处,他顿了一下,方柔声道:“九儿先做休息,若是饿了只管吩咐大师兄。”
说着便抱着水盆,步间生风的离去,还不忘一手拉过扒在门框上的慕华胥。
“你再多看一眼,小心……咳咳咳……”少年以帕子捂着唇道。
慕华胥余光瞥见寡月眉目里的阴鸷,心骇了一下,随即颇有不甘的想:他慕七为什么要怕他?他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到底谁才是那在竹门深寺、佛门净土里又搂又抱的人?
“施主请坐。”禅房里凡羽指着禅桌旁的蒲团说道。
凡羽温和的眉目望了一眼慕华胥,华胥十分识相的掩门退下。
“寡月,不曾参悟,不知大师想要的答案。”
因他知南衣之死,又能知过往将来,便也无需隐瞒。
他答的直白,他生来背负冤屈,又如何之红尘世外之事?他不会是禅师,也不会是严光……
一切俱无了,那还剩下些什么?南衣参悟一生,他想他的答案,凡羽也不会喜欢。
凡羽伸手执起一旁的水壶,给寡月斟上一杯。
“你且说说,人生百态,经历不同便答案也不同。”凡羽的眸中依旧饱含着对众生之怜爱。
寡月双手捧过茶杯,微微颔首。
即是一切俱无,那,又还剩下些什么?
他游离的目光落在远处释迦摩尼的画像下昏黄的灯影,只此一瞬他仿若见到那个白衣翩跹的男子,寒梅傲雪,苍穹引路,浩瀚凡世间寻一抹悠然……
“剩下的一切都在,就像冬日寒冰上的一层透明阳光,无形无影,然你若竖立其上,依旧映你娉婷身影,所以说——一切依旧都在。永觉元贤禅师谓:‘莫谓全无物,孤明一镜悬’。”
素白色衣袍的男子双手合十,朝着凡羽大师微微垂首。
凡羽平静饱含怜爱的双眸起了变化,身形僵在那处。
沙哑的开口、一字一句道:“你既能参悟得如此深刻何不放下执念?”
寡月摇头道:“寡月放不下执念,放不下世间情感,终是做不了‘尘外客’。”
凡羽眉目已黯,此子颇有慧根,却终是放不下。
“若人生需历经爱憎恨,求不得,生别离,两相忘才算圆满,寡月愿意经历,南衣一生高洁、皓月清风,寡月愿代他领略世间泥栏沟渠、市井樊笼……”
正如凡羽所言人生百态,哪一种姿态,都是一种成全,清风皓月也罢,市井樊笼也罢,红尘世外、渔舟唱晚也罢,每个人的选择都有千万种,没有最好的,只有最适合的……
是夜,禅房的灯燃了一夜。
——
次日,顾九趴在马车的座榻上。
“再上一点,酸痛死我啦。”
“再下一点。”
“对,就是这里,多揉一下。”
少年涨红着脸,在顾九身上“动作”着。
“真不知道,小寡月还有这种手艺,舒服……”顾九舒服的闭上眼睛,喟叹了一声。
少年的手看着有些颤抖,也不知是紧张的原因,还是马车晃动的原因。
“对了,昨日夜里,凡羽大师同你说了些什么?”顾九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嗯。”少年眉头一皱,手放缓了些,力度也减轻了些。
随即,他勾唇笑道:“也没什么就同我谈了些强身健体的事情……”
“强身健体?”顾九偏头望向他,“对了,竟敢瞒着我偷学医术,还不教我!”
他被顾九的话弄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平日里看完账本没事情做,就在一品楼里同一些先生交流了一些,回庐里又自学了一些,这些还是懂点好……”
他眉目温顺的低垂下来,心中却是生了些纠结。能说不是因为那个二皇子吗?
他的九儿,可是被好多人惦记着呢。
“那怎么个强身健体个法?”顾九又问道。
他见顾九问起,便停了手上的动作,坐着一理衣袍,笑着问道:“你可知青莲居士常喝酒?”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喜欢喝酒,天下皆知啊。”顾九漫不经心的答道。
“那你可知青莲居士身强体壮,又才思泉涌,随口一句便是千古名诗词的原因吗?”
顾九微愣:“不若是勤习剑法,苦读诗书经典罢了。”
“九儿倒是个实在人。”寡月笑道,“可是这坊间人不是这般想的,坊间都说是他酒壶里的酒的原因。”
顾九秀眉垮了下来,酒的原因?
“是啊,人们都说他的酒里面加了一样东西。”
“嗯?”顾九无奈的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起这个温柔的如同羊羔的男人,也学会卖起关子了?定是受红狐狸那厮的影响!她腹诽道。
“你再不说我就睡了,等下就劳烦靳公子将我给抬下去。”她威胁道。
寡月轻不可闻的笑了,他倒是很乐意效劳,这种事可多不可少。
顾九若是知道寡月的想法,肯定会当即回他一句:饱暖思淫,欲。
“坊间都说他的酒里面加了五加皮。”他笑道。
“五加皮?真有这个效果吗?要不你也试试?”顾九说道。
寡月伸手掬起她以簇青丝,笑道:“能否才思泉涌我不敢保证,但是强身健体、神清气爽是可以的。”
顾九微眯起眼睛,道:“我怎么觉得你这麋鹿眼睛里生了狐狸的主意?说,强身健体是假,那个……”
顾九转过身子坐起慢慢的靠近他,把寡月逼到无路可退。
“是想找机会喝酒对吧?”她凝着眉,继而道,“你这么一副破落身子,还想学人家喝酒?”
寡月无辜地目盯着顾九,这无论再何种场合,商场还是官场都需要喝酒的吧,他确实有那么一点小心思,怎么这也可以被她猜到?但是更多的他都想要强身健体。
“怎么了,不说话了?”顾九眯着眼睛道。
“嘶——”骏马长嘶一声。
“呀!”顾九就这么一扑,就压在了少年身上。
“唔——”二人唇里同时溢出一声呻吟。
顾九压着他,他抵着车壁,二人的姿势颇为“不雅”。胸前相贴,四肢相缠,她的脸埋在他的脖颈处,她的唇触到他温热的颈部肌肤……
寡月喉结动了一下,颈部湿湿濡濡的感觉让他全身一僵,随即身体里升起一股火热,这火热同他昨夜里的感受是一样的。
顾九的唇贴在寡月的肌肤上,久久的不愿意离去。丝滑的触感让她头脑发昏,少年身上温热带着草药的气息,让她沉浸其中,这人太过美好,美好到她不想将他推开。她的唇一直贴着,就这么一直贴着,不想离开……
而寡月不知她的小心思,以为她定是难堪至极,以至于都动弹不得,可怜他臊红着脸,却还想着该怎么安慰着她。
不一会车外传来了争吵声。
将二人都给震得清醒过来。
“我说你怎么驾车的?”对面马车外形华丽,车棚两端挂着两个小红灯笼,灯笼上用墨笔勾出一个“姚”字。
卫箕急了,再好的脾气也被这人弄恼了:“嘿!我说你这人讲不讲理了?我先勒的马缰先刹的车,是你先撞上来的,这反倒先说起我来了!”
“怎么?你不服?”那姚府的车夫说道,从马车上走下,接着就有一个穿着华服的妇人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这不是姚府的奶娘吗?”有围观的人叹了一句,
那妇人抖了抖她粗壮的腰肢,瞪着卫箕吼了一句:“连姚府的马车都敢冲撞,你真真是不想活了?还是就不把姚府放在眼里?”
顾九竖起耳朵一听,身子僵动了一下,就从阴寡月身上爬起。
这一起身,寡月也回过神来,臊红的脸上的温度退去。
顾九理了理自己靛青色的男装,将头发也理了理,真是扫兴,半路杀出一条犬来,坏了她的好事!
姚府的,还真以为江南这块地方他们能雄霸一方了,顾家的流云锦是没落了,姚府的霜华缎霸了这一方,姚家的有洛营这么一个亲家倒是耀武扬威了整整三年了。
顾九素手挑起车帘,从车内钻了出,盯着那老女人得意洋洋的脸,心里一阵作呕。她与寡月于江南根基不稳,不宜树敌,可是这姚家的是否欺人太甚了些!
“原来是姚府奶娘,小生这车夫无礼,冲撞了您的马车不对,还请夫人海涵。”顾九说道。
“这……”卫箕气红了眼。
寡月也正从车上下来,却被顾九挡在了身后。真真是鸡犬升天、耀武扬威的货色,还好一门没出一个当官的,这要是商事与官事处处顺心了去,这不还当街杀人都做得出,一个小小的姚府奶娘,竟旁人都要忌她三分威严,姚家的到底是靠的洛营的,这洛营一断,便是无枝可依!
这狼狈为奸之人,大难临头,谁又不是各自纷飞!
那奶娘凝着顾九,觉得这容貌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她没有多想,顾九的话到底对她很是受用。
“到底还跟了个识大体的主子,这事就罢了,只不过这车子损了……”那妇人搔首弄姿的说道。
顾九心里冷笑,姚府能霸据一方,若是府中都是这种货色便也好对付了。
顾九从怀中拿出一大锭银子来:“小小意思,夫人再购置一辆华车便是。”
那奶娘两眼放光,这可值了她一年的月例钱,她笑嘻嘻的伸出胖胖的白手接过,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是个晓事的。”那妇人接过银子瞪了眼自家车夫,“你也是,以后看着点路,别人撞过来,你不会让让?”
说着那妇人朝顾九笑了笑。
华车驶过,顾九唾了一口。这些十指不染泥者,鳞鳞而居大厦,华车过处,争相让道,不过同是一身铜臭的商家罢了,哪里有人生来便是高人一等?
这银子就当是喂狗了!顾九扶额叹了一句,姚家的,别把她逼急真刀真枪!
——
姚府的马车上。
“奶娘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说道。
“怎么了?”那奶娘握着手中的银子说道。
“那人怎么像是毓秀坊的人,那车倒又像是梅花庐的。”那小丫头挠了挠头说道。
“嗯?”奶娘愣了一下方道,“你可是瞧清楚了?”
“红绫不敢,红绫也同奶娘你一样住在园子里,不是赶上这没月一两次的出府,也不得出来,只是上次我就见这车停在一品楼下,那……”红绫说着红着脸低下头,“那公子……便从这梅花车上下来……”
“哪个公子?给银子的那个?”奶娘挑着眉道。
红绫连连摇头:“不是的奶娘,是那位公子身后的那位白衣的公子,上次听一品楼的掌柜唤他‘靳公子’,说是城外梅花庐的人。”
“靳公子?”奶娘又重复了一声,“这是哪个靳公子。”
她们妇人家的自然是不知这些外面的事情。
“那,那给银子的便是毓秀坊的?”姚奶娘又问道。
红绫顿了下,不敢确定的道:“这也是听人说的,远远的见过一次毓秀坊主,也没细看,一品楼的都知道那坊主与靳公子同住……”
“两个男人同住?”姚奶娘骇了一下,握着银子的手也抖了下。
红绫也低垂下眼眸,不再答话,这事情也倒是显而易见了,也倒真是可惜了那么姣好的公子。
“切,我当什么呢,与华绣坊闹的毓秀坊倒也是个怂的。”奶娘冷笑道。
红绫唬了一跳,却是摇头道:“奶娘,这事红绫认为不一定。”
“小姐命洛少将军封了两次坊斗没有封下来,这毓秀坊的坊主,不是个简单的。”
奶娘才反应过来,嫡小姐可是为了这事,一连着已有二十多日没见过洛家的少爷了。
经红绫这么一说,姚奶娘陡然觉得手中的银子沉了些。末了,她暗骂了自己一句,越老越不中用了,听孩子们唬,那坊主不过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今谁见了姚府不是处处避让?
她尖指一戳红绫的脑袋,痛得红绫一叫。
“死丫头,你再乱说,有你好看的。姚府的也是一个小小的坊敢动的,你没瞧见,咱霜华缎一出,连拢聚江南一方的慕家都将纺织作坊全撤了,这不,在纺织业上还是比不过,我们姚家的?这慕氏一时半会儿都压根动不了姚氏,更何况还是一个小的一丁点大的‘毓秀坊’?”
红绫揉着被戳痛的脑袋,心道:这慕家的不动姚府不是因为姚府,而是因为这洛营啊,这奶娘怎地如此糊涂,嫡小姐若是能长据洛少将军的心到底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只是女人能如何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到底那嫡小姐该好好琢磨琢磨,而不是一直任意妄为。再者,姚府之久远不单单全系于一个女人一身。
奶娘哪里知晓红绫心中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这趟要去一品楼,要找那老板娘讨那从长安运过来的眉黛粉。
红绫知晓奶娘和嫡小姐皆喜欢长安来的东西。
长安……每当想起这二字,她的心中便会一寸一寸的抽痛着,记忆深处有一根线牵连着长安,要寻时,却没了半点头绪。
红绫便是颇有些哀怨的望着车外纷纷攘攘的行人,打很小她便进了姚府,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了,更不知道自己如今该有多大,她记不住以前的事,只听人说是老夫人的人买了她,买回来就一直呆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后来老妇人死了,她便分到了夫人那里。
——
隔了数日,又传来了令大雍举国震惊的事情。
驻守岭南,前些日子里退西凉立过大功的尉迟营,反了!
也不知是谁参了尉迟廷一本,言尉迟廷暗中拢聚西南乃至岭南的势力,暗造宫阙,陵墓,尉迟廷当即便反了,西南,岭南随即揭竿而起!
西凉人尚未赶出大雍的疆土,各地便揭竿而起,硝烟四起。
一时间弄出西蜀、南越两个政权来。
夜帝大怒!外贼未除,常年征战,如今又出了家贼!
“南越弹丸之地,蛮荒无比,西蜀自成割据之心,路人皆知,家贼之事,可暂缓,陛下需将西凉人逐出中原,方能……”
“陛下!南越之事不可不管,南越虽为蛮荒之地,却西接巴蜀,东通江南富庶之地,南越不可轻视,臣拟先平南越,再逐西凉……”
“陛下,臣觉得,当由慕将军轻率十万大军去蜀地,再由江南洛营方面出兵去西凉……”
“……”
一时间群臣进谏,整个乾元殿炸开了锅。
夜帝被吵得头昏脑涨,卿夜阙突然从高座上站起,指着殿下最首的暗红色衣衫的男子道:“谢相如何看待?”
夜帝此举无疑令百官们安静下来。
暗红色朝服的男子横跨数步,走向红毯,微躬身道:
“皇上!臣以为,两方交战耗损财力物力之大,百姓无力承受,这恰逢深冬万万不可,西凉西蜀之事可暂缓,一者西凉寒冷人口又少,物质奇缺,依据历史上战事规律,西凉人皆是水草充足的季节便南下东来,多避开冬季交战,此次也万万不会冬季冒险来攻打我大雍,至于西蜀,隔岸观火之心已非常明显,不若先平南越再另谋出路!”
夜帝剑眉微蹙,而眸中有光亮一闪而逝,摸着下巴道出:“相,以为如何出兵?”
谢赟微垂首道:“臣拟,以璃王为钦差奉圣诏去江南洛营,请洛战枫出兵!”
谢赟此语一出满朝文武皆是一震后,雅雀无声,此刻都在暗自揣测着丞相此举之意图。此刻属太子党脸色最为阴沉,难道丞相是璃王的人?不可能!谢国公谢琏之嫡女拟为太子侧妃,还是谢琏嫌他的女儿为侧妃太委屈了想要璃王正妃一位?哼!
谢赟知自己此举定惹朝堂非议,方解释道:“国难当头,能担此等众人者必天潢贵胄,江南为万寺之地,富庶之家,请战一事必为皇子,太子金贵为一国重任所系,三皇子年幼,唯璃王能胜任此事,若璃王能为此钦差,江南之百姓必为我朝感动,三军之士气定然高涨。”
朝堂之中渐起议论之声,大多是赞同的。
大雍太子冕服下原先握紧的手也松弛许多,唯一不知的是这丞相到底是何意?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璃王的人?
群臣中,唯晋候的窄长的眼微微眯起。丞相此举,对太子,不是坏事,或者,搞不好太子获利比璃王大。
夜帝权衡后首肯了。
璃王以皇子身份为钦使去江南的事情传遍了长安城。
大街小巷里都传遍了,长安东城菜市口,平安村来摆摊的村民也早早的被逼迫着收摊回家了。
长安一处宅院里,一身黑袍的男子负手而立,手中捏握着一条绣着辛夷花的帕子。
“苏郁。”
“师傅。”
“又在想你阿姊呢?”
“没有。”少年低垂下头。
“嘴硬。”一身白衣的青年轻笑道。
少年手中的帕子滑落在地,道:“我想她定是恨着我的,那年师傅带着我二人逃命,便是将她推下了马。她定是恨着我,再也不来长安寻我,说好了一家人来长安的,最终来的却只有我一个。她便是恨着我的,便不来长安寻我……”
青年笑着安慰道:“苏萝要是恨便也是恨着为师,当年推她下马的是我又不是你。”
孤苏郁转身望向青年,沙哑道:“师傅你说,阿姊是不是死?,她若是没死我怎么寻不到她?她的容貌我都是照着我的画的,还是世间双生子的命运注定是留一个,另一个便是为在世的那一个添着寿命的?若是这样我不要,我只要我阿姊活着,她便是不来长安寻我也罢了……”
“苏郁你且不要忘记了你的使命!”青年义正言辞的说道,“如果我当年用苏萝的命换来的是这样的孤苏郁,我宁可当初我将你们两个都推下马!”
孤苏郁被青年这句震得不轻。
青年读懂孤苏郁眉目里的一丝惊惶,偏过头复道:
“听说今日谢相请旨拟派璃王去江南,苏郁,此事你如何看待?”
到底是杀伐决断的男子,只因一场绵延冬雨带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苏郁觉得,此棋行得最妙的是谢相。”孤苏郁顿了一下,“璃王此次若成功复命,必定归政!他日必念谢相此情;可……”
“可是,如何?”青年勾唇道。
“可是璃王若为钦差便是将璃王腿有疾之事告之天下,璃王便是还未等腿疾治好,便是终身与皇位无缘。再者,太子是不会让璃王成功的完成任务的。”少年阴寒的窄长的凤目更冷上三分。
“那么苏郁若是太子派你刺杀璃王,你会去吗?”青年瞳孔微缩道。
孤苏郁身影僵了片刻,唇角无奈高扬,沉声道:“苏郁手下之亡魂无数,早已不知‘仁慈’是何意了……”
“苏郁,你最好如此。”青年一拂白袖,冷声道。
少年一骇,朝男子微微一揖,道:“师父,苏郁先行告辞了。”
青年面色沉静的颔首,待少年远去后,他拾起地上的帕子,取出怀中的火折子,烧成灰烬。他孤影的世界里亲人皆是拖累。
好不容易培育出一个杀伐决断间从不眨眼的孤孤苏郁他如何能让一些东西羁绊于他。
——
战事传至江南,依旧未能对这片富庶之地造成多大的波动。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江南依旧是纸醉金迷,富贵温柔。
顾九的毓秀坊往来的妇人依旧是人来人往。战事,是男人们的事,妇人们的香闺依旧可以琳琅满柜的华服。
顾九表示,她不是胸怀家国天下的女人,该赚得钱一分也不能漏了去;该推陈出新的衣服,也不会因为战事而延期,贵妇人的钱她得赚,而且这钱她收得一点也不心虚。
她不心急,慕华胥可是急了,准备的银子是等着皇上来人抬呢。谁叫他是“富人”呢,富且不说,生意做得太大有罪。
顾九撑着下巴在毓秀坊的柜台上,苏娘说她一个远方亲戚来了,便是告了假,回去陪几天亲戚。
这时候有三两贵妇相约进了毓秀坊。
“你知道吗?这璃王要来咱们江南了。”一个紫衣的妇人轻声说道。
“璃王?可是二皇子?”另一个青衫妇人应道。
“这不是二皇子是谁?瞧你问的。”那紫衣的说道,“我可是跟你最好才告诉你的,等璃王来的那日赶紧要你家闺女穿了最好的道城门集市迎驾去,指不定……”
顾九本是懒洋洋的,听了这话“腾”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
璃王南下?!
璃王腿脚不便,此次南下不是将璃王无法行走之事公之于世吗?
夜帝……还真是心狠……
“听说这璃王是三位皇子中生的最俊逸脱俗的一个……”一个妇人说道。
是的,是很美,女子见了都会喜欢,若是不嫌弃他的残疾的话……顾九心道。
“那赶紧的挑‘毓秀坊’最好的衣服,这次银子砸定了,多买几件,再去‘一品楼’挑最好的首饰!就算是攀个侧妃也值得了!”
你们愿意砸,我也乐意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是而已,顾九勾唇。
没一会儿功夫那三两妇人都涌上来。
“九爷,把您最新最新的款那出来!”紫衣的贵妇道,“多少银子都可以!”
“是的是的,一定要最新的款式!”青衫的补充道。
顾九秀眉一挑,道:“这最新的还真有,而且……”
“而且什么?”
顾九靠得离那几人更近了些:“而且,还是长安来的款式,听说长安的世族都很喜欢,三个款可是临摹了爷三天三夜,还没想着卖呢。”
三妇人一听,着急了,伸手便去抓顾九的手臂:“好九爷,亲九爷,这款就卖给我们三吧。”
顾九双手抱着胸,被她们摇晃着,心底微微升起一股心烦,方道:“既然这样你们看了稿图再说出多少银子。”
“不用看稿图,上次的五倍!”
“哦?上次是二十两,赵夫人这次打算给爷一百两?”顾九挑眉道。
赵氏以为顾九嫌少,一咬牙道:“一百零五两。”
顾九又望了眼其他二位:“你们呢?”
“和赵夫人一样。”
“好成交!三日后来取货!”顾九笑道,“包夫人们满意!”
“那便麻烦九爷了。”夫人们齐声道。
“赭石!”夫人们走后,顾九唤了一声。
赭石从后面侧门里出来。
顾九将一沓稿纸递与赭石,道:“把这个交与秦彩鱼,命她绣完了,交给吴娘做成成衣。”
赭石低头的瞬间瞟了眼稿纸,凝眉看了几眼,那画上小人儿胸前画的,穿在外面的这个是兜衣么?他臊红了脸,九爷竟然将兜衣画到了外穿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怎么?”顾九抿了一口茶后,瞧见赭石依旧杵在那里。
“没、没事,九爷,我这就去。”赭石说道。
“那快送去了,载我去华胥楼一趟。”顾九催促了一声。
华胥楼,二楼厢房。
慕华胥歪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抱着一个不知哪里送来的白色猫儿。
舞女们扭动着腰身,一旁还有数个着华衣的客人在那里举杯对影,每个客人面前都摆着一大桌子让人眼花缭乱的美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身靛青色衣袍的少年踏过门楹,入室。
起初众人听此句皆是一怔,当目光落在那少年脸上浅浅的笑意后,神情才舒缓下来。
“九爷,本楼主就是这么个俗人,路边冻死骨太多,本楼主即是散尽家财也救不回来啊。”
这句话慕华胥说,顾九还是信的,的确,慕舫也没少救济过百姓。
“九爷能否撤了歌舞,屏退左右?”顾九大步向前,直至慕华胥身前停下。
慕华胥歪着的身子坐起,一扫众舞女,舞女们识相的退下。
他又勾唇朝众客人道:“诸位也请回吧,他日华胥再宴请诸位。”
客人们嘀咕几声倒是退下了。
等人都走光,慕华胥才凝着顾九道:“如何?”
顾九将美人榻旁一个梨木椅子搬得近了些,方道:“予阡恳求楼主替予阡保护一个人安危。”
“哦?这慕舫可不是随便就保护那些阿猫阿狗的。”说着某楼主摸着怀中白猫儿的手也加重几许。
“喵……”白猫儿呜咽了一声,慕华胥却是很受用。
顾九脸上挂几许黑线,咬牙沉声道:“此人不是阿猫阿狗,他曾救我与寡月于危难,如今他来江南性命堪忧,况且楼主也与他认识,于情于理,楼主都该答应。”
那人腾得一下从座椅上坐起,冷声道:“你说的是‘璃王’。”
“正是。”顾九凝着他颔首答道。
慕华胥一瞬无言,沉默的不答话。璃王下江南他不是不知,只是别人的命运他连插手的理由都没有。如今……
“我答应你,但为了不能让人看出是我慕舫所为,我只会派出一小部分人。”良久,他答道。
顾九学着江湖人士抱拳道:“慕舫主乃真君子,义薄云天,堪为当世英豪,予阡以往识人不清,还望舫主谅解。”
这高帽子带得慕华胥有些飘飘然了,他摸了摸鼻子想,他有那么伟大吗?也许吧。
“即是如此,你唤我声好哥哥来听听?”
顾九彻底无语,她怎地察觉他的优点,他就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打回原形?
“总而言之,予阡请楼主务必护璃王性命,予阡也会亲自相随。”顾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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