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帝亦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在意是何人的主意,若不是那僧人言攻打西凉亦在改命之中,他也不至于劳民伤财,再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筹备军需,他不妨多拿些银子修建歌舞楼台,或者修建陵墓。
只是他慕长安既然这般说了,他只好顺势问下去。
“哦,还有谁的主意?”
慕长安是慕府长子到底是个耿直的,不曾挖空心思想什么官场尔虞我诈,随口就答道:“还有臣营下的人,他们都想着打西凉,将那些贼人赶的远远的。”
慕长安清俊的容颜舒展开来,满面悦色,也不曾想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夜帝眉头,微蹙,他凝了眼慕长安道:“倒是都挺听你的。”
慕长安本是嘴角含笑,听闻此言后,蓦地敛住了笑容,不再说话。他本因一时欣喜,才多说了些,这会儿终是意识到什么叫“得意忘形”,若是军营里头,都听了他的,那这卿家的江山,岂不成了他慕家的……他虽武夫,到底是懂得的,若是等让西凉人远遁了,是不是,他该考虑“归田卸甲”了?
他不再多想,只要还能领兵一日,他就会厮杀奋战一日。
倒是谢赟上前来,朝夜帝拱手道:“圣上,不若先着手安排对西凉的战事,命吏部、兵部的人着手到两湖、江南、还有蜀地征粮,还有招募新兵,再者长安各营也要着手对敌策略了。拼的就是一个‘快’字啊……”
各人心知肚明,若是能在十一月以前征讨西凉,对形势是有利的。
若是十一月一过,草原或者祁连都会进入冬季,西凉人难打,大雍人也难打。
夜帝听罢,当即不疾不徐的落笔草拟了四道圣旨,皆是密令,攻打西凉如今等于一等军机,除了丞相,慕将军还有三个一品老臣外,没有多少人知道,夜帝也下旨不要让其他人得知。
当夜丞相带着三道圣旨离去,至于慕长安亲自领了一道圣旨去了军营。
慕长安虽是慕府嫡子,看似随着家族站在太子这边,只有他自己清楚,有些事情他连父亲也瞒着。
红袍,黑色斗篷,白马,慕长安领着两个心腹,直向长安北面慕营正营而去。
“速传夜风来见我。”
他一进正营,便对身后一个副将说道,那副将领命离去。
慕长安解下黑色斗篷,又对营帐中另一个副将说道:“将西凉地势模具搬上来。”
那副将骇了一下,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自从有了那个叶将军以后,这里的地图全部变成了模具,山地河流草地,都是泥土所制上了颜色,看着非常形象。
叶营这头,当夜风见慕长安的心腹前来唤他的时候,无疑是怔动了片刻的。
“这么晚了,可是战事告急?”他边换战袍,边问了一声。
那人轻声道:“请将军一去便知。”
来人为慕长安部将,官阶本是在夜风之上的。
夜风穿好战袍,便提剑从营帐中出来,他带着斗篷同郁倾说了一句:“我深夜出营之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郁倾点点头,自是知晓是怎么回事,慕长安的心腹部将来寻夜风就带着斗篷蒙着面,看来意就是不想让人给认出来了。
慕营内慕长安正在研究西凉地势地图的时候,就见心腹领着夜风进营。
他刻意吩咐过的,不用通传。
他起身相迎,长安十八个营帐,他能信的人不多,但是考虑到此次较为机密的作战,他能想到的首先是夜风。
“赐座。”慕长安对一旁的幸心腹说道。
这也正是这些三品部将尊称夜风的原因,他们的主子对夜风十分的尊重,他们便是随了主子。
“末将参见将军。”夜风单膝跪地行礼,无论如何,礼数不可废。
“无需多礼,要事相商。”慕长安说道,对那两个心腹使了眼色。
营帐的大门被关上,厚重的帘子放下,本通亮的营帐内只剩下地图和模型旁的两根蜡烛。
夜风望了眼那案上的地图,与模型,眉头一皱。心中已料到是何事,他没有想到,从九月到而今一直无果的攻打西凉的提议,终是……成了?
他坐下,听慕长安一番讲解后,便知晓,确实如他所想。
“西凉本是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二十年前定都祁连山下,因主要势力在凉州以西,称为西凉。”慕长安轻声说道,或许在场人心中都清楚,却仍是安静的听慕长安讲解着。
“西凉较活跃的军事力量分三部,临近祁连山下莫赫图部的是由西凉将军世家的莫氏嫡系女性首领领导,直接效力于西凉女帝,再就是接壤青图草原的班尔拉部,女性首领岚安将军……”
慕长安继续的话却让在场三人一怔。
似乎并不清楚,西凉竟是女性统领。
慕长安笑了笑,方解释道:“其实西凉只是这两代为女帝,前面数十个君主都是男性,也正因为这两代是女性,才出了那么多的女将军,尔等莫要因为她们是女性,却轻看了她们……”
慕长安凝了三人一眼,方借接着继续道:“最后一个势力是在最西北方的,三势力中唯一的男性将军,歌弋。”
“歌弋?可是苍鹰歌弋”两名心腹中有一人轻唤出声,似乎是对这个名号有些印象。
“正是苍鹰歌弋。”
“歌弋才继任他大哥的势力不久,漠南部内乱频起,若是大雍与西凉战事急起,本将猜想,他无暇东顾,不会妄自发兵。”慕长安低下头,望着三人轻声答道。
夜风右手攀上下颌,撑在桌案上,他深邃的目望了眼西凉地图,幽幽的开口道:“西凉京都祁连人口密集,为西凉军事力量所在,莫赫图部临近祁连,也不可攻破,那便只有过青图草原,直攻班尔拉部!再等他二面相援助的时候,我军已占领了班尔拉。”
慕长安凝着夜风,沉声道:“我与你想法大致相同。”
慕长安望了两个心腹部将一眼,再道:“你们意下如何。”
“攻班尔拉部无疑是现今看来最好的选择,青图草原就临近我们大雍的……”那部将在地图上找了找,方指着那两个字道:“桐镇。”
夜风薄唇微勾,莫名有些喜感,这镇子位于北方竟以“桐”为名,莫不是真能生“桐”。
其实也确实与桐有关,却不是生桐,不过是一个西南地方来的杂货商人,打那里过的时候,在个镇子里歇了一晚上,结果第二日走的时候,发现他有一两马车上装的满满的几缸子的桐油全部漏了,西南人将桐油用到很多地方,作为商旅主要是照明,生火取暖用,这几缸子的桐油全洒了,那商人哭了几天,后来那里的人也见识到什么叫桐油,故也将小镇的名字取名为桐镇。
桐镇正是顾九所在的北方小镇。
“这里将作为我军一个重要的军事地点。”慕长安说道。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夜风凝眉问道。
“若是快我们领兵步行,十一月初可以率十万人赶到。”
“将军,具体如何安排?”其中一个心腹问道。
慕长安思考了一瞬,方道:“我与董光率大军走,你和叶风率三万人护送粮草,先行在桐桢以南扎营,营阵分散,不要引起西凉人的注意。”
“是。”
“估摸着京中逗留两日后便要远征呢过了,尔等先行安置好家里人……”慕长安望着三人叹息一声,“这一去也不知是何时回来了,是生是死,皆不可知……”
——
谢赟当夜里便去了吏部和兵部吩咐了事情,具体事情也未多说,便只是下了命令便离开了。
谢赟当夜去了翰林院见了大学士,只说是找个编撰以上的人掉到皇宫里头去任职一段时间。
谢赟知道等大雍与西凉打起来了,战事便也不是秘密了,只是这没有打起来,这秘密就得好好守着。
大学士一听是进宫任职,眉头不由一皱。
“这夜深他们都回家里去了,相爷也不好看人,不若,等明日人来了,便去选选。”大学士放下茶杯,凝了一眼谢赟方道。
谢赟眉头一皱,似是在沉思什么,他微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想到一人,眸光一闪,道:“明日早朝后命靳南衣到正中门候着我。”
谢赟说完,只道了一句翰林的茶很好喝,便走了。
翰林大学士,处理机密,替皇上草拟机密诏令都不曾知道夜帝有意远征西凉。
不过是行军途中需要一个翰林人,记录言行,顺带参与史官的工作罢了。
谢赟选了靳南衣,不是没有理由的。
征西凉,如今仗未真真打起来的时候,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谢赟不相信,西凉人会坐以待毙,恐怕早已准备好了,若是大雍被动受战,也指不定是谁输谁赢。
次日,寡月果真就在正中门前等着了。
谢赟的早朝后是最末一个出来的。
远远的他就瞧见正中门前等候着的素衣少年。
他凝了眼寡月,用惯常的轻柔声音道了一声:“你跟本相来。”
寡月不明所以,跟着谢赟前去。
谢赟的确是最末一个出来的官员,可是跟着寡月的还有一条小尾巴。
萧槿从宫门处钻出,她自是不懂谢赟这个时候为何要找靳南衣,因他是靳公之孙,与谢氏也算是有牵连,莫非连谢赟也想对靳南衣不利?为了他的两个算不上亲,又算不上不亲的嫁入靳氏门楣的姐姐?
萧槿微微蹙眉,忽地想起一事,今日个上头不是下令各地征粮?萧槿垂了垂发胀的脑袋,颇为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寡月坐在太傅的车上,没有料到,太傅找他会是……这么重要的事情……
他本以为谢赟会因谢家两个姐妹之事来刁难于他,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谢赟为何要选“靳南衣”?
谢赟瞥了眼身旁拘谨的少年,苦恨他改不了一个“谢”姓,谢氏姐妹之事,他不想管,可是谢家容不得他不管,他虽表面拒绝……到今时,连他都弄不懂自己是什么心思了。
昨夜向翰林要靳南衣,到底是为什么?
让靳南衣远随大雍军队远征西凉,他的本意是什么?
他修长的手揉了揉额头,他并不是想靳南衣去送死的,只是想调开些。
“你意下如何……”终于他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下“靳南衣”的意见。
寡月低垂着眉目,拱手朝着谢赟道:“全听圣上与相爷吩咐。”
他答的果断坚决,本来,他身在朝堂,身不由己,由不得他去与不去。
谢赟垂下揉着额头的手,沉声道:“你不必回去了,我会命属下同你家人说,顺便将你的衣物取来,你直接去慕营吧。”
寡月震了一下,如何?他连作别的时间都没有吗?卫箕、卫簿还有於兄……他们又会如何想?
“相爷……”他开口想争取一下。
“不必多说,这是军机,泄露了你担不了。”谢赟是很少同人解释的。
寡月住了嘴,低垂着头,在过皇宫北的时候谢赟唤他上了另一辆车。
寡月便是坐着那两车去了慕营。
他回头望了眼渐渐远去的街市,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还能回来吗?
他唇角无奈高扬,若是死在战场了,也好,早些去陪九儿。
一切听天由命,能活着,便竭尽全力完成该完成的使命。
寡月到了慕营,竟是被引去主营旁的偏营,来人说慕将军与几位将军在军中议事。
寡月怀中揣有明黄的圣诏,是谢相给的。约莫着等了一个半时辰,突然有个人来了引来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是谢相府的,将两个包袱交与阴寡月后,看了阴寡月一眼,作揖离去。
等人都走后阴寡月才拆开包袱,一包是大雍史官负责记录用的纸张,还有一些翰林院的东西,总之是他办公用的;另一包,他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常穿的衣物……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是该说丞相的人快,还是卫箕卫簿快。
包袱里头还有两封信,一看便知是赶着写的……
寡月想留着日后再看,便没有拆开,他将包袱收好,便听到有人来唤:“将军要见靳大人。”
寡月一理衣袍,随着那人去了。
寡月进了营帐小小的骇了一下,目光不动声色的落在一旁的夜风身上,没有眼神交流,他不想让人看出什么,径直的朝着坐在营帐正中高座上的慕长安行礼。
“免礼。”声音冷硬、淡漠。
慕长安显然对“靳南衣”并无多少好感,他虽久不在朝野倒也知晓大雍第一个三元及第者,靳南衣之事:江南科场为太傅萧时除名,又为璃王卿泓钦点解元,在会试之前当着今科学子的面给当朝吏部侍郎萧槿下了帖子,又不知怎么在礼部会试上真成了会元,后来状元及第,却又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言其已有未婚妻子,拒了萧槿。此等人城府极深,在慕长安眼里看来不过如他容貌一样,小白脸一个。他不懂相爷为何选派此人前来?
慕长安,终究是贵族,哪里能理解寒门学子之心酸周旋,运筹帷幄,没有如寻常人一般的好身体,于阴寡月而言这条路难且艰辛。
阴寡月自是听出他言语中的冷漠,他未曾多言,行了礼又自行站起,走到一旁。
“你就先跟着叶将军。”慕长安随口说道。
夜风与寡月却是眉目一动,颇有默契的勾唇。
“禀将军,吏部临时征粮,还有我军储备的粮草明日凌晨便可以备好。”夜风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听候将军安排。”
慕长安摸着下巴道:“明日你领兵三万速速启程,后面的粮草你不用担心,我带一部分,等一月之后蜀地两湖江南的粮食来了之后,会有招募的新兵,那时候战事开打,本座自会派人回来运粮的,这个你们不必担心。”
慕长安说完,扫了一眼在场三人,又将目光落在阴寡月身上。
寡月虽是垂首,亦是知晓他是在看着他的,慕长安的意思他啊懂,泄漏军机,将以军法论处,处已车裂之刑。
——
从十月的时候顾九就意识到自己的癸水一直未至,七月的时候她在想八月会来,八月的时候未至便一直没有在意了,直至十月过完了,她才惴惴不安的开始等十一月,真是让人绝望的等待啊,她腿瘸了,这身子连癸水也不来了吗?
停经无疑是意味着绝孕的,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到镇南去花了五十文钱才弄了五付廉价的方子。
一回到家里,就熬上了。
厨房里,满是药味,这药味无论再与那人身上有多么,不同,却是熟悉的……
她呆呆的坐在炉子前,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等药熬好了,她再起来的时候,腿已微微有些麻了,望着窗子外又飘起了雪,心中渐渐有些忐忑,希望三日后雪能停,如今她买药已将所有的积蓄都花的差不多了……
她再不做事,必是撑不到来年了。
顾九将罐子里头熬好的药倒了出来,凉了片刻,去灶上拿了一个尚是温热的馒头,细细的啃了起来。
“药要饭后喝……”
这是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人教她的,她又何尝不是记得他所有的话,她又何尝不是记得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为什么,她眼盲失忆了,记得他……
为什么,她站在他眼前,他却认不出,认不出……
明明要自己不去想,不去想的……
她强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泪,开始大口的咀嚼着馒头,不再慢条斯理,她如同一只困兽一般,一口气吃下三个馒头。
吃完了,她将头深深的埋在腿上,大脑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寒风肆虐,飞雪乱舞,这样的夜对顾九来说无疑是难过的,也还好,她早前买了几床厚厚的棉被子。
炕烧热了,她本是用不起炭火的,只是这身体受不住,她一面努力的存粮食,还要一面存钱买炭火。若是不行,以后就在火炉边烤一夜的火将就着。今日就好好享受一下这热炕头吧……
这一夜她睡的很沉,很快便进入了梦香,梦里没有吹着横笛的白衣少年,却是雕梁画栋抄手游廊,还有玉阶台矶,厢房里梨木雕花的木椅,猩红的锦被,那炕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炕上的小木桌上摆放着的花瓶里插着几簇梅花。
她抬眼就瞧见那少年两眉之间鲜红似血的胭脂痣。
这是靳郑氏的府宅。
“九儿,今年你忘了我的忌日……连我,你也要一并忘记了吗……”
他温润的笑,眉眼儿微弯,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
“连我,你也要一并忘记么……”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不是说好了寒梅之约,每年都会有的,一年三百多日,仅有的,留给我的两日,你也忘了吗……”
他的声音不悲不惊,温温儒儒,他的周身依旧散发着阳光。
顾九,猛然惊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窗外的雪依旧飞舞着,北风呼呼作响,就像要将她的房子吹塌似的。
她梦见了南衣……
她缓缓的穿衣,意识到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她的确可以忽略了那件曾放在心头铭记着的事……
她确实是有意的……
她起来的时候,炕已完全凉下来,她将自己裹的厚厚的,这棉袄也是她特意去买的,很厚实,足足穿了三件棉袄,又裹了一件斗篷,将围巾缠了脑袋一圈后她才敢推开门。
屋外的雪,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风小了些,雪依旧零零散散的飘落着,村子里瞧不见人影。
顾九望了眼白茫茫的一片,游离的目望了眼篱笆栏的那头,是五岁的阿大穿着靛青色的棉布大袄子,裹的像个球似的,在门前扫雪,她目光往阿林哥家的大门口移了移,就瞧见穿的同样颜色的旧棉袄的两岁的秀妹站在门楹处,秀妹穿着的是阿大小时候穿过的旧棉袄,这里人一般是给长子每年安排新衣,再将长子穿过的新衣留下来,后面来的孩子无论是男女都会穿第一个孩子的衣服,除非是破旧得不行了再换新的。
秀妹大眼眨巴的望着顾九,顾九也发现了这个女孩总喜欢这般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像看什么她觉得新奇的东西似的。
顾九在院子外头站了会儿,觉得有些冷,便进去做饭了,饭做好后,又将昨夜熬好的药加热,她想着将昨夜没有倒掉的药渣再兑水煮上一次,这样一付方子她可以喝上两天。
昨夜,也不止顾九一个人梦见了南衣……
阴寡月梦中的南衣一直静静的端坐在梅林处的棋盘前,他赤着足走向梅林,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夜的梅林,明明寒风肆虐,冰冷刺骨,那一夜的悲凉与狂躁不安间他吻了顾九……
“南衣……”
他凝着梅林处一身白衣胜雪的男子,静静的朝他走去,却永远都靠不近他……
寡月怔动间止住了步子,抬眼望了一眼飞舞的雪,明明是雪,落下的却是这般温热,明明开着梅,却并不寒冷。
他猛然意识到这是梦中,他依旧在行军途中的营帐里,营帐里,当是暖和的……
这无疑是他第一次梦见南衣,他不曾忘记南衣的忌日,就像他不曾忘记顾九落崖的日子一样。
那一梦,他站在梅林里,南衣未同他说一句话,只是偶尔抬起头同他温润一笑……
那一笑,没有往昔的洒脱,依旧温润,只是眉梢眼梢都带着他可以瞧见的悲伤……
他知道错了……寡月轻闭眉目……
南衣虽不说,他也知道,他入他梦中是为何。
天亮,梦醒,留下谁的惆怅。
无疑,远在江南的靳郑氏也梦见了南衣,其间的内容不得而知,南衣同这个养育他的女人说了许多。
让别人不解的事,一直久病的靳郑氏竟然是撑着身子走出她呆了十几年的府宅。
自那一年,她不曾出府,没有想到,这一出来,就瞧见江南的变化如此之大。
城门依旧,华胥楼依旧……
街市依旧……
靳郑氏撑着身子被姜兰芝扶到了毓秀坊,苏娘带着众绣娘前来行礼。
郑裕安望了眼苏娘,又抬眼望了眼门外的街市,时光,不会因任何人停留……
郑裕安轻咳了一声,沉声道:“九爷不在,少爷远行去了(收到卫箕的信了),这毓秀坊和玉石坊就有我来打理。”
卫箕来信只说了“靳南衣”被皇上派到某处办事去了,得要个一年半载,还说下个月会回江南,留他哥在长安看着长安那边的宅子。
卫箕回来是放心不下九爷的九酒坊和小农庄,另外还有梅花庐要照看着。江南,他两兄弟还是得回来一个的,于是乎就决定卫箕再回来。
卫箕在寄信给靳郑氏,告知她长安这方主子情况的时候,就感叹,人生之事,聚少离多,他也颇怀念起,九爷还在江南的日子,想到九爷他又湿润了眼眶,九爷走了,主子离京,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长安紫藤园前停下一辆半华丽的马车,半旧的绫罗绸缎包裹着,半旧的流苏,两匹温顺的白马。
卫簿听到声音,狐疑了一下,赶了出来,看着这车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是那日,从集贤堂回来后瞧见的马车,那个女大人的。
正当卫簿思索的时候,萧槿就从车中走出。
卫簿朝她作揖行礼,也未请人进院,只是站在那里,等着这女大人先开口。
“你家主子呢?一连一个月都没有瞧见,翰林院那方也不见人。”萧槿轻咳了一声后,倒是开门见山的问道。
卫簿思量了一会儿,方答道:“我家公子受皇命有事外出了。”
的确是受皇命,若是皇命这女大人也不会强行相问了吧?
果然萧槿微蹙眉后转身离去。
卫簿深吁了一口气,瞧着萧槿上了马车,轻道了一句:“大人慢走。”
马车中的萧槿,自是觉得这事情蹊跷,自那日见“靳南衣”上了谢赟的马车后,便不见靳南衣了,难道是谢赟将“靳南衣”给“解决”了?
也不怪萧槿会这般想,靳南衣为靳公庶长孙,如今又为靳公所承认,无疑是碍着谢氏堂姐妹的眼的,谢赟姓“谢”自是要帮谢家人的。
谢赟。
萧槿握紧了拳头,她果真看错了这大雍最年轻的丞相了吗?她敬他为师,他却与那些人一样,为了区区家族利益,残害人命么?
萧槿强压住去丞相府邸找谢赟的冲动,若是此次贸然前去,以她之脾性,定会大闹一场。
谢赟,她还是得罪不起的,况且三月里他还是真帮过靳南衣的。再者一国丞相不可能贸然“作奸犯科”,难不成真的是“皇命”?
萧槿不禁沉思起来,是什么样的事需要一个翰林四品?
——
桐镇。
休息了三日,睡了三日的热炕头的顾九,又到镇子里去卖油饼油条了。
夜风的军队已来桐镇大约七天了,桐镇以南二十里搭起了营帐,商量着即日整顿,过青图,直攻班尔拉部。
顾九正准备收摊子的时候,又听到那声熟悉的沙哑声:
“剩下的面全部炸了。”
顾九抬头望了眼那男子,他脸上有薄薄的红晕,像是喝了酒。
行军打仗是不允许喝酒的,而且顾九知道阿羽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她想,今天的阿羽有心事。
顾九将剩下的面全部捏了饼,那人将他钱袋里的钱全部倒了出来,顾九未曾看他一眼,也不曾阻拦,她不会发了疯要去开罪一个醉酒的男人。
顾九炸着油饼,才听到那人嘀咕了一句。
原来,今天是他亡妻的忌日……
江南是个伤心的地方,那她该用怎样的词汇形容北方呢……
顾九将油饼放在铁漏网上,等油滴完了,才给她包上。
她望着那个被冷风吹的双目愈加清明的男子,低声道了一句:“帮我看一下摊子。”
阿羽茫然又错愕的点点头,他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朋友,仅此而已。
是,因为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吧……
顾九去一旁的一家铺子里讨价还价的买了一大袋子的木炭,这几日木炭的价格涨的特别快。
手里的钱几乎全部用完了,她买回一大袋子木炭装上手推车。
阿羽见女人瘸着腿朝她走来,不禁骇了一下,上前去帮忙,顾九怔了片刻,却随他扛着那木炭。
她收了锅,灭了火,推着车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走去,阿羽心中一动,意识到她可能是允他去她家里。
他心情微好,背着一大包的木炭,跟在顾九的后头。
顾九本以为雪日出来的人不多,没想到小九姑娘从镇子里带回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子的事情还是被人知晓了。
顾九脸虽红着,却不甚在意。
两三岁的秀妹扒在篱笆栏那头瞧着站在院子里的男人。
“姨姨……姨……夫……”
小孩子不懂事,胡乱的乱叫着。
顾九将推车放在院子一处,被这称呼骇了一下。
倒是阿羽辩解的快,朝着秀妹笑道了句:“不是。”
阿羽伸手,抱起篱笆栏那头的小女孩。
秀妹竟是红了脸,这脸一红,阿羽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生的挺好的。”
顾九眉头不禁抖了三抖,两三岁的孩子,他也看的出来?
顾九倒不是上心这些,她将东西收拾了一会儿后,又从屋子内拿来那只灯笼。
阿羽已将秀妹放下,顾九将灯笼点燃,又递与阿羽,方道了句:“谢谢。”
阿羽大手接过灯笼,想说什么,终究是动了动嘴皮什么都没说。
顾九另一只手在衣服内动了动,拿出一样东西来。
阿羽接过了东西怔动一瞬,不过是她闲来无事的时候搓了些毛线,勾了几双手套,阿娣嫂有,阿林哥也有,就连阿大和秀妹都有……
阿羽是自妻子亡故后,第一次收到外人送的手工品,那时候他的妻子也只给他做过一双鞋子,他一直珍藏着,直到他脚大了不能穿了,亡妻的容貌在他脑海里都渐渐模糊了……
顾九不曾想到他会这么大的反应,不过是一双手套罢了,她可以给很多人打,只要是她认为值得的人……
“快走吧,不然一会儿下雪了。”
顾九将秀妹放到篱笆栏那头,转身未看那人一眼。
阿羽凝着顾九进了房门后才提灯笼离开。
顾九进厨房里煮饭,这里的油多是动物油,为此她颇想念南方的菜籽油。很是想念……
或许,很难再吃到了……
她胡乱炒了她早在前些日子里就熏好的羊肉,吃了许多个馒头。
终于把自己吃的饱饱的。
她熬上药,又在屋子里练习起师父教她的那入门十式。
她不再刻意去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即使有些事情她心里清楚,关于周子谦的,或者孤苏郁的……
她努力的让自己的腿看着瘸的不那么明显,也努力的让这具身子更加的强壮。
气沉丹田,保持灵台一点清明,她按照周子谦教过的内功心法,修炼内力。
联系完剑法后,她又在炕上打坐了一柱香的时间。
正当这时药香四溢,她便起来喝药了。
如此,过了几日。
终于天晴了——
她依旧天还未亮便起床,将摊子推到羊肉店对面的大马路上,年轻的屠夫朝她挥手打招呼。
她点头回礼,她的冷淡是很多人都知晓的,可是依旧有人愿意同她亲近,这便是北方,亲和的笑不曾褪去。
她将炉子里的火生起,又炸开了油锅,看了眼东升的太阳,她心头升起了暖意。
几个做木工的老顾客朝她走来:“老规矩。”
所谓老规矩,便是十个油饼十个油条。
那人说完便放下铜钱离开了,只消等上一刻钟,顾九的东西炸好了,就会送到对面的工地里去,往日便是如此。
工地,是两个月前来的,听说是个从这里出去经商的人回来了,要在这里盖房子,顾九不由勾唇,哪里都没有自己生根发芽的地方住的安稳……不是么?
顾九没有想那么多,赶紧揉面,油条的面弄好了,油锅也烧热了,她将油条丢了进去,翻了数下,又开始包油饼。
她做的很是认真,压根未注意到这四周的动静。
等东西炸好了,顾九等油滴完了,再用纸包着,送到对面不远处的工地里去。
马路很宽,顾九抱着十几个油饼,横穿马路,朝那工地,一瘸一拐的走去。
正在这时候从镇门口传来一阵集聚的马蹄声——
冬日的暖阳被这惊心动魄的声音划破,小镇不再宁静,是骑兵。
飞快的马蹄疾驰而过,终于,有人意识到是不是要开战了?这里虽说是北地边陲,可是已经有五十多年未经战火了啊?
安宁的北方小镇的人们,只是猜测罢了,却未曾这般想过。
顾九愣住了,她茫然的望向镇门,她是见过军队,也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
清晨的阳光洒在一个个骑兵的战甲上,他们涌进城中。
突然冒出的军队无疑让镇上的人们大吃一惊,虽然数月前有些耳闻,但毕竟没看到战火没有人会当回事。
顾九凝着千百铁骑的镇门,骑兵的铠甲和着冬日暖阳,刺伤了她的眼,她看到为首的红鬃马上那红袍的将军,三千墨发飞扬,睥睨三军的傲然风骨,高贵的不容侵犯,她微怔了一瞬,当她的目光越过您那红色战袍的人,落在一旁骑着黑马,一身雪白战袍的人身上——
青丝缱绻,双眸清明,容颜虽不绝美,却能让人过目不忘……
顾九呼吸一窒,她猛地别开脸,迈开腿向前跑,哪里知晓,那瘸了的腿竟是迈不开一步,像定在那里似的,她好腿一迈开,便一个不稳就倒在了地上。
手中的油饼散落了一地……
围观的人都吓傻了眼,哪里晓得上前来拉这个卖油饼的瘸腿女人一把。
近了,近了,那千百铁骑就在咫尺之间了,就要将她碾碎成泥了。
她悲愤的闭目,只是真的,她还不想死……
她咬牙,动着肩膀,在那惊惧的马蹄声更近的时候,努力的向前爬去。
她不想死,她还没有看够草原的日出日落,她还要去看仙女湖的圣水,洗去一身凡世污垢,她还要去看从极北之地来的银发男子,人生,还有很多期待,她还不想死……
“小九。”正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那人似乎是从围观的人中杀出,将她大力拽起,拉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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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鸣万人待其鸣,一非万人为其震,天下唯有一谢安。因为我很喜欢谢安所以让丞相信谢。
相见时难别亦难,给瓦点动力,一不小心再拖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