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高峻亲自带着全部的题目,去了大都护府的治所——焉耆一趟,先请郭孝恪选出一首诗来书写。
郭大人展开题目从头看,其中一首汉代曹值的《飞龙篇》。
于是脱口诵道,“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寿同金石,永世难老。不错,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这首诗意思也好,就是它了!”
高峻直着眼睛听郭孝恪背诵完,正好是八八六十四个字。他恳求道,“郭叔叔,不知这些题目里面,哪一首的字是最少的?最好就像这样句势,句数要少些最好。”
郭孝恪知他的字大且了草,想了想道,“大都督不是正好拿回去考一考你的夫人们,就让她们来替你选。何来问我呢?”
高峻带了郭大人的字回来,先不回后宅,而是找个地方想辙。
如果直接去问她们哪道题目的字少些,那就表示自己一首也不会,弄不好还要受她们的奚落。
他早看过了,三十六道题目,自己没一道会的。
郭大人不告诉自己,问衙门里的人又没面子。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了。
高峻先下一番苦功,把郭叔叔所写的《飞龙篇》背熟了,然后才大模大样地回到后宅来。
吃过了晚饭,高峻不急着去书房,正色道,“我算了算,封禅所用的三十六首诗辞绢,都护府郭叔叔和高岷、待诏大哥必要各写一个。庭州、伊州两位刺史、两位长史又各去了两个,西州五座县、加上轮台县又去了六个,这就剩了二十三个,天山牧柳中、交河、蒲昌、白杨等各牧场主管又去了八个,这就剩了十五个……”
谢金莲坐不住了,“峻,你再算我一个!我想把自己写的诗留一幅裱起来,再挂到房间里每天看着。”
高峻把题目给谢金莲递过去问道,“算你一个也行,大都督的家中人,谁要写都说得过去……但你可会背?”
谢金莲举着题目,同样也一首不会。
高峻看着她道,“行不行金莲?这可不是奶孩子,得有墨水的!你要不会的话,我就派给别人了。”
看着谢金莲憋了半天,争取道,“我不会学吗?反正姐妹们这么多老师。”
高峻说不行,别人万一也只会个一首半首的,教给你岂不是丢了自己的机会!不行不行。
谢金莲急道,“我就不信她们只会一首半首,至少柳姐姐、苏姐姐、崔嫣和婉清一定会的多,我让她们教我。”
“那好,你把题目给婉清,”
婉清接过来,看了看道,“就是这首三国曹植所写的《仙人篇》”于是背诵出来,“仙人揽六著,对博泰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
高峻手缩在袍袖子里,婉清念一句他曲下一次指头。“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
看看她总算背诵完了,高峻鼓掌道,“好,好,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我说婉清就一定能背出这么长的来,居然有一百五十个字。那么婉清你就可以写这首了。”
李婉清得了夸奖,又得了名额,心中欢喜。
高峻道,“那两州的刺史与长史都要写,西州这里除我之外也没有长史,那苏殷这个司马要顶长史的份,也要写一幅的。”
苏殷接过题目来道,“那我便写张衡的这首……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摇。路远莫致倚逍遥。”
高峻鼓掌道,“金莲,你看看,不过就是四十二个字,字简而意深,你怎么就不会!”
谢金莲不好意思,但柳玉如诧异地与崔嫣一对眼,随后两人会心一笑。
高峻在用意地数别人背诵的字数,连婉清的一百五十字他也能记得清楚。而苏殷明明最后少背了一句,“何为怀忧心烦劳”,他就没有算在内,说明他本来就不会这首。
谢金莲求苏殷,“姐姐,这四十二个字你就留给我,你再选一首。”
苏殷暗乐,也不点破。高峻看了看柳玉如,又道,“八夫人写了,大夫人就更须写,玉如你来选一首看。”
柳玉如道,“那我便选一首字更少的,写出来也方便。就选这首司马相如的《封禅颂》”她背道,“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埌可游。”
高峻问,“完了?”
柳玉如忍着笑点头。司马相如的这首《封禅颂》多达一百零二字,她只念了前边四句,就要看看高峻会不会。
苏殷、崔嫣、李婉清先看柳玉如,然后恍然有所悟地再去看高峻。若论诗文,这四人再也没人能比了。
高峻暗暗记下柳玉如的这首,立意抢过来自己写,“嗯,背的真是不错,不过这首就由我来写了,夫人你再选一个罢。”
柳玉如笑着道,“那好,我就选晋代陆机的这首《泰山吟》,字是少了点共有十字……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柳玉如又念的这首诗共有五十个字,有几个人看出她是故意少念的。而高峻只是用意于诗的字数,完全没考虑哪里不对。还暗道自己方才抢得有些早了,又把这一首记下来。
崔嫣笑道,“那我来一首字数少的,婉清刚念了一首曹植的,我就也来一首曹植的好了——这首《飞龙篇》,通篇只有八个字:寿同金石,永世难老。”念完便掩嘴而笑。
哪知高峻道,“崔嫣你在唬人,曹植之诗,灵动隽永,算得上是个才子,才子怎会写的这么可怜!柳玉如和苏殷可能不知这首正是八八六十四的字数,难道我还能不知?你分明只念的最后两句。”
谢金莲道,“你才唬人,难道崔嫣妹妹背诗还不如你。那你倒背背看,让柳姐姐替你检查,倒要看看是否六十四字。”
这首正是郭孝恪所写的那首,高峻哼了一声,背道,“晨游泰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堂,金楼复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
柳玉如,苏殷,李婉清等人都有些不大相信他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一点不差,正好是六十四个字。
高峻撇着嘴吩咐,“金莲,我背得口渴,你去端杯茶来。”
谢金莲看看那几人颜色,看不出高峻背的有错,于是溜溜地起身去倒茶。
崔嫣不干,揭发道,“峻你偏心,苏殷背差一首,姐姐故意背差了两首你不指出,偏偏到我这里就不行,枉我陪你练了一晚上的字!”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哗啦”一声,谢金莲端的一杯茶就失手掉到地上,李婉清的脸也一片通红。
柳玉如本来笑眯眯的,此时沉着脸扭过去看妹妹,但什么也没说。
崔嫣也意识到说漏了嘴,连耳根子都红了。
樊莺、思晴和丽容看看她们,再看看苏殷。
苏殷故意不看她们,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柳玉如,低头寻思道,“难道是我冤枉了她?她一向待我不错的,也正往好里转化……偏偏我就不懂。”
高峻道,“咦?你们个个像喝了酒似的,是怎么一回事?”
柳玉如起身道,“今晚谁也不许陪他练什么字了,都给我回自己的房里睡觉去。”说罢,拉着樊莺就走。
……
长安高府。
黔州刺史高审行已抵达府上,见到了家中诸人,当然也有他的首任妻子青若英——现在的无谷道长。
阁老曾经数次口齿不清地恳求无谷留下来,算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
高府中的所有兄弟及他们的妻、子也都是这个意见,绝不允许她迈出去高府的大门一步。
如果敢让她离开,阁老的遗愿便付诸东流,也算他们的不孝,更算高府的忘恩。
青若英知道,自己在清心庵的落脚处已尽为府上人所知,如若执意回去的话也只会给住持添麻烦,于是暂时答应下来。
清心庵马上得到了消息,住持大吃一惊,原来一直不大有名的清心庵,却藏过两个大有来头的人。
先是纯青子、再是无谷,而她们居然都是出自于高府。
住持马上亲自赶过来,专门通知无谷还俗。住持话说得客气有礼,但不容反驳。青若英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阖府上下都过来看望她,尤其是那些女眷们轮流过来相陪,一坐便坐上半天。人们与老五家的青若英聊多年以前的事情,亲热而满腔的感慨。
高审行新纳的妾室刘夫人当然要陪着,但这些人与她共同的话题少得可怜。
高审行由黔州赶回来,一见青若英便当众埋怨道,“你躲到哪里去了!”仿佛有这一句,便掩饰了多年以前、自己对她的冷陌、厌恶和逼迫。
东阳公主再过来时,便对高审行说,“五弟,怎么也该把崔颖由西州接过来,总让她在那里算怎么回事!”
高审行的确有些想念崔氏了,但她自去了西州,便一点信息也未传回来。
他偷偷地看过三夫人刘氏的身子,在她来长安之前,高审行曾不辞辛苦夜夜耕坛,但此时三、四个月快过去,刘小姐一点反应也没有。
想到自己丁忧三年,床第之事是绝不能想的,这就与家中其他的人不同。这时再看看刘氏,高审行就更想念崔氏。
刘氏年轻,但是如若生不了孩子,那就与崔颖没法比了。她们相差于见识与底蕴,以及由此决定的气质、举指。
刘小姐宛如避世深山中的无名小花,清新又青涩;而崔颖属于名贵之卉,可以栽种在大都会的名园之中。
但清新之感总会很快黯淡于时间的消磨,而时间也会淘洗掉大半的青涩、让它们变得默默无闻。
青若英,除了一副对高府恩重如山的样子,岁月的苍桑早已浸蚀了她的容颜,与崔颖怎么比?
崔颖临行所说,“如果刘小姐能为老爷生个儿子,我便甘愿作小”的话,这个时候重被高审行回想起来,更是由衷地感觉只有贤慧的人才讲得出了。
再想一想自己对崔颖与李引的猜测,一点像样的依据都没有。所有接触过崔颖的人,无论官宦、卑吏还是老农,对她都是溢美之辞。
为了报恩,崔颖舍得精致的赤金饰物,也舍得最为贴心的丫环。在自己的误解里,她还舍得名份。
黔州比不得长安,恰如深山之与都会,高审行想,难道自己因为身处深山,就连见识也短浅了许多?
现在他回到了大都会,大嫂东阳公主的一句话,马上勾起高审行对西州难耐的思念来。
高审行深知,只凭自己一句话捎到西州去,恐怕崔颖不会回来。他求大夫人道,“若英,你给崔颖去封信……”
于是一封青若英的亲笔信立刻飞传西州。
回到长安,高审行酒不能喝、宴不能赴、床不能上只算次要,更主要的是以往所到之处总少不了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属下,此时一个也没有了。
这才是让他极为不适应的。这次的离任不同于因咎罢职,因而其中的委屈便更为明显。
他在心里埋怨父亲,认为他八成是老糊涂了。
阁老有六个儿子,只奏请陛下、恩准一人丁忧还算有些章法,可以避免高府第二辈的官员全军覆没。但父亲偏偏指名选中了身居刺史高位的自己,那便是糊涂透顶。
按着丁忧之制,高审行须回祖籍清河。
但阁老不好广交,年轻时即隐居于终南山下、发迹之处也是终南山。
而审行祖母去世之后就葬在那里,阁老为陪伴母亲也葬去了终南山,高审行总算不必到更为偏僻的地方去委屈三年了。
陶渊明尚且“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他高审行有何不可!
青若英给崔颖的信发出后,高审行便打点着行囊、辞别了府中众位兄弟,带了大夫人和三夫人,趋车直奔终南山。
贞观二十一年显然是个早发之年,才二月仲春,却有了初夏的架势。千山萌绿,涧溪水涨,处处鸟语花香一派生机。
远离了官场,也就远离了繁文缛节、拿腔作势的繁琐,远离了倾轧与谋算,一股清心之气了然于胸。
高审行在一路上想,为爬上高位,做太多言不由衷的事、不可避免伤太多的人、一直往上爬、直到高入云端、变成孤家寡人、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其实真不如现在。
在终南山半山腰,北望长安,高大巍峨的宫殿群、让他顶礼膜拜的巅峰权力,因为距离和高度的关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它们都笼罩着一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独有的雾气。
如果不是青若英,在当年避世的那个小村,高审行已经不大能准确地找到村中那座保护完好的小小院落。
终于再一次回来了。拜会乡亲,打扫屋室,布衣麻鞋的高审行蹲在院子里除草,没有奴仆,一切身体力行。
还没看明白,眼就花了。还未尽孝,父就老了。还未团聚,人就零散了。
高审行仔细看每一片草叶,发现只有它们和几十年前没有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