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织绫场,对自己拨乱反正的成果再看了一看,心满意足,找了个理由最后又吓唬了郑至善一次。
又去牧场里辞别了刘武大人,与众位新结识的牧场同僚意气风发地辞行、到兄弟曹大家晃了一趟,与母亲、瘸脚老爹告个别,然后回家准备。
大嫂当然高兴,妻凭夫贵,现在她也算官员家眷。但二夫人不满意,嘟着嘴不理谢广,但西州司马说过,这次是只身赴任,谢广不能带她。
谢广到西州府衙拜别大都督,诚惶诚恐地躬身候着,却被告知,大都督刚刚去交河县了。于是他极为遗憾地上任,因为大都督没能面授机宜。
其实高峻就在府里面不想见他。能有什么好说的!谢广去了以后的情形,高峻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如果他没能猜中,就把这个“高”字打着滚儿写。
牧场村,他一时不想回去。
在西州这里,高峻回到后宅既心静、又不显得空荡荡的。柳玉如她们走时留下来的那些丫环、仆妇们都是他不熟悉的面孔,他(她)们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谨慎地看着大都督的眼色行事。
高峻可以不必理会他们、而不会在心中有什么愧疚,但回到牧场村则不行了,那可能更难受。
丽容这些日子忙里忙外,任劳任怨,人也瘦了,话也少了,看过来的眼神也充满着一丝哀怨的味道。
高峻想不出丽容哪里做的不对,甚至她十分赞成让丽蓝去沙丫城,也像是猜到高峻的心里去了。
但高峻就是不想回去。
还有苏殷,高峻看到她就会更难受,知道这更是一碟儿看菜——看得,吃不得。柳玉如有些紧张他与苏殷接近,高峻早就看出来了。
上次在西村公事房,他和苏殷两个人一大早让柳玉如、樊莺和崔嫣堵在屋子里面,高峻一直认为清者自清,她们的误会早晚有清楚的一天。
但苏殷也遮遮掩掩地表示出,她也不敢或是不大愿意违逆柳玉如的意思,对高峻欲迎还拒的。柳玉如不在家,他去招惹那个嫌疑没什么好处。
高峻躺在后宅的大床上,头枕着手想事。他认为随着天气慢慢地转凉,山阳镇那些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天色黄昏,有府中的仆妇丫环们抬了餐桌进卧室来,弄了好几样菜点,还有人提了一坛酒上来,随后留了两个丫环侍立在侧,等候大都督用饭。
高峻坐起来往桌边一靠,先有丫环上前,把酒给大都督满上。
高峻想着事,端起杯来嘬了一口,然后猛然想起自己说过忌酒,“噗”地一声将酒喷出去道,“我没对你们说过忌酒么?还敢上酒!”
丫环嗫嚅着回道,“都督,奴婢……没,没听说过啊!”
高峻这才想起来,这话是在牧场旧村说过的。他呆了一呆,猛然再想起山阳镇来。
人太缈小,总把自己想象得很强大,强大到无所不能。其实以自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只做到了无所不能想,而能做的就少多了。
虽然没有人管,没有人监督,但西州大都督连口酒都不能喝了。
高峻不吃饭,连筷子也未动一动,跳起来出府。四十八人的大都督卫队整装,天都黑了,他们打着旗子、像拉练一般地驰往田地城驼马牧场。
田地城牧场的大牧监王允达,是半夜里被惊动的。他慌忙从睡梦里爬起来迎接总牧监,以为有什么大事。
谁知高大人只是向他再要了四条驼绒毯。王允达问,“高大人,你派个人来吩咐一声,我自会叫人送去,何必大晚上的亲自跑一趟?”
听了高峻的用意,王允达又问,“高大人,下官知道柳夫人她们去了长安,你要送毯子给夫人们御寒,也该是送六条啊!”
高峻哼了一声,他岂会算不清这个帐!
不是都拿捏着一把,谁也不说回家来吗?那好,我给你们送驼绒毯子,好让你们在山阳镇过冬。只送四条,你们谁铺、谁盖自己看着办!
高峻拿了毯子,当时便吩咐人送到山阳镇去。去送毯子的人问,“都督,不给夫人们捎封信么?”
高峻说,要说的话都在毯子里了,你去便是。
随后,他们马不停蹄地回身去交河县,到的时候县城的城门早都关了。但这难不住西州大都督,手下人一嗓子,罗得刀连忙爬起来出迎。
罗得刀说,他已详细地查阅了该县户籍帐,根本没有侯海这个人的痕迹,赤河金矿的这位掌钥来路不明,是不是派人去赤河金矿详查此人。
高峻不让,“我们还等着侯海做菜呢,你这么快把他挑出来怎么行!”
“那么,高大人,事情的走向如何,你能不能给小人理一理,小人怎么有些乱呢!”罗得刀说道。
“哼,只是你乱哪里够用,得金矿上乱才行……”
高峻寻思着,又竖起一根手指头、郑重说道,“若说事情的走向嘛,我认为,不出一个月!”
“如何?!”罗大人极为钦佩、眼睛发亮地问。
“不出一个月,柳玉如就得乖乖地,从山阳镇给我跑回来!”高大人信心满满地说。
……
山阳镇。柳家的宅子里面正七嘴八舌地议论事情。
听柳玉如、樊莺、崔嫣从长安回来后一说,其余女子们一下子炸了锅。谢金莲说,“这算哪回事?我们将来怎么称呼她?她的年纪比我还小!”
崔嫣叹了口气,“我倒不担心这个,不方便见就尽量不见面总到头了,我担心母亲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婉清猜测说,“或许母亲随后也会由西州赶到山阳镇来呢!我们再等两天看,如果等不到,是不是我们就回西州去?”
谢金莲问,“柳姐姐,这次你们给没给这位刘夫人上茶呢?你是正妻不便给她上茶,但樊莺和崔嫣总是应该,”
樊莺嘀咕道,“凭什么我就应该?谢金莲,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攀起礼法来了,早知道我们谁都不去、只让你一个人去长安问候了!”
思晴说,“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又不能打到黔州去质问。母亲如果不到山阳镇、也该有信来,到时我们再琢磨。”
柳玉如既想速回西州,一来拜望崔夫人,二来也不大放心起家中七、八、九三个人来。她一气之下跑出来,当时没觉着如何,仿佛自此一步不登西州也是能做到的。
但在高府见到刘小姐之后,悔意已渐渐升上她的心头,这不是纯粹给人腾地方么!现在再想起这个丽蓝,就感觉着她对姐妹们的威胁最大。
柳玉如想,她们跑出来算什么,认输?还是认输?还是认输?
这个女子要是卖弄起风情来,高峻极有可能、在一半月里对山阳镇的这些人不闻不问,那就太没面子了。
这么一想,自己在冲动之下所做的这个决定,有些太不冷静。万一西州家中没什么反应,万一这件事让牧场村的街坊们知道了,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猜测来。
谢金莲道,“柳姐姐,不如我们这就回西州,我也很久没见到甜甜了!”
柳玉如道,“好吧,既然大伙都这么想,我就不好再拧着,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起程。”
第二天一大早,西州苏殷、崔夫人和甜甜三个人的信就到了。
崔氏的信简单说她和甜甜已在西州,有些想念柳玉如这些人,希望她们在山阳镇住几天就回西州来相见。
也就是说,崔夫人决定不到山阳镇来了。夫人对女儿们的想念压不倒她对长安的回避之意,柳玉如有说不出的担心,似乎已猜到黔州发生的事情。
甜甜在她的信中询问四位小弟,让谢金莲速速回来。
苏殷的信写的最长,像写奏章一样中规中矩、面面俱到,中间夹掺着有关高峻的支言片语,看得出这是有意为之。
苏殷说,高峻忌酒了。
柳玉如想,这还差不多。但这么短的时间能看出什么来,难道他能一年不沾酒?难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只要喝了酒就可以没脸地犯错?难道她们就没喝过酒?
再说,连个孩子都知道写几个字送来,高峻怎么就连个名字也不写。
柳玉如赌气地从已经装好的车上往下拎包裹,“我不回去,谁爱去谁去!戒个酒难道是件大功了?!”
谢金莲抬着手想拦挡,但就是不敢说话。于是这些人心思各异地伸手,从车上把包裹什么的再拎下来。
又过了几天,长安的府上有人送信到山阳镇,阁老祖父病了。柳玉如算算时间,就是她们蜻蜓点水地从府上回来的那天。
她对谢金莲道,“我们离开府上时刘夫人还在的,那么祖父一病、她肯定不能离开。这次你去给她上茶吧,谢二夫人的面子也足够用了。”
谢金莲道,“姐姐,祖父病若不重,我们也不必去。若重,峻在西州难道就接不到信?我们且等他,只要他来,我判断一定从山阳镇经过。那时我们便跟峻去长安府上看望、然后就坡儿下驴,不就都回西州了!”
柳玉如气乐了,“我需要他给的这个台阶吗?”
众人道,“哪个才需要!指不定哪个就等着姐姐给搭个台阶呢!”
就这么着,六个人再心心惦惦地等了半月,高峻也没到山阳镇,只有四条驼绒毯子从西州送到了。
樊莺一见便不高兴,“这是摆明了让我们在这里过冬!”
谢金莲道,“然后他好踏实地陪着九夫人!”
婉清道,“不行,说什么也得回去了。”
柳玉如没有主意,坐着不动,也不说话。这么回去了算怎么回事。四条毯子,摆明了是给四个小子的,哪有她一条!也许高峻现在正乐不思蜀呢,这么就腆着脸回去,皮多厚也不够烧啊。
她回想起有一次,高峻陪她去柳中县时说过的“一里一年”的誓言,忽然就落泪了。那天在苏殷的公事房,他不等追问,自己只说要找锉刀,就能那样说出来,其实也不算骗人了。
试想在西州的家中剪趾甲,当了那样多的丫环、仆妇,你让他怎么说?
她对姐妹几个道,“你们回家去吧,我再不干涉了,但我不走。”
樊莺说,我不走,就陪着柳姐姐了,你们都回去吧!
思晴和崔嫣说,“我们凭什么走?”
谢金莲喃喃着自语道,“太气人了……简直!我们去做饭,没毯子的就不过冬吗?婉清你去买酒我们喝上,从……从长计议。”
……
长安高府。
阁老的病情一天不见好转,他没让给西州和黔州传送病讯。高审行的侧室刘夫人就在府上,她因为阁老的病情而滞留下来了。
而高峻的夫人们都在山阳镇,那么西州也不必惊动。
因为,苏殷从西州呈上来的奏章已送达,是以高峻的口气写的。奏章中说西州牧事稳定,新增且末、典合、于阗牧场三座,增马四千三百三十三匹,民情祥和,未受二十年干旱之影响。
但繁荣西州只有马还不行,还须人丁兴旺。高峻恳请陛下恩准在西州施行一项新政策:凡西州新生幼儿之家,当月开始免地租一年,免户税一年,幼儿凡由母亲自己喂养的,免庸役两年。
这就是说,西州打算鼓励生养,也可以说,西州的每名新生儿都由西州担负了很大一部分开销。可钱从哪里来?
奏章中提到,西州正在探察赤河金矿失金一事,怀疑与龟兹城有关。看来高峻打算从金矿上挖钱了。
皇帝陛下没有迟疑,御笔一挥照准。之后,又携太子李治一同过府,探视阁老的病情,赐高俭散官为开府仪同三司、赐申国公勋位。这都是从一品的规模,高于阁老的正二品。
高俭挣扎着要爬起来谢恩,被皇帝按下。阁老说,“陛下,臣的孙媳柳玉如,已被封为申国夫人……”
这是不恰当的,也许皇帝是忘记他封出去的这位申国夫人了,此时再看,就与申国公的封号有些顶牛,而且极不严肃。
皇帝道,“阁老你病着也这样性急!朕还未说完呢!改赐西州都督之柳氏为从二品‘瑶国夫人’!”
西州都督高峻是从三品,而他夫人却是从二品。
高俭再欲爬起来谢恩,又被皇帝按下来,“朕听说……这位瑶国夫人正在山阳镇,起因是又有个九夫人?”
高俭赧颜道:
“陛下英明,老臣正为此事而堵心,不知如何决断……玉如她们总在山阳镇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阁老说着,不觉停下,因为皇帝竟然不觉间伸出手指、去挖了挖鼻孔,翻着眼睛说道,“朕可不去蹚这趟浑水,朕想的可都是大事。”
太子李治在侧,心中暗道,“这样亦正亦邪之间,便与重臣毫无芥蒂地完成沟通,自己就比父皇差的太远了。”
高俭道,“还有件事,老臣不敢隐瞒陛下……五子审行新纳一位侧室,是都濡县故县令刘端锐之女,臣事先实是不知,她只有,只有,”
但皇帝仿佛没听到,而是对太子说,“你替朕再拟下去一道诏书,赦免死罪以下诸徒,囚者释、流者去留自决,朕只想为老臣祈福……”
高俭卧于病床之上,早已涕泪横流。
……
赤河金矿新任从九品管事谢广大人,一到任,便勤于政务熟悉辖区,在众手下的陪同下巡视了淘金场。
不看不知道,西州大都督对他简直太够意思!这是多大的地方!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