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也听不到谁大声出气,崔氏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一字不落都让柳玉如这些人听去了。
柳玉如穿着厚绸浮绣的白罗裙,外面是一件淡绿色的对襟薄绸衫,乌黑发亮的头发被一根赤金凤头簪穿住,像乌云中展翅飞着一只金凤。她面若桃花,风姿绰约,令崔氏惊叹天底下竟有这样持久不衰的美貌。
樊莺穿着新制的窄窄的碎花春衫,里面紧紧绷着一件淡黄色小马甲,显出淡雅如仙的柔软婀娜姿态。她梳着流苏髻,也未佩什么首饰,皓腕如雪,如亭亭玉树,站在柳玉如的身后没说话。
崔夫人有些尴尬,说,“我刚从澎水县听赵国公讲了此事,迫不及待想与你们讲一讲,为的是早有些打算。”
思晴跳起来给柳玉如让座位,柳玉如不接崔夫人的话,而是对着思晴嗔怪道,“四妹大白天的连头发也不梳了,哪有个德妃的样子!”
思晴红了脸道,“我,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柳玉如:“那你就先说说呗。”
思晴说,“我只想去子午峪看一眼我兄长,我真没想大明宫啊。”
崔嫣扑哧一笑,替思晴解围道,“丽容一定想回长安,也好去大明宫看一眼,那个当年被你一笔勾留下来的武才人如今是个什么了不得风采,别的人不好说,至少武娘娘要给你单独开个大宴。”
丽容被崔嫣揭了早年的短处,面子上虽有不得劲,但也想起被独自遣送回西州的那些绝望日子来,连忙道,“徐惠刚还说……应该从大往小排着说的,我只听柳姐姐的主意……我们都须听峻的主意。”
“六妹,你一向挺有主张的,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
“姐姐……我爹此时还不知在哪里呢,更不知我爹是怎么想的。”
柳玉如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有要看爹娘的、有要看兄长的,有想着大明宫里宝物的,我又何尝不想长安呢!我想知道郑观音是不是还住在长乐坊,如今过得怎么样,我想知道大明宫里的那片石榴花开的好不好,宫墙上风竿又竖起来没有,我还想到永宁坊马王府去看一看我们的旧居呢!”
有好几个人随着柳玉如的话遥想她们在大明宫、长安的日子,不觉眼睛湿润,目光飘渺。
黔州还是不错的,放目望去,山峦峻峭入云、树木参天,丛林绵延相续,周围远山就像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滴,山间坪场之上黄花遍地,山道隐隐约约,弯曲小径连着干净村落,盈隆宫居高临下,飞檐处处,勾勒在蓝天之上,这里闲适而自在,也有长安所没有的风情。
但谁能不想繁华的长安呢?说不想是假的。
柳玉如说,“但只是我们想长安有什么用呢?总得我们的大王想才行,也许他平淡日子过腻了,要重新坐回至尊之位,那我们的愿望便都达成了。”
崔氏听罢将信将疑,她还有大事在后边,便岔开说,“待聘今日在澎水县断了虎伤人命案子,亡者家属要有补恤,长孙润踢破了澎水县牢,要有赔偿,赵国公回家将养,为娘已代作主张,给新置了临近的一处院子,但钱静心庵却没有的,你们好好看看这帐目。”
柳玉如慵懒地说,“金莲看吧,需要多少只管开付。我不看了,刚才和莺妹在崖头的‘子卯树’下避了场小雨,虽未淋到,可我还是有些头疼,这就去躺躺罢。”
说着起身去了殿内她的寝室,她的侍女紧跟着走过去,被她摆手制止了。
长儿娟看看天色,有些鼓舞地说,“大王和九姐该回来了!两个人总要赶得上盈隆宫的晚饭。”
婉清则问崔夫人打听到她爹下落没有,崔夫人温言安慰。
崔嫣说时候还早,叫侍女去取了她的琵琶来,要弹曲子,又对长儿娟说,“你去拿手鼓,看能不能与我相和。”
琵琶取来了,崔嫣玉笋般的纤细手指,轻理了一下琵琶的八根弦,又轻轻地拨动,调好了弦,随后睫毛低垂,专心地弹拨。
众人围坐在大殿里,听那琵琶声,如同清泉在石头上溅落,雨珠敲打着芭蕉,忽而想象着一只云雀从云中俯冲而下,一边左右盘旋,一边呢喃啁啾。而后做了几个大幅度的翻腾,又嗖地飞向天边,渐渐的消失了。
长儿娟手中拿着一只小鼓、但握着鼓槌忘了敲击,因为刚才她想到了大明宫上空飞着的云雀,但思绪被几个姐妹的叫好声打断了。
因为崔夫人从澎水县带回来的好消息,有好几个人很兴奋,还因为柳玉如并未明确表示意见,琵琶声恰好代表了她们的心情。
崔嫣一边弹,一边用眼神提醒长儿娟,长儿娟回过神来,手鼓一下一下跟着节拍击打……琵琶声若断若续,秋雨打着残荷。
少顷,琴声渐密,犹如曲江池上一大群红鲤鱼破水而出,踊跃着跳跃着击碎了湖面,但人们想用眼睛去寻找它们时,它们早已潜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有一阵风夹着浓浓的水汽扑面拂来。
夕照如血。
人们忘了叫好,朝崔嫣投入去赞叹的目光。
谢金莲这才想起看崔夫人的帐目,对那几笔加起来以十数万计的大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笑呵呵地说这不成问题。
有几个女子忍着不讨论赵国公来黔州的事,既然是舅父亲口说的,那绝不会有假,再说君无戏言,这可不算小事。
但她们忘着殿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盈隆宫她们大王。丽容说,“他和丽蓝今晚不会回来了,开饭吧,母亲也不必回静心庵了。”
侍女们立刻出去。
晚饭平时这个时候就在腾韵殿里进行,但今天叶玉烟先让上了五色方糕,茶水,众人一边吃着糕,一边品着茶。
谢金莲说,“我猜峻若复出,那么舅父的什么罪也就没有了!”
婉清道,“那倒是,谁都知道峻对母后文德皇后的感情,他从记事起便未见过母后——所以说娘亲舅大嘛!”
随后她恍然醒悟道,“我好像猜着一点儿眉目了!”
有几个姐妹连声问婉清猜着什么了。
婉清说道,“我偶尔也听爹说起过,眼下大唐东、西两边都不宁静,按住葫芦起了瓢。你想啊,李治若不是真没了办法,怎么会把薛礼大哥从玄武门那么重要的地方派出去?你们再想,如今在皇族之中,武功盖世,四方胆寒,又正当盛年的是哪个?”
长儿娟,“当然是我们盈隆宫大王——而且他是李治亲兄弟。”
思晴问道,“六妹,你是说,舅父流放黔州是李治使的苦肉计?李治当然知道峻对舅父的情意——要想救舅父于水火吗,那好,只要你复出为帝,这都不算事。”
婉清,“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思晴仿佛提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便垂了眼帘去琢磨。
徐惠寻思着道,“让六姐这么一分析,好像峻不答应的话,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了……柳姐姐不是也想大明宫了么?”
谢金莲说,“李威、李武他们可都长大了,不能整天总是舞刀弄枪的,正该见见正经的世面了!还有待聘兄弟,他可是将门之后,不能一直玩耍于村野吧?你看看他小小年纪便断得了麻烦案子,若敢把他也埋没了,母亲恐怕没法儿向郭叔叔交待。”
崔夫人笑着说,“我哪里敢!不过从这件事上看李治也不是白给的,当年你家大王走的那样坚决,连户头都销了!李治不下一剂猛药,恐怕他兄长不会回头。”
叶玉烟喜滋滋地冲长儿娟说道,“长儿婕妤,你快吩咐上菜吧!”
先上的八碟小菜,然后上的鸡油兰片,香酥鲫鱼,看上去晶莹白润,再上来叉烧肉脯,松荆熏鱼,呈出金黄色和酱红色,汁浓味醇,菜上完以后,又上了两盏虎珀莲子,都是盈隆宫厨子的绝活。
侍女们端上了酒,但被樊莺无声地挥退了。
八夫人苏殷午睡一直睡到天黑,她从自己的寝室里钻出来,这才得知崔夫人带回来的消息,说,“难道我和徐惠又要整天的拟文?只怕太生疏了!”她左右看了看,“孩子们怎么一个也未见?”
派着两个侍女下山去看,很久她们才回来,一脸的紧张。
李雄、李壮、李威、李武不见了。
盈隆宫外四道山门内都找遍了也没有他们。
其他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全都跑到甜甜和高舍鸡的院子里去打牙祭了。
崔夫人未急,问侍女,“各处都找了?”
侍女焦急地回禀道,“夫人,待聘公子也不见了!我们问了马厩,这五个人的马匹也被他们骑走了!”
崔夫人笑意里已露出些许的紧张,自语道,“果然金莲说的没错,孩子们正该有所管束了!这么晚了还跑出宫去,真不知做娘的担心。”
少王们的行迹从未出过都濡县,常去的地方有岩坪镇李袭誉的铁窑、丽容和丽蓝爹所掌管的荔枝园。
婉清问,“李捷呢?往常去岩坪镇他外公的铁窑,李捷一定也会去,今天怎么这样老实。”
谢金莲立刻说,“去把这些人都叫上来!”于是侍女又跑出去了。
众人又坐卧不安地等了一阵儿,这些孩子们才一个个进了腾韵殿。
此时年纪最大的是丽蓝的儿子李睿,他是老五。接着是婉清的儿子李捷,老六。苏殷的儿子李惠,老八。他们的身后是樊梨花、丽水仙、谢女贞、叶桂芝、长儿迭香,大大小小挤挤插插地站了一堆儿,但谁都不先说话。
丽容问,“李睿,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他们去哪里了,别跟我说不知道。”
李睿将胸脯儿一挺,笑嘻嘻地说不知道,他见到桌上面摆着的好菜,伸手去便抄了副筷子。
谢金莲道,“那好,你先吃几口再说也行。”
李睿嘴里大嚼,含混不清地说,“哥哥们怕是去铁窑了吧……我好像听他们说要去看父王为我们锻好的铁刀……我们不能总用竹刀吧?”
崔夫人不解地问,“大晚上的去看刀,那待聘跟了干什么去了?”
李睿假装嘴忙,不答。
婉清也问自己儿子,李捷躲躲闪闪,“娘你问五哥吧,我是说不好的!”
樊莺问女儿,“梨花,你一定知道,他们是不是去澎水县见你舅翁了?”
老八李惠不等樊梨花开口,便大声提醒道,“不许说。”
李惠是苏殷的儿子,他既然不许妹妹说出来,那就一定知道李雄这些人的去向,那么他们去岩坪镇看刀的说辞明显是假的。苏殷跳起来作势要打李惠,“我让你教唆,把妹妹们都带坏了!”
樊莺勾勾手,把女儿搂在怀里,冲她眨眨眼,不再追问了。
李惠也不躲,身上居然重重地挨到了一下,分辨道,“娘你打我也没用,总之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
苏殷:“什么时候?”
李惠不答,只是看他五哥,老五李睿身上立刻聚集了好几束焦灼的目光,李睿眨着眼,在想说还是不说出来。
谢金莲起身去找柳玉如,然后出来,对大家道,“柳姐姐说身子不适,顾不上孩子们了,说我们找也可,不找也可,要不就去砚山镇找峻和丽蓝。”
崔夫人坐立不安,忍不住埋怨,说这件事一定是李雄的主意,玉如怎么反倒不急了。在忽然跑失的五个人里她儿子待聘的年纪最小、体格最瘦弱,崔氏对女儿崔嫣说道,“还等什么,快派人去通知你们大王。”
思晴说,“不如多派些人出去,澎水县那里去问问,铁窑上去问问,荔枝园再去问问,砚山镇再去个人通报一声。”
这些人晚饭也不吃了,像今天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尤其跑掉的人里还有崔夫人的宝贝儿子。郭待聘若有个闪失,别说崔夫人受不了,大王回来也会大发雷霆。
从李睿等人神神秘秘的样子来看,思晴所说的这几处地方都未见能找的到他们。但丽容、长儿娟还是一路小跑着,去山下的薛丁山村子里安排人,思晴、崔嫣安慰崔夫人,腾韵殿内乱哄哄的一片。
樊梨花有些紧张,对她娘悄悄道,“娘,你不会再问我吧?”
樊莺嗔怪地对女儿道,“你看谁硬问你们了?那我也不问你,”
樊梨花:“我们都答应了大哥他们,三天后才能讲出来。”
樊莺暗道,去岩坪镇还用得了三天?看来事情真有些麻烦。
每个孩子都是娘的命根儿,这话不假。但郭待聘对于崔夫人来说更是如此,夫人对儿子寄望甚高,这孩子出了事,那就什么灵丹妙药也治不好崔夫人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