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不便问对方的公务,尤其对方是卫官,就更不能随便问,万一有不便相告的、或是涉及了军机便不好了。
于是两下里并了桌子,酒菜也重新添置了,众人坐在一起共饮。
长孙无忌便问顾司阶黔州的见闻,问这个就不会犯了忌讳。
顾司阶说,黔州刺史罗得刀亲自出面接待过他,罗刺史已经发福了,还同夫人王氏一同设了家宴款待过他。
这些年大唐人事变动这么多,但有几个地方官员的职位却极为稳定,比如辽州刺史李弥、西州刺史高岷、均州刺史苏勖、庭州刺史王达、延州刺史高审行,当然也包括这位黔州刺史罗得刀,做黔州刺史已十年了。
这些人到了任职年限,也按制由吏部进行过考功,但仕途却极为稳定,也不升、也不降,朝延对他们不褒、不贬,连那些御史们也没有针对这些人的弹劾言论。
这些人在任地上算得上勤恳,连高审行那号的,都再未听说过什么绯闻。
但长孙无忌喝着酒想道,没毛病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些人都同金徽皇帝有关联啊。
看起来李治还真是个念旧的人,这在大唐的官场上也算是件奇闻。那么他同武媚娘言辞恳切地要自己到黔州请金徽皇帝复出,八成没有虚假。
“敢问顾司阶,眼下都濡县的县令是哪位呢?”长孙无忌问。
顾司阶道,“还是原永宁公主府家令,高白。都濡县卑将也去过,而且高县令和他两位夫人也曾款待于我。”
“都濡……不知县情如何呢?”
顾司阶酒喝的已经够了量,未意识到长孙无忌的问话,正由黯州一点一点指向更具体的地方。
顾司阶道,“大人你是知道的,都濡县因为有皇家的行宫,且县内的赋税直缴盈隆宫,那可是黔州仅有的畿县,县情还能错的了?”
由于这场闲谈持续的功夫已经不短了,从长安“押解”长孙无忌来黔州的的几名衙役有些酒力不支,便放心地离席先去睡了,也不担心手中的“流徒”逃逸。
此时在驿馆里坐着吃饭的人已不多了,长孙无忌往四下里看了看,除了他和顾司阶这一桌,隔了两张桌子还坐着一位猎户,正在埋首用饭。
他这才低声问道,“顾将军任职于左千牛卫薛礼将军麾下,此次又是专程到黔州公干……而且还专程去了都濡县,莫非大唐有针对盈隆宫的什么军事行动?但盈隆宫孤儿寡母的那些人……多少年了都安安静静的,亦未干扰过朝政,薛将军没有陛下之命,又怎好前去打扰她们。”
顾司阶听了就是一阵沉吟,也没有反驳长孙无忌的话,好像在掂量要不要同对方深入的谈论一些事情。
不过长孙无忌已然从他的表现上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顾司阶的这趟黔州的“公干”,果然与盈隆宫有关。
长孙无忌道,“如果大明宫陛下无旨,顾将军去盈隆宫却是不大合乎时宜呀。”
顾司阶道,“怎么会呢?依本官看,薛礼将军行事一向稳重,若无陛下之命,薛将军怎么会瞒着大明宫、专门支派本官到黔州来这一趟呢?本官尚且不敢猜测什么,国公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长孙无忌暗暗冷哼一声,正色道,“那倒是!老夫一介流放之犯,是不该多问,但顾将军你不知道盈隆宫里的那些人可都是长孙皇后的后人?吴王犯事、荆王涉罪,老夫虽然痛心,但他们毕竟同长孙家隔着一层,而盈隆宫便不同了!金徽皇帝的后、妃及那些王子,可都算老夫的至亲!”
顾司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对方说的不错。
长孙无忌不探听出顾司阶到盈隆宫去的目的,总有点于心不甘,他也猜出了对方的顾虑全都是因为谈话人的身份,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赵国公了。
他敬了顾司阶一杯,说道,“薛礼将军同先皇有结拜之义,老夫倒不怀疑左千牛卫有不利于盈隆宫的举动,只是猜测你我二人的黔州之行,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意罢了。”
顾司阶停箸,眨着眼睛端详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看了看不远处的猎户,他正在低头喝汤,于是以更低的语调对顾司阶说道,“不瞒将军,陛下打发老夫到黔州来,那是有大用意的!”
“呃呃……下官冒昧……国公可不可说……大明宫是什么什么旨意?”
长孙无忌道,“金徽陛下离开大明宫已近十年,我大唐的所有大政未有什么更改,自然内政平稳百业俱兴……但四方不安啊,怕是欠些武力了。”
顾司阶问,“难道国公到黔州来,亦是与此有关的?”
长孙无忌连眼都不抬,自顾说道,“老夫因着薛将军与金徽陛下的关系,才视顾大人为知已,因而也不必瞒着你了!老夫到黔州来,便是为了请……”
“国公要请谁??”
“请金徽陛下一家,重回大明宫。”
顾司阶听罢,大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孙无忌道,“陛下在老夫出京前曾亲口对老夫讲过,只要请得金徽陛下一家回长安、重主大明宫,他与武媚娘甘愿再回入苑坊晋王府。”
顾司阶重重叹息了一声,摇着头、又点着头道,“罢了,罢了!兄弟让位自古未闻,下官在有生之年,却有幸亲眼目睹了两次。”
他郑重地起身,冲着长孙无忌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道,“下官对此深信不疑!陛下与武皇后自然不能亲临盈隆宫了,那么能担此重任者,岂非只有赵国公一人?将来卑职的前程,还得有劳赵国公多多提携。”
长孙无忌将胸脯子挺了挺,“那是自然了,要不为何老夫说,你我黔州之行异曲同工呢?”
顾司阶道,“国公你可高抬下官了,下官的黔州之行怎能同赵国公相提并论,只能算是给赵国公的出面作个佐证罢了。”
长孙无忌连忙按着顾司阶的肩膀请其落座,亲自为顾司阶满酒,问道,“顾将军可否直言相告?”
此时顾司阶已然没有了顾虑,低声说道,“不瞒赵国公,下官奉命赶到黔州来,就是为了盈隆宫的一句话!”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老夫千里迢迢的赶到黔州来,其实不也为了盈隆宫一句话?那么你我二人殊途同归,全都是为着大唐的锦上添花。”
顾司阶不住地点头,感慨道,“那才是卑将有生以来看到的、地势最险峻的皇家行宫!如果主人不想放行的话……卑将料想,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吧。”
“有那么邪乎吗?”长孙无忌问道。
“怎么没有?国公你又未亲眼见到,当然不知道了,我见到了金徽陛下,去盈隆宫唯一的一条石道由几个少王把守,一般人可进不去。”
“顾将军你在开老夫的玩笑了,陛下的几个儿子李雄、李壮、李威、李武、李睿、李捷、李惠,连新罗的李掖都算上,最大的也过不去十四岁,放在平常人家还在娘身边撒娇呢,又怎么能把守石道。”
这是长孙无忌的激将之法,他越说不相信,顾司阶越要让他相信。
借着酒力,顾司阶最后也想不到要掩饰了,“国公,卑职可没随便说,从岭下至盈隆宫唯一一条入口上有四道险要关隘,每道关隘上有两位少王把守,人人一把竹刀,真是像模又像样啊!”
长孙无忌又敬了顾司阶一杯酒,摇着头道,“顾将军你又在诳老夫了,那么大的孩子,拿一把竹刀又岂能守得住关隘!老夫差一点便相信你说的了。”
顾司阶道,“国公!你还是相信的好,卑将专门上过一趟盈岭,这都是亲眼所见,再说卑职岂会诳骗国公?”
说着放了酒杯,对着手下人招招手,吩咐道,“可将金徽陛下的墨宝请出来,让国公看一看!”
手下人不敢怠慢,马上将随身的包裹打开,从中拿出一叠黄绸,被他们叠的方方正正。
长孙无忌奇怪,心说顾司阶被薛礼派来黔州、专门拜谒盈隆宫,就是为了求这一份金徽皇帝的墨宝?
这么说,李治和武媚娘注定知道这件事,因为薛礼若是背着皇帝和武皇后,便有谋反嫌疑……这是一幅什么内容的墨宝呢?
此时,黄绸已被手下人一折折展开,上边是两行狂放而不拘一格的大字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却是先写在绸面上边、然后再由绣工用墨线绣出来的。
最先出现的是落款,那是长孙无忌再也熟悉不过一个大大的“峻”字,后边是日期,就在七天之前。
还有一方马王印信是由赤红的丝线绣出来的,在黄色的绸面上异常醒目。
金徽皇帝的字,长孙无忌比谁都熟悉,时隔十来年再见到第一眼,往事便如开闸的潮水一般,一齐涌上心来,这幅字便是是他的定心丸啊。
顾司阶此行的目的,在长孙无忌的眼中已不怎么重要。
他不惜与顾司阶说出李治和武媚娘派自己到黔州来的目的,其实还是对金金徽皇帝是否在世心存着怀疑。
长孙无忌行走在子午谷道上,还曾怀疑过李治和武媚娘、尤其是武媚娘。怀疑这个女子对自己当年阻挠她成为皇后耿耿于怀,这对夫妇打发他到黔州来是再一次无情的奚落他们的舅父——
如果金徽皇帝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五便已不在人世,那么他长孙无忌的黔州之行便是竹篮打水,大明宫关于“赵国公还是赵国公”的承诺便是个天大的笑话。
给人以希望、再让现实无情地戳破它,那么长孙无忌要死的心也就有了。
黔州流徒揩揩已然有些泪水模糊的眼睛,见三尺宽、六尺长的黄绸幅面上边,只是竖着写了两行大字,但已将这么宽阔的地方占满了:
“丝路牧马,乃西州之根本。扰丝路牧马者动大唐之国本,杀无赦。见令伏地者免死。”落款是马王:峻。赤红的印信。
字是金徽陛下的字,千真万确!长孙无忌稳稳心神,问道,“薛将军求陛下这样一幅字,难道是要在西州动兵?”
顾司阶道,“国公,下官猜正是这个意思,而且是薛将军亲自领兵。”
时隔九年,大唐西部乱象已生,起初是阿史那欲谷率先叛乱,大唐派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讨伐。
后来处月部趁乱起事、附合叛军,大唐又派卢国公程知节讨伐。虽然西部战事屡有胜绩,但西部再也不是之前的安定局面了。
白杨河、龟兹、焉耆、轮台县、庭州一带都不太平了,大唐总有些按住葫芦起来瓢的架势。
看来李治已有了打算,要派他以往从未动用过的薛礼去西部了。
在朝堂倾轧最是扑朔迷离的时候,薛礼一直负责玄武门的防卫,简直寸步未离过李治身边。
现在将薛礼派到西边去,看来李治在长安已无什么可担心的了,他要彻底解决一下西州的问题。
再不对西方施以重手,谁都担心这股乱势最终会影响到西州,同时也说明李治手下可用的放心之将,此时也真没几个了。
房遗爱在永徽年间的谋反事件牵连到了诸多的人,宗室李元景、李恪、李道宗都是能打之人。驸马薛万彻、柴令武等一批能征善战的武将都被放倒了。
卢国公程知节早该是坐享的年纪,但凡有可用之人他不会亲自操刀上阵。
原安西都护阿史那社尔也早已调任京师任职,除了功成名就、总须往上迁拔之意,想来长安亦怕阿史那社尔这样的大块头、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再有什么思想波动。
阿史那社尔若在西面有什么摇摆,那么对大唐西半片政局的影响,将是巨大的、和无法挽回的。
西州此时只有个高岷坐镇,他只是位文官。
那么,将薛礼这记重拳使出去,再将同样可以信赖的卢国公程知节调回来坐镇长安,还真是个不错的方案。
西州是金徽陛下的起步之地,而薛礼与马王又有结义之情,李治派薛礼亲往西州,看来亦是经过了详细的斟酌。
不然,这么多年都未闻薛礼同盈隆宫有什么联络,这次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派一位司阶来黔州呢?
眼前这幅字,便是金徽陛下对大唐出重手、解决西州乱象的明确支持。薛礼持了这幅字去西州,便有如马王亲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