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警卫穿过大厅时, 时江听见不远处有低低的窃窃私语声。
她回过头, 正盯着她——或者说短刀们看的人纷纷侧目把目光移开。如果不是切实感受到了那些视线的压力,还真要以为他们只是无意间瞥到这里。
算了, 她想。
随他们去吧。
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们看打扮大多是事发时候在博物馆参观的游客, 也有的要显得灰头土脸得多, 那焦黑的衣角明显是侥幸从爆炸和火灾中死里逃生的。
这些游客打量着又被带进来的陌生人, 大约是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什么,外面的事只是听说, 加上哪怕身着奇怪的盔甲在他们看来也只是小孩子,眼神里多多少少都是好奇。从外面逃进来的人眼中就多了份警惕, 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按说这天灾人祸的生死关头, 人人自危, 哪有功夫去注意这有的没的, 但偏生有人的脑子还转得更快些。
“难道那是推特上的——”
声音被遮在了落下的大门后, 中空玻璃的隔音性颇佳,水落时江默默抬头看向刚关上门的警卫。
她还是有点想知道他们会说什么的。
把对讲机举在嘴边的警卫莫名地看着她。
“馆长先生在办公室里,”他收回对讲机,“我带你们过去。”
“是。”
时江友好地笑笑, “那就麻烦了。”
避难民众被集中在偌大的大厅, 后面的走廊空空荡荡。警卫在前面领路,他看上去是越发对他们几个产生了疑虑,时不时会回头瞄一眼。
空旷的走廊里只回响着八人的脚步声——特别是乱轻快的小高跟, 直到接二连三地跟警卫进了电梯。
“我从刚才就在想, ”轿厢缓缓上升, 短刀们还在新奇地打量里面的陈设,审神者道,“……收留了这么多人,安保这块是不是太不设防了点?”
一路走过来,她只见到了零星几个负责巡逻的保安,固然有这里太大的原因,但武器最多只是警棍就有点……
“有什么办法。”
警卫叹气。
“谁能想到好端端出这事,”他道,有意无意看了眼极短们腰上别着的短刀,“国内禁刀禁枪,这里也一样,就安全上来说已经比别的地方好了。现在只能考虑之后让一些男性也参与进来,多点人手。”
……也是啊。
水落时江沉默地想。
如果不是她带着刀剑插手,桐皇那儿才是更没有还手之力的,在普通的情况下,这里还真算得上是安全了。
轿厢门开合,警卫带着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馆长,想见您的人到了。”
“好,”里面的人应声,“进来吧。”
站在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两鬓花白,蓄着薄薄的胡须,沉稳望着他们的眼神透出些慎重。
“你们,”他视线扫过毫发无伤的几人,“看样子不像是避难的啊。”
“……是。”
警卫自打进门后就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双手背在身后提防着突发状况,时江余光瞄了他一眼,“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我知道贸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失礼,”她道,“但馆内收藏的刀剑,可以把其中几振暂时交给我们,由我们来保护吗?”
“……”馆长死死拧起眉头,“你说什么?”
“请听一下我们的理由。”
见势不妙,时江连忙补充道:“我是有特殊的原因才不得不这么做——”
“我不管是有什么理由!”
馆长厉声打断了她的话,“这里的每一样藏品都是国家的财产,怎么能随随便便托付给什么来路不明的家伙?!”
水落时江心往下一沉。
“现在的情况——”
“那些家伙搞的爆炸没波及到这里来,我们完全能够应付。”中年人平稳下语气,还是不忘瞪了他们一眼,“就算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盔甲,我也没兴趣陪一群小孩子玩过家家!要去要留随你们,老老实实在大厅待着,别打藏品的主意!”
他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背过身去摆摆手,一旁的警卫还算客客气气地把几个人请了出去。
“什么嘛……”
乱沮丧地嘀咕:“完全不听主人说呢。”
“好歹先把理由听完啊,”不动行光也打抱不平道,“这样算怎么回事。”
“……主人?”监督他们离开的警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
水落时江:“……抱歉,虽然不知道你想了什么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啦,也不算太意外。”她安抚短刀,“他说的没错。要换成我,认都不认识的人来管我要馆里的收藏品,我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三日月,毛利藤四郎,龟甲贞宗,鸣狐,大包平——
其中小乌丸还是代皇室保管的,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给他们。
馆长说他们能看得住,可是——
看看这过于薄弱的警备力量,时江总觉得这得打个问号。
“既然不是直接赶您们离开,”诺亚在她耳边道,“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要留下再看看情况吗?”
时江沉吟片刻。
她不想强行抢走刀剑们的本体,要是这么干,无论是她还是时之政府都会是理亏的一方——如果贸然这么做扰乱了这里本就不稳定的秩序就更是如此。
大家都人心惶惶,这会儿再闹出什么事来——
“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她做了决定。
“警卫先生,”时江看向对方,“拜托了,要是馆长愿意再和我谈谈,请立刻通知我。”
“这个……”
警卫满脸为难。
“可以是可以,”他欲言又止,“可馆长他不会改主意的……”
“先看看吧,”时江苦笑,“时间不多了。”
她冥冥之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下这只是真正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江之岛盾子的计划远不止此,爆炸和枪击都是小儿科,她手下……一定还有什么真正棘手的人在行动。
再次推开大厅大门时,水落时江刹那间就感受到了比之前还要强烈得多的目光洗礼。
糟、糟了。
她想,搞不好回这里才是最糟的决定。
不知道那一声喊出来后又发生了什么,总之,有些人连掩饰都疏于掩饰了,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好奇。议论声比方才还大,她几乎是硬着头皮才带着短刀们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
药研:“……退,同手同脚了。”
“我、我好紧张……”五虎退小声说,“我还是想带老虎一起过来……”
“要是带了老虎就根本进不来了吧。”
乱倒是适应良好,他大大方方地笑着坐下,“安心,反正又不会待太长时间。”
五虎退:“但、但是……”
“那个,”就在一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女生壮着胆子往这边靠了两步,“那个,我刚才听他们说,请问是推特上——”
她难以置信地指指水落时江,“‘EKKI’?”
这时候是点头还是不点头好呢……
时江默默点点头。
女生爆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巴。
然而这已经够了,听到这问答的人也纷纷议论起来。
“什么推特?”
“就是——等我翻翻,看,就是这个。”
“哦哦,有几张照片我看过啊,脸对得上号,就说怎么有点眼熟……所以都是这小姑娘拍的吗?!”
“不、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有点不太合适,”女生语气里的兴奋掩都掩饰不住,“但我关注那推特超久了,我记得——”
“这位的设定是药研藤四郎,然后……不动行光?”她看向时江后面的短刀们,“这位大家一直都没猜出来……”
“乱。”
乱笑眯眯地介绍,“乱藤四郎。”
“乱?!”女生茫然,“乱是女生吗,啊但是和五虎退都好可爱啊——!”
五虎退闹了个大红脸,他怯怯地缩在审神者背后揪住她的衣角。
“太好了。”
女生从兴奋中回过神,长长叹了口气,“像这样激动起来就忘了害怕了,怎么说……”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看到熟悉——我可以这么说吗——的人,稍微有点安心了。”
“但是,难道你们平时也穿着这样的衣服——”
女生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完,博物馆大厅一角,平时用作介绍的电视蓦地亮起,声音随着扩音器响彻了整个大厅。
“……咦?”
随着发出了疑惑声音的女生一同抬头,水落时江看着上面的画面眨了眨眼。
看样子……是国家紧急播出的新闻直播。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站在演讲台中央的那位大人物,议论声渐渐弱下去,政坛的领袖出现在民众面前总是能安抚下民心的。
但是……
“奇怪,”时江听到旁边的那个女生也小声道,“首相以前有这么胖吗?”
“国民们。”
排除体型的差异,他的声音和样貌都没有任何异样。再怎么看都比几天前电视上圆了不知一圈的日本首相板着脸,双手按在话筒两侧的桌边。
“幸运地活到现在的各位,”他道,“请记好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敌人潜伏在你们身边,绝望会蔓延到整个世界。”
“从现在起,”他嘴边的笑容诡异,“才是真正的开始。”
影像到这里戛然而止,留下漆黑的电视屏幕和在厅内面面相觑的人们。
“什么啊这个……”
“他疯了吗?!”
“这说的算什么?所以是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意思了?!”
“不……”水落时江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喃喃道,“那个人搞不好……”
搞不好是冒充的。
声音没有任何破绽,样貌连眼角的褶皱都一模一样,但她知道基德平时是怎么做的,世界上不是不存在这样的手法。
只说这么段话的目的也实在明显,就是为了散布恐慌。
只是这往深里想也同样绝望,她刚才看到的背景里可有熟悉的内阁背景,如果高层已经被那群人渗透进去……
……这个国家已经完了。
仿佛为了迎合那个冒牌首相口中的“开始”,空气中有嗡鸣声在震颤。
天边的一排黑点迅速接近、放大。
“呀啊啊啊啊啊——!”
其中一架战机根本没有改变方向的意图,自杀式直直撞破博物馆窗顶玻璃的同时,炮弹被一连串地抛了下来。
周遭尖叫四起,水落时江反应过来,“趴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炮弹炸开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火光和灼热,除了落了一地的碎玻璃碴,一切似乎只是虚惊一场。
可还不等众人松一口气,下一秒,忽然有人掐住自己的喉咙惨叫着倒下。
栽倒的人接二连三,无力地瘫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一阵晕眩猛地涌上水落时江的脑袋,她蓦地捂紧口鼻,尽可能屏住呼吸。
——毒气弹。
她意识到。
无色无味的毒气正在空气中扩散,这时要站着都已有些勉强,挣扎着起来的人们都纷纷想往门外冲去。可最先冲到门口的那一批人又发出了一声声惨叫。
血直溅了三尺高。
少说上百个戴着黑白熊头套的家伙堵在大门前,后面还有不少正翻过博物馆的外墙。他们手里的斧头一下下麻木地砍在想往外冲的人身上,最前几人的血一直喷到了后面数米远。
往前走也是死,往后退也是死,剩下能选的似乎只有哪条路死得更痛快点。
“黑白熊!”
有巡逻的警卫一把推开走廊的大门喊道:“后门也——”
他没来得及喊完那句话。
他惊愕地低下头,看见贯穿自己胸口的尖刀。身后的恐怖分子缓缓抽出刀的同时,随着胸口喷溅出温热的血液,男人的身体也无声地软倒下去。
水落时江呼吸越发困难,她强忍着这窒息感。比起她,本就不是人类的刀剑们没受到影响,正担忧地望着她。
“主公大人,”今剑的声音已经快哭出来了,“主公大人不要紧吧?”
审神者艰难地摇摇头。
“你们去清路。”
她低低地用气音说,“能让更多人跑就让更多人跑。”
“药研,不动,”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跟我去十三号展厅。”
如果敌人是无差别地破坏,最危险的当然是这几天公开展览的刀剑。
她让Alter Ego调查时就查到有一振刀正值展览,海报上写明了展厅的开放时间。平时少来博物馆,匆忙下兜兜转转地好歹绕到了第十展厅,可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
真应了电视上那人的话,和这比起来,先前的事真只能算“小打小闹”了。
药研早在上一个路口就留下垫后,当又被一茬江之岛盾子的信徒堵住时,饶是不动行光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继续屏住呼吸,应该能勉强撑到逃出去。
水落时江迷迷糊糊地想。
但刚才也看到了,投放毒气的战机不止一架,如果外面也……
她身体情况已经比一般人强了,可这样也撑不了太长时间。
刻不容缓。
她闭上眼睛。
“你拖住他们,”再睁开时,时江说,“我去取。”
没有别的选择了,不动行光咬牙点点头。
一低头从一人的胳膊下钻过去,身后的极短及时架住了对方要转劈下来的柴刀。
十三。
十三——
水落时江的视线拼命搜寻着这个数字,她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按理说只在大厅的毒气飘不到这里来,但显然,那群家伙在这里又嫌不够毒死自己似的释放了大量的毒雾。
——找到了!
她心跳都是一停,然而在推开展厅大门的那一刻,瞳孔骤然收缩。
“拿开你的手。”
审神者冷声道:“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旁边是已经砸得稀巴烂的展柜,戴着黑白熊头套的人闻声回过头,手里的砍刀仍然高高举起,他又缓慢把头扭回去,毫无感情地用力往下劈下——
水落时江在地上滚了一圈,她顾不上被砸碎的展柜玻璃划了一道道血痕的手背和胳膊,只护着怀里在最后一刻从他刀下抢出的打刀。
她仍然不敢吸气,把呼吸放到最轻,吃痛得死死咬住下唇。对方立即转移了目标,砍刀转眼就朝着她这边挥来。
瞄准他动作中一瞬的空隙,审神者抬腿一个横扫正中他的手腕。
她没剩多少力气,这一脚还是踢得砍刀脱了手。砍刀在空中转了两个圈,直插进边角的木柜,时江身形一晃,还不等站稳,腹部就重重中了一拳。
她的第一反应是幸好,幸好自己是斜抱着龟甲贞宗的刀身的。
完了。
她紧接着想。
腹部挨那一下的同时,条件反射倒抽的一口凉气让毒雾直直灌进了肺部。视野越发模糊,水落时江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主人!”
不动行光的声音听着很遥远,她只听得到什么重物沉闷落地的声音……想来应该是他及时赶来把这人也一并处理掉了。
“明明……”他话里带着哭音,“明明想这回一定要保护好主人的,为什么——”
“不动。”
时江低声道,“不是你的责任。”
“我找到一个还没有多少毒气的房间。”
接着响起的声音是刚刚赶来的药研,“先把大将扶到那边去。”
水落时江没有印象自己走了多久,她只感觉到后背靠上了冰凉的墙壁。
“……去找大家。”
她忍着一阵阵的抽疼,尽可能平静地开口:“然后分头去收好剩下的刀。”
不动:“但是主人——”
“我没事,”时江打断他的话,“这是命令。”
“我保证,”她道,“我可以撑到你们回来见我。”
“……许下了不负责任的诺言啊。”
一放松下来,力气就在一点点流失,混乱得快要炸开的脑袋让水落时江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应诺亚说什么,她只是听着。
“您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他道,“身体早就承受过量的毒气了。”
“但我总不能让他们亲眼看着我这样。”
时江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所以……先支开也好。”
“我在想,”诺亚说,“就算强抢也是,您从馆长办公室出来到袭击,前后不出十多分钟,您和刀剑们还是会在这里。”
“您应该也是能说服那位馆长的,如果再多些时间。”
“……什么?”
“所以,这是必然,”AI温柔地笑道,“‘果然是今天’……这样的感觉。”
“我说过见到初代是我最大的愿望之一,事实上,我还有一个愿望,可惜无法亲眼得见了。”
水落时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我估算了馆内的毒气密度,以及绝望一党在外界投放的毒气密度,即便您能走出去,也不一定能撑到和大家汇合。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审神者在极短时间就可以致命的沙|林毒气里暴露得太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他能做的只有用支撑他运行的全部灵力梳理被毒气破坏的神经,把影响强压到最低,可以再多争取那么一点点时间,直到回到安全地带,时之政府赶来施以救援。
“你……”水落时江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挤出来,“给我住手……”
“我又不是没有违背过您的命令。”他轻快地说,“更何况,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样的觉悟了——所以,至少想让您知道一件事。”
“能遇见过您……”
诺亚那自始至终都十分温和的声音弥散在空气中。
“真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