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十分耳熟,听起来竟似是花满楼的声音。
叶颜转头一看,果然见到他正坐在一辆略显华丽的马车上,单手掀开帘笼略微探了头招呼她。
他照旧穿着白色绣着云纹暗花的锦袍,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整个人如同一道柔和的月光,叫人眼前一亮。
同往常一样,他同人说话的时候,也是“看”着那个人的方向的。
叶颜迎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有种正在同他对视的错觉,不由得微微一怔,虽然对他是如何认出自己的有些诧异,却仍是走过去几步,平静地回应道:“花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这个时候,花满楼已经自马车上下来,动作舒缓而优雅,身姿挺拔地站在车前,朝着叶颜拱手微笑道:“叶姑娘有礼。上一次是在下招呼不周,正说何日若是再相逢,必定要请叶姑娘痛饮一番,以作赔罪,不想这么巧,这么快便就在这里再次偶遇了姑娘,还请姑娘这一次,一定要赏脸才行。”
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恬淡优雅,好似不论什么事都不能将他动摇,但叶颜却看出他身边跟着的几个人面色都带着哀愁和焦急的神色。看着服饰也同这山庄门前站着的几个人有些相类似,想来,便是这“掷杯山庄”的人了。
花满楼虽然站在车前,又是个目不能视之人,但却竟似对在场每个人的表情都了如指掌。
他同叶颜寒暄过了之后,便朝着车门左手旁边站着的那一位中年汉子打了个招呼道:“升大管家,这位叶姑娘乃是在下的一个朋友,今日在此相聚,也算是缘分,不知道可否同在下一道儿入庄面见左庄主?”
那中年汉子听得花满楼此言,不由得微微一愣,转头端详了叶颜片刻,终究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朝着花满楼拱手赔罪道:“既然是七少爷的朋友,原本是没有什么妨碍的,但这些日子来,因着我们姑娘的事,二爷心中烦闷,故此……”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山庄里头已经走出一个人来。
人还未至,声音已经先到,乃是个十分洪亮的男子声音:
“是七童来了么?”
一听这个声音,花满楼当即转过身去面对着山庄门口,面上的神色也立刻换上了几分恭敬,朝着来人躬身施礼道:“见过左世叔。”
此人果然便就是“掷杯山庄”的庄主左轻侯。
花满楼在他面前,持的是晚辈礼,但他还没弯下腰去,已经被人扶了起来。
那老人看着已经有了些年纪,但他的身法居然不慢,在这眨眼之间,便已经从大门内疾奔而出,一把扶住了花满楼的手,叹息着道:“七童总是如此客套,咱们也算是世交,彼此见面还行什么礼,快随二叔进屋去罢。”
他说得很是爽利,但花满楼一碰到他的手,便是一惊,顾不得再客套,径直握住了他的手道:“不过数月未见,二叔怎地如此消瘦了?”
叶颜到了这时,也已经看出这高大的老人满面愁容,形容枯槁,竟似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消瘦得不像样子了。
但从他的眉眼谈吐间,还能够看出他昔日必定是个豪爽乐天之人。
想必他女儿病重这事,定然给了他极大的打击,让这一位老人,也跟着受了不少的折磨,现下不但人很消瘦,连说话也有些中气不足了。
花满楼对此也很是诧异,连忙扶住了老人的手,似乎怕他晕倒在当场。
显然,他同这位老人必定是十分熟悉的,因着察觉出了他的状态不大好,他一贯雍容淡雅的面容之上,也不免带上了些忧色。
虽然说现在并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机,但花满楼却仍是没忘记叶颜还在一旁,同那左轻侯寒暄了几句,便邀请了叶颜一道儿进入山庄。
叶颜本来对进不进那山庄没有什么所谓,但既然见到了花满楼,对方还一力邀请,她看在他的面子上,便也就顺水推舟地跟着一路进去了。
进了庄子之后,她才发现,这庄子很大,但有种说不出的空旷凄惨之意。
见到花满楼跟在那老人身边,十分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她便放慢了脚步,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已经刻意保持了些距离,但无奈那老人根本无心放低音量,她的耳力又太好,所以他们说的话,她还是一个字儿都没有拉下的。
原来,这位左二爷,真是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的那位独生女儿左明珠忽然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无缘无故地倒在了床上,水米不进一个月之后,忽然于前几日断了气。
但,断气没多久,当天晚上居然又“还魂”了。
不过,虽然是“还魂”,回来的却不是左明珠本人,而是他们“掷杯山庄”的死对头“施家庄”的大小姐施茵的魂。
这种事情本来是匪夷所思之极,任是谁都不敢相信的。
但,被这老人以一种既哀痛,又绝望的语气说出来,倒是无形之中,带了几分真实之感。那一种老父亲对小女儿的拳拳之爱,实在让人忍不住动容。
叶颜听了都觉得心中压抑,花满楼听着面色便更是凝重。但这凝重除了为左轻侯担忧之外,却又另有一些疑惑在里面。只是,想必是为了照顾那老人的情绪,他什么都没有问,只默默听着那老人说话。
然则那老人却也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虽然并没有开口发问,那老人却已经看出他的疑惑,便苦笑着道:“此事委实有些匪夷所思,七童可是不信?”
花满楼这才叹息了一声道:“既然二叔垂问,小侄也不好不说,请恕小侄直言,怪力乱神这种事,小侄生平从未见过,委实有些难以相信。”
他说完,“看”了“看”左轻侯的方向,又补充了一句道:“若是依着小侄看,借尸还魂一事恐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或者左世妹本就已经无事,怕不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那左轻侯听得他这么说,也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末了缓缓道:“但我们已试过许多次,她已经连我都不认识了。看着我的眼神全然便似一个陌生人。性子也同原来大不一样,每日只嚷着自己是施家的姑娘,让我看着她这样也有些认不得了。这些便就罢了,她还居然会使那施家庄母老虎的绝学——小鹰爪功。”
听到这个,连花满楼也不由得悚然一惊,开口追问道:“竟是如此?”
左轻侯叹息了一声道:“是啊,这个是楚留香亲自试出来,我当时也在一旁瞧的清清楚楚的……”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了当天的情形,不免又是满面酸楚,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
“七童,你不知道,明珠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但不认我,还不肯见我。连屋子都不肯让我进,满口胡话不说,还‘认贼作母’,实在让我伤心得恨不得一掌劈死了她。”
他话是这么说,但即便连叶颜这种素来冷情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其实绝对是下不了这个手的。
若是真的能够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抑郁绝望的呢?
想来他的一生之中,都从未遇到过这样艰难的事。
女儿不但没了,还变成了死对头家的闺女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
左轻侯想到这件事,愈发觉得悲哀绝望,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朝着花满楼道:“楚留香昨日已经去了施家庄,说起来他每年都要来我这里一两回,你们竟从未遇见过。他最是个仗义的人、兼且足智多谋、聪颖过人,必定同七童你很合得来。他今日想必就会探得些消息回来,不如咱们进去等等他罢。”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才注意到旁边的叶颜,对她礼貌地自觉落在后面的举动十分满意,便同花满楼道:“叫你那位朋友,也一起过来罢。”
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遥遥朝着叶颜喊了句:“叶姑娘,请来这边罢。”
叶颜对此安排当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只是因着距离已经不近,她也没有要刻意显露武功的意思,故此走了一小会儿才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左轻侯看了看叶颜,又看了看花满楼,忽然笑了笑道:“七童近来总算是开窍了,也不枉我花老弟贤伉俪每日里为你担忧。”
他自己虽然满面愁苦,但看着花满楼的时候,却是满眼慈爱,说起叶颜的时候,不但脸上露出了笑容,便是连眼中都带了一丝笑意。虽然说不知道是误会了花满楼同叶颜有什么,但那么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疼爱之意,却是完完全全地满溢了出来。
花满楼略觉尴尬,但他感觉到叶颜对此事很平静,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半丝紊乱,便也没有贸然开口解释什么,只微微一笑,轻轻揭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随着左轻侯入了内院,当然花满楼依着礼节还是先被带去看了那左明珠。叶颜因为被左轻侯划成了同花满楼一起,当然便也就随着一起去了。
果然他们一靠近那间雅致的小院儿,里面就传出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左轻侯柔声同她说,是“花家的七哥哥来看你了”,里面的声音也没有停止。不但如此,她一边尖叫,还一边喊着什么“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七哥哥,我要回家”。
这种情况,显见得是没办法靠近的了。
左轻侯叹息了一声,面上更加绝望了起来,十分愧疚地朝着花满楼道:“七童,实在对不住你们了,明珠她……唉,她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了。”
眼看着这老人几乎要当场老泪纵横,花满楼忙搀了他的手安慰道:“这声音听起来还是世妹的声音,且中气也不弱,想来世妹的身体定然是无什么大碍的。其余的事,从长计议,二叔万万不可过于忧虑,恐伤了身体。”
那位此前站在花满楼车边的管家也上前了一步,跟着劝解道:“是啊庄主,楚公子已经去寻访此事,咱们只需要等他回来,便就知道了。”
左轻侯被两人合力一劝,总算是缓过了点儿劲来,又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座小院子一眼,这才回过头来,招呼着花满楼和叶颜回外院正厅歇息喝茶。
刚刚坐下,茶还没喝上一口,便听得外头有人来报信,慌慌张张地道:“庄主,大事不好了,楚公子派人送信,说他被人给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