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米深的海底泛着幽深的蓝,连明媚的阳光都无法触及,是人类鲜少会想去涉足的神秘领域。
但对适应了在这种低温和黑暗的环境下生存的物种来说,比起大陆上承受紫外线的烤灼,能安安静静地栖息在珊瑚丛中,无疑要快活太多了。
在最先进的雷达和其他探测仪器都一无所知的结界中,属于人鱼王的宫殿屹立着,富丽堂皇,精心雕琢的壁画上奢华地嵌着硕大的夜明珠,茂密的海藻在这柔和的光耀中微微摇曳,似是惬意地舒展腰身,又似是在好奇地打量优雅游过的人鱼侍者们。
今晚非常热闹,主要是在蓄力筹备一场宴席,既是要好好款待几百年才来过一次的友邦来客,也难免有想在他们面前展现一番雄厚财力的意思。
就在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的当头,一处不起眼的花园角落里,一条瘦小的未成年人鱼穿着低级侍者的草绿色装束,软绵绵地倚着凹凸不平的假山,闭着眼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他臂弯里抱着个白底绿边的玉瓶,可就算是纯白无暇的玉瓶,都不如他白皙。然而仔细看看的话,便能发现靠石壁里侧的左颊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鞭痕,被服饰挡住的细瘦胳膊上也遍布淤青。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徐徐地打破这片静谧的,是一株半人高的绿藻。
它若有若无地用叶子抚摸着他的脸庞,温温柔柔,却很是坚定,直到这条躲懒的人鱼迷迷糊糊地醒来为止。
“啊。”他勉力睁开眼睛,没来得及掩饰的凌厉一闪而过。
未经历变声的嗓音还有些软糯,哪怕人鱼族各个都有一副出类拔萃的好嗓子,他的也足够脱颖而出了:“谢谢艾尔吉。”
绿藻顿了顿,断断续续地说话了:“你再不回去……就会被骂的……”
人鱼族中有强行通过基因改造来转换成‘伪’人族的族人上岸,辛苦考入高等学府学习,窃得一些无关机密的科技发明,倒也没少派上用场。
——解读植物所释放出的微量电波,转成他们能理解的语言,也就是绿藻所用的翻译器,便是颇受欢迎的战利品之一。
“知道的,这就走。”
一想到那骄纵得让被欺凌的侍者们烦躁不堪,树敌无数还不自知的王子塞西,他就无奈极了。在这里躲了小半天,没在塞西眼前晃,自然就不会挨打。可再躲懒的话肯定会被发现的的……
小人鱼唯有叹了口气,动身回去。
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颇受器重的父母带着重要任务离开,却一去不返,不巧之后又有机密流失发生。泄密事件的调查难度太大,没办法盖棺定论,最后不了了之,可在不需要讲究证据的流言蜚语中,他们已然被打上了‘背叛者’的烙印,财产在王的默许下,被侵吞掉了。
而作为他们遗留下的的独子,他自始至终都被管事者不闻不问,从小在被歧视的冷嘲热讽中长大,成了第一条凭嚼食营养价值低下的海草,没有活活饿死的人鱼。
——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现在更是‘升级’成了供小王子肆意虐待嘲讽的倒霉玩具,这种招待贵重客人的晚宴的话,他估计是得不到这么好的出场机会的,倒是可以在结束后偷一点残羹剩饭——开口讨要的话,只会被当做瘟疫般赶跑。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他飞快地游动了起来。
随着银白色的鱼尾的极快摆动,及腰的同色长发也随着飘曳,弯弯曲曲的发卷儿打着旋,就像泄了一地的美丽月光。
有人则被他的速度给惊了一跳:“好快!刚才那是谁?看着瘦瘦小小的,游起来看都看不清。”眼花了一下就不见影子了。
“别少见多怪了。是拉斐尔,只有他的尾巴是独一无二的银色。”另一个要漠不关心得多:“昨晚听说又被塞西殿下打了……今天可能自己躲起来了吧,怪不得一直不见他。”
“塞西殿下啊。”那人登时噤声,想到这名字所代表的嗜血和凌虐,也不再关心那道疾风般叫人惊艳的银影了,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拉斐尔轻车熟路地绕着塞西的子宫殿转了一圈,耐心地等到同族里唯一的好友德莱,冲对方使了个眼色,一下就混进了人群中。
“你一整天都去哪里了!”德莱担心了他足足一天,见到他的那一瞬,既气又安心,不轻不重地捏着拉斐尔肌肤细嫩的脸颊,却很小心地避开了伤患处,压低了声音质问:“殿下派人找你好几次,被我敷衍过去了。”
“抱歉,只是去睡了一觉。”拉斐尔听出他愤怒腔调里的委屈,检讨的态度做得非常端正:“不会再有下次了。”
“拉斐尔!”德莱气鼓鼓地喷了口气,但到底不忍心再捏他:“好在那人被糊弄过去了,没细究我说的话,不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昨晚好友被无由来地鞭打了十几下的可怕画面,不禁打了个哆嗦:“算了算了。”
拉斐尔唇角微翘,偷偷地在这个嘴硬心软的好友脸上亲了一下,不待对方恼羞成怒,就摆出一张正经脸,端的是认真严肃,用细绢重新把排列好的水晶杯又擦一次,让它们更加光亮。
“真是的。”
哪怕对王子那喜怒无常的暴戾很看不惯,德莱对自己的工作素来是一丝不苟的,明知拉斐尔在装模作样,他也没好意思发作。
尽管德莱故意用尾巴冲着他,理也不理,可熟知好友脾气的拉斐尔就是知道,这事算是完全揭过了。
拉斐尔幻想着能在被无视的情况下过完这段日子,但事与愿违,假装忙碌的他很快就被王子塞西的心腹喊去了。
“殿下。”
一来这里就会心情沉重,拉斐尔低眉敛目,不去看陈列架上那些不少都被用在他身上过的刑具,半匍匐着,向高坐在闪闪发光的宝座上的人鱼王子行着礼。
塞西屏退了其他侍者,斜躺着并不说话,更不叫他起来,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势,冷冰冰地审视了他一番。
充满恶意的视线像是沁了剧毒的蛇的唾液,粘腻地舔着那白皙莹润的肌肤,犹如被放在火上烘烤一般,被打量的拉斐尔倒不害怕,只很是不解:塞西是个喜怒形于色,也就是缺心眼的傻蛋,他想发火,绝对不会委屈自己憋着,反正名声也臭得不能再臭了。
到底有什么缘由,叫他宁可忍住,也不直接用手旁那条缀着金属倒刺的长鞭来折磨自己?
塞西收回视线,详装不在乎地说:“拉斐尔。”
拉斐尔把脑袋垂得更低了,心里猜测着王子的真实意图:“是。”
“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塞西随口找了个理由:“我需要你上岸,为我去东海岸的海滩边找一个七彩瓶。”
拉斐尔皱眉,反问:“现在?”
“废话。”塞西那低得可怜的忍耐值即将宣布告罄,不容商榷地强调道:“立刻去!”
拉斐尔:“我还没换鳞。”
塞西冷笑一声,危险地质问:“你是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隐忍得堪称唯唯诺诺的拉斐尔非但没有诚惶诚恐地答应,还唰地抬起头来,神情森冷的银眸里哪有一丝恭敬,只毫无惧色地直视塞西:“哪怕高贵如王子殿下,作为一条成年人鱼,也不具有违背陛下制定的规则的权力。”
众所周知的是,没有换鳞的一律被视为需要保护的幼崽,不论出身尊卑,在悲悯不足但人口稀少又重视血脉延续的人鱼族,都享有部分特权。
幼鳞根本无法承受紫外线的直射,哪怕侥幸地与生俱有优越的防御基因逃过死亡的阴云,涉世未深的幼崽也极度容易被欺骗着暴露身份,成为人类稀有的玩物,因此是绝对不被允许上岸的。
除非证据确凿,能证明这条幼崽犯下了最严重的叛族罪,才会被施以丢在岸上暴晒,脱水而死的刑罚。
“什么!”万万没想到这几年里任由他搓圆捏扁的玩具也有牙尖嘴利的一面,会出口反驳,塞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下是被彻底激怒了。
“你以为你算什么——”
他气怒地站起身来,甚至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甩动的水蓝色鱼尾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那份尖锐的疼痛立刻加深了他对拉斐尔的恨意。
“拉斐尔,”塞西抓住长鞭的柄,喷火的眼里只剩下要把这不知死活的银色人鱼碎尸万段的决心,骂道:”卑贱的叛徒之子,就算我现在就杀了你,都不会有人说半个字。而你现在,竟然还敢用父王的名号为自己辩护!”
见塞西出离愤怒,拉斐尔反而出奇地镇定了下来。
他如今至少已经弄清楚了一点——塞西不管出自什么原因,总归是铁了心的要致自己于死地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人鱼王子似乎需要避人耳目,于是才没有驱使侍卫来动手。
塞拉咬牙切齿地扬起了长鞭,粗长的鞭结寒芒闪闪,想用它直接抽断拉斐尔的脖颈:“肮脏的东西,给我——”
知道再无转圜余地,拉斐尔当然不会愚蠢到去徒劳地跪地求饶,也不会忍辱负重地坐以待毙,不待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子携着杀意接近自己,就先下手为强地往前猛然一冲,右手五指并拢,电光火石间锋利的指甲形成一道无坚不摧的尖锥,盯准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塞西的咽喉。
拼尽了浑身力量,纤瘦的身躯此刻展现的爆发力和灵活连惯于腾跃的飞鱼都望尘莫及,他目标明确,往前蓦地纵跃,果断就是迅猛的一击!
“什么!”
银色人鱼攻击性暴起的那一刻,速度可谓是快得叫人眼花缭乱,塞西还没看清这个胆大包天的卑贱者的举动,就对上了一双阴骘的银眸,里头闪着慑人的精光,暗波流转间,阴沉沉得像要来大涡旋的海水。
这不可能……这个废物,不是被打得鲜血横流,都只会像哑巴一样从不出声吗?
他恍然想着,就在这时,如同有一道亮银色的流电在眼前划过,紧接着喉咙处传来了撕裂的恐怖痛楚。
塞西不由得惊怒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