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们被他的突如其来的嘶吼吓了一跳,随即他们看着尤利塞斯扭曲的脸,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
“听听那个流浪人在说什么!他说要保护我们!”
“看看他那个脏兮兮的瘦弱胳膊!他在做梦么?”
……
“贾斯丁!”莎拉迅速地跑了过来,“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跟你说过好多次,天亮的时候不要……”
她一低头看见尤利塞斯浑身都是污水的样子吓得退了一步,立刻从怀里抓出手绢给他擦浑身的脏水:“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太调皮了,你别哭啊,没事的,你要是要留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我一会儿就去教训贾斯丁……”
“蠢莎拉!他刚刚还说想保护我们呢!”
“闭嘴贾斯丁!”
“该闭嘴的是你……”
贾斯丁这一句话卡在了嗓子里,因为在他的余光里,他看到矮矮的城墙上唯一的一个巡逻士兵直直地从城墙上倒了下来。
一根长矛猛地穿过薄薄的木头城门射了进来,正对着莎拉的后背射了过来,莎拉毫无所觉地依然在给尤利塞斯擦污水,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贾斯丁已经一下子撞向了近处的尤利塞斯,想把他撞到莎拉前面。
这是在潜意识里产生的第一反应,他想要用这个带来厄运的流浪人的性命去救自己姐姐——毕竟这是流浪人带来的厄运,他这么心安理得地认为着。
然而他扑了一个空。
原本裹着流浪人背后那个巨大包裹的布条落在了他头上,他看到那个瘦弱肮脏的流浪人把莎拉护在左手胳膊弯里,一柄大得不像话的剑被握在另一只手里。瘦得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举起那只大剑的单薄胳膊上肌肉因为用力而骤然间迸起,因为极端的瘦削,薄薄的皮肤绷在肌肉上,能清楚看出肌肉的纹理,显得非常诡异。
直到这一刻,连同那个老妇人在内,在第一次理解了,尤利塞斯说的“保护你们”或许不是一句自大的废话。
漆黑的大剑在地上拖起了火花,莎拉惊魂甫定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断成两截的长矛,还有松开自己、一个人向着城门摇晃着走去的身影,腿一软,吓得坐倒在地上。
尤利塞斯低下头,数个月来第一次被自己从重重叠叠的包裹里□□的大剑剑身隐隐发出蜂鸣,好似在振奋地颤抖,庆祝主人再度获得了握剑的资格,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而拔出大剑。
他在向着城门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才想到在拔出剑的一个刹那,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本能在那一个瞬间压过了一切理智,之前几个月里反复思量的那一切,在这样本能的反应之下突然变得可笑起来。
难道要因为有人的恶行,就不去救其他人么?难道因为其他人的罪恶,善良的人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么?难道因为每个人都有的或多或少的阴暗面,所有人类都应该去死么?
他只是想要守护那个给他面包的老人,那个给他善意的小女孩,还有这片土地上善良的人,或者说人们心中的善良而已,所以,他不想让他们去经历连绵战争的苦痛,仅此而已。
他身后的那个老妇人惊得站了起来。
与贾斯丁或者是莎拉那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不同,这位曾经在一个小雇佣兵团混过的老人没有那么天真,一个人杀过人,或是没有杀过人,对她而言只需要在拔剑那一刻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尽管这个孩子看起来年纪还轻,尽管他看起来相当脆弱并且优柔寡断,可是他手里的那柄剑,绝对不是干净没有血污的。
红鹰军团因为女皇的进攻而全面退回北陆,他们的的离开让一直以来为红鹰军团所压制的强盗们兴奋不已,开始在南大陆恣意妄为。不过令强盗们惊讶的是,撞开格尔第大门的一瞬间,他们看到的不是惊慌失措的老人和小孩,不是惨叫着逃跑的姑娘们,而是一个瘦得不像话的男孩,拎着一把有他大半身高那么大的剑,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松的表情,看着他们。
“我还很饿,力气不够。”尤利塞斯非常诚实坦率地跟强盗们地开了口,“所以就算你们只是普通人,我因为很可能打不过你们所有人,当然,我想你们也不会想和我打的,所以你们能自己离开这座城镇么?”
不熟知尤利塞斯秉性的人,根本不可能觉得这是句非常坦率的、出于双方利益考虑的大实话,很显然,强盗们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赤.裸裸的挑衅。
莎拉呆呆地看着那个几分钟之前还被几个小孩子欺负得泪流满面的少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扛着一把巨大的黑剑,在那群冲过来的强盗中间溅起一道长长的血花。
“哐当——”
从旁边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男孩子手里摔落下来一枚骑士学徒的纹章。
“他……真的是黑骑士……”
尤利塞斯的心情异常轻松,尽管腹中饥饿,身体也脱了力,他依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轻快,一直到因为动作缓慢而肩头挨了一下、剧痛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因为脱力而越来越慢了。
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尤利塞斯这么想着。
梦魇清脆的马蹄声,带着大剑斩断骨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从城门外传来。
高大的骑士金发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鲜红的雄鹰在其上展翅遇飞。他独自一个人骑着梦魇一路奔驰进来,迅速地解决了尤利塞斯没来得及解决的那一部分问题。
“红鹰的骑士!”雇佣兵出生的老妇人喃喃自语,猛地退了一步。这里是女皇治下的南部萨登大陆,即使战火还没烧到此处,为什么红鹰的骑士会出现在这里?
————
“特萨,你是个复仇者么?”奈德重复了一遍问题,语气很温和,像个长辈一样。
好几次差点失控的愤怒,还有无法排解的痛苦,一直被压抑着的复仇的愿望,我是一个复仇者么?特萨突然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假如在她接到信的那一刻,女皇站在她面前,她毫不怀疑,就算是修拉也不可能拦住她将卡特琳娜撕成碎片。
那么现在呢?我依然是个复仇者么?
“比起为席恩复仇,我想,你会更加愿意为了继承席恩的遗愿而战。”她的外祖父,上一任黑龙大公劳尔,用那种饱含着岁月的智慧的口吻这么说道。
这是个好借口,假如想要自欺欺人的话。特萨想着,苦笑了一声:“红鹰大公,我不知道。假如女皇在我面前,我不敢保证我不会为了复仇而动手,但是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应该还不是个复仇者。”
奈德端起那杯已经被加了七勺糖、特萨一度以为已经不能喝了的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满意地舔了舔嘴唇:“我很高兴你这么回答,因为复仇者的话,我们已经有一个了,不需要第二个。”
“哈?”特萨还想追问,结果红鹰大公的传讯突然响了,奈德毫不避讳地直接打开了投影,金发的青年的影像瞬间闯进了他们的视线,而青年在快速地行礼之后所说的话很快吸引了特萨的注意:“大公,我找到尤利了,他所在的城镇格尔第,正好是我在追击的最后一批强盗的目标。”
红鹰大公不慌不忙地喝着咖啡:“你对你这位学弟真执着,欧文。”
欧文谦和且恭敬地回答:“他很聪明,而且他是葛璐德的学生,拉拢他能打击葛璐德的信心。”
“我们不缺谋士。”红鹰大公不以为然地回答,“葛璐德的信心在花了六年试图让你宣誓效忠女皇失败之后,应该就不剩什么了。”
欧文无奈地摊了摊手:“大公,恕我直言,关于暗中寻找尤利的事情一直都是您默许的。想看看他最后决定的不只是我,还有大公您。”
奈德略微尴尬地回想了一下,然后摸了摸鼻子:“好吧,我确实很好奇这个有选择权的孩子会怎么选择。不过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尽快解决了这一批强盗然后回到前线。”
“嗯,假如尤利塞斯选择了我们这边,那就带他一起回来,在你的小队里先呆着好了。”红鹰大公不紧不慢地吩咐着,慢慢悠悠地挂断了通讯,向特萨笑了笑:“别担心尤利塞斯,欧文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靠得住。”
好歹是知道了失踪好几个月的尤利塞斯现在依然平安,多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让特萨略微松了口气。随即,她余光瞟到小小的桌子旁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特萨几乎在看到这个人影的一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转头愣愣地看着身旁不足一米的地方那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很可爱的样子,然而不能改变他居然在特萨发现他之前坐到了桌子边上、她一米之内的事实。
这孩子要是怀着恶意而来,她就彻底失去了先手。
小孩子举起胖乎乎的手,眨了眨浅棕色的眼睛,指向了桌上的茶点:“我想要……”
特萨好不容易放松了神经,用余光看着红鹰大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心里揣度这孩子应该是这边的人,因此伸手拿了一块茶点递给了这个小孩子。
“毒蜂私下养着的杀手。”奈德皱了皱眉毛,简短地解释,“本来不想带到前线的,不过毒蜂家的杀手向来养在外面,所以没有接受罗贝坦的姓氏,想着万一兰斯洛特失败了的话可以让他们闯进奥斯库特,所以卡尔把他们带过来了。很奇怪,这孩子似乎很亲近你。”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特萨惊得整个椅子都晃了一下,转头仔细看看那个小男孩,褐色的头发蓬松地堆在头上,他的鼻子很漂亮,特萨觉得和修拉有点像。他很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糕点,对于旁边的事情充耳不闻。
尽管她知道罗贝坦家族,以及他们养着的杀手因为使用特殊的魔法,所以生长速度比正常人缓慢,但是这个孩子的真实年龄绝对没有超过十岁。
奈德再次皱了皱眉毛,最后向着另一边脚步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
这个脚步声很沉重,带着金属拖着地面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特萨转过头,皱着眉看向门口,等卡尔·罗贝坦走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没认出来这个曾经见过一面的孩子。她在下一个瞬间明白了红鹰奈德说的“复仇者的话,我们已经有一个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半年之前那个有着一双湿漉漉大眼睛的男孩子彻底消失在了他身上,在这一刻,卡尔·罗贝坦看过来的眼神,完完全全地被暴戾和仇恨所占据了。他的鼻梁上多了一道伤疤,头发上还有一点没有洗干净的血污。
单是看着他这个时候的模样,特萨就能够想象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到战场之后,是如何用鲜血将女皇军拖在了斯奈克城之外。
没有什么,比战争和仇恨更加能令人迅速成长。
“过来,卡尔。”奈德稍微提高了声音,“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到了,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商量一下反击的事情,还有三天后提交给整个议会的计划。”
卡尔曾经软软的童音在经历了十余日的死战之后变得粗粝而沙哑,他抬头看了特萨一眼,大概是想到了特萨和写席恩的关系,脸上的神情稍微软化了一点:“请您随意,不算怎么说,战时总指挥是红鹰大公您。特萨阿姨和我,不过是这个战场上的两把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