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如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又或许仅仅只是一瞬间罢了,李玄才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几步,终是脚下一个不稳瘫坐到地上,面如死灰地看着面前倒在血泊中的青年。
“不……不!”
他声音略微有些嘶哑,双目涨红,显然是无法想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只见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一把将青年尚且有余温的尸体抱在了怀里,丝毫不顾这会让他的身上沾满血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等我,我愿意听你说啊,为什么……我相信你,楼均,我怎么会不听你的呢?”
李玄的嗓音低沉而又哽咽,带着几分含糊不清,却足以让旁人感觉到此刻从他心底而发的一股悲恸。
李老爷冷哼了一声,将已经握到手中的铁家伙给放了回去,回身走到椅子旁坐下,总算是放下了一门心事。
而李夫人则是叫开了:“哎呀,玄儿,刚刚真险,你看看这楼均是不是丧心病狂,竟然还想杀你爹!嗨哟,可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你来的及时,你爹还有我的这条小命恐怕就交代在这里了!”
李夫人装模作样地用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插着腰,斜着眼瞟了一眼被李玄紧紧抱在怀中的青年的尸体,颇为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来,赶紧开口道:“玄儿,还不赶紧放开这小子,让人把他拖下去!”
说着李夫人作势就要那群围在门口又不敢进去,却时不时往里面偷瞄的下人们进来,李玄却猛地抬起头来朝李夫人看来,他的目光霎时就变得犹如闪电一般刺眼无比,甚至可以说有两三分阴冷的味道,惊得李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悬在空中的手收回来也不是,继续招人进来也不是,只能最后尴尬地捏了捏拳头后再怯怯地放了下来。
“娘,为什么阿均会用枪对着你们?他那么一个温柔、乖巧的人,我绝对不相信他是真的想杀你们?除非,他情非得已!”
李玄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眼里含着的泪水顿时就打湿了眼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明白的,他应该明白的,可是对方是的自己的生身父母,他不得不最后去确认一遍——
他多么渴望事实不是他想的的这样,可是下一刻,匆匆跑来的仆人就打碎了他所有的痴心妄想,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就在他们双方僵持的时候,一个仆人突然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老爷、夫人!不——”
仆人正想说不好了,转念一想突然记起了秋儿的先例,慌忙改口道:“大帅府来人了!”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是面色一变,抱着青年尸体的李玄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脱口而出地追问道:“大帅府?他们来干什么?”
仆人也一脸二丈摸不到头脑的样子,只是窘迫地挠了挠脑袋,唯唯诺诺答道:“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倒有点像是来登门致谢的,带了好些礼物来……”
“——!”
还不等仆人把话说完,李玄的面色猛地一变,带着李夫人都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眼花起来,心里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大事不妙。
什么情况,这大帅府怎么突然来人了呢?
本来她还猜测觉得可能是因为楼均这小子半路逃之夭夭没有去大帅府惹怒了大帅,但一听下人这话就又慌了神,心想莫不是这小子又私底下给她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而就在这时,那大帅府的人也已经径直走了进来,毕竟李家再家大业大,也不过是易城一方的地头蛇,大帅府的人要往里面走,哪个李府的下人敢拦呢?
于是就在所有人还一头雾水回味不过来的时候,王五已经走到了院子里,踱着小步子,打趣道:“哟,刚刚我听着还挺热闹的,怎么我来了都不说话了?”
王五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到了李玄的跟前,脚步一顿,略微有些诧异地皱起了眉头,似乎是看见了李玄身上的血迹,但又不好多说什么,便拱了拱手,以表恭敬道:“不知道楼李少爷是否方便,能让楼少爷出来一趟?”
李玄的嘴唇轻微打着哆嗦,他眼神空洞地扫过了一眼一旁面色不妙的父母,轻飘飘地问道:“不知道大帅找内人有何事?”
王五没有注意到李玄越来越苍白的面色,只是呵呵一笑,摸着脑袋感慨道:“你家楼少爷可真是神通广大,这可不,大帅请了阳城周遭一溜的得道高人都没能治好小少爷,你家楼均到了没几天,小少爷就活蹦乱跳了!大帅这可是一个笑的连嘴都合不拢了,让我赶紧带着礼物来感谢他呢!”
王五笑嘻嘻说着,一边说着还一边探着脑袋,似乎想要去张望青年究竟在哪里,却没有注意到整个院子里的氛围都猛然一滞。
李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总算想明白了刚刚青年为什么要来那么一遭开枪自杀了!
好小子,没想到竟然被他给阴了!
而李夫人的心理素质显然没有李老爷那么好,只觉得一个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几乎站都要站不稳了,眼前一黑险些倒在了地上。
完了、这下全完了!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李玄的脸,因为她明白在这一刻,所有的谎言都被毫不留情地撕的粉碎,将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李玄的面前——要是楼均真的是因为害怕去大帅府而逃跑杀人,那么现在出现在李府的大帅府来人又是什么情况呢?
她的儿子不笨,怎么会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到时候,一向正直的李玄恐怕连看都不会再想看自己这个母亲一眼。
这还是李府的家事,先不提也罢,可是现在楼均成了大帅的恩人,大帅要是知道青年已经死在了李府又会怎么想?
李夫人越想心越凉,心里那是一千个一万个后悔,没想到楼均一死,这麻烦事竟然还没完没了了!一件件一桩桩竟然都还是可以要了她半条命的,哎哟哟,想想脑仁就痛。
李夫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往外跳着,一阵一阵的疼,然后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邪之气像是一根针一样猛地扎进了她的颈项之中,让她全身倏地一僵。
她猛地一把推开了一旁搀扶着她的春儿,突然咯咯地笑了出来,那笑声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样,尾音被拖得老长,听上去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惹得在场出了仿佛灵魂出窍的李玄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脸震惊地扭过头来吃惊看着她,李老爷更是目光一寒,厉声道:“什么时候了,你笑什么!”
他这一声与其说像是询问,倒不如说更像是斥责,但李夫人不惧反怒,掉转人头过来看向李老爷,凄声道:“报应、报应啊!哈哈哈哈,杀了一个白净言,还有一个楼均;没想到这楼均才刚死,竟然大帅府就来人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王五还是一脸莫名其妙,不明白李夫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只依稀听得懂似乎与楼均有关,楼均才刚死……
什么?
楼均死了!
王五猛地回过神来,还不等他开口追问,一旁的李玄就已经抢先开口道:“你说什么?你们把净言怎么了?”
李老爷在心中暗道一个不妙,这白净言可是李玄的同学兼好友,他们背着李玄准备杀白净言可是不争的事实。虽然这白净言是自己吞鸦片死的,但要是真追究起来,与他们也脱不了关系。
中年男人额角浮现出了一滴冷汗,递给了李夫人一个眼神,示意妇人不要再接着说下去了。但是李夫人却像是置若罔闻一样地异常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喊道:“是不是待会就连害死三姨太的报应都要来了?哈哈哈哈,那接下来是不是就是那个埋在三姨太院子里的女人的了……”
“够了,你疯了吗!”
李老爷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而在一旁院子里的下人也都纷纷是一脸惊悚的表情,发现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此时他们都恨不得最好地上有个地缝,好让他们给钻进去,要不是就是他们全部一瞬之间内全都变成聋子,什么都听不到!
可惜地上虽然有缝但是他们钻不进去,一瞬间失聪也不大可能。所以他们所有人都是一脸纠结而又痛苦的表情,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希望这样最好就能让一脸杀气的李老爷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姓李的,你才疯了!要不是我知道那件事,你能留我到现在!当年你就看上了三姨太那个小贱蹄子想要休了我,要不是我陷害她发现女尸让你动了杀心,李府夫人的位置还能是我的!你就是想找借口杀了我不是,好永远不要让人发现你那个肮脏无比的秘密!”
李夫人满眼血丝地咆哮着,在旁人看来她就是像疯了一样的语无伦次、疯言疯语,但是话中透露出来的那些事情却足够让人回味的了。
李老爷冷哼了一声,冲着一旁挥了挥手,几个仆人就战战兢兢地走了上来架住了李夫人,将她拖了下去。可是一路上李夫人还是哭哭啼啼地闹得不停,嘴里不停囔囔着什么,让李老爷的表情越来越阴云密布。
与李夫人的兴奋异常不一样,李玄的表情倒是越来越平静了下来,他那漆黑的双眼中安静地连一丝波涛都没有被掀起,只是语气不带起伏地喃喃道:“阿均、净言、三姨太……呵,还有多少是我的不知道的。”
留下来的人都面面相觑地互相望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王五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开口问道:“李夫人这是?”
李老爷连忙解释道:“内人失心疯时常发作,见笑了。”
王五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李夫人刚刚所说的楼少爷死……过世的事,究竟是什么情况。”
王五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觉得事情似乎麻烦了起来,但是又不好挑破来了讲,只得先试探试探李老爷的口风。
李老爷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脸愁云苦雨的表情,不知道的人恐怕还真的会以为他是真的很惋惜地叹息道:“楼均这孩子自从半个月前离开了李府就再没了音讯,我们也担心的很呐。那护送的仆人说他可能凶多吉少,弄得内人是一个愧疚,只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这孩子,这不,连疯病都犯了!”
说着李老爷又很配合地叹了几口气,露出了一脸悲痛欲绝的样子,而李玄从头到尾都只是冷样旁观着,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开口。
“是这样吗?那可真是可惜了,大帅过几日原本还打算亲自来登门致谢的,没想到原来楼少爷没回来吗?我记得三清观的孙祁道长是他一起来,会不会是去了三清观?”
王五颇为感慨地说着,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院内,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
不会有错的,这股子血腥味还新鲜的很,绝对隐瞒不过他这个在大帅手下混过多年的人。
这么想着,他微微地眯起双眼来,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揭穿这个谎言,而这时一个犹如死水般泛不起丝毫的波澜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响起来:“他死了。”
李玄幽幽、幽幽地说着,扭过头来用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直直看向王五,喉结上下滚动着,面如死灰。
“玄儿!”
李老爷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可以放下来的一颗心突然又毫无征兆地被人吊了起来,整个人犹如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里被人扒光了衣服丢进了冰窖里一般僵硬起来,想要阻止儿子继续说下去,但是李玄却不留丝毫情面地抢先一步地开口道:
“楼均死了。”
“就死在那间屋子里。”
李老爷眼睁睁地看着王五一脸震惊地大步流星朝那间有着青年尸体的屋子跑去,心中一个无力,手中的拐杖应声落到了地上,显然是做梦也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功亏一篑!
他这是又惊又气,又惧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直至此刻,他才突然回想起青年临死前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心中猛地一沉。
难道,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男人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笑容,那个悲悯、嘲讽而又冰冷的笑容。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包含在这之中的深意。
千言万语、千思万绪都难以表明他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的心中就像是打翻了酱油瓶一般,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都流了出来,让人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毕竟,他们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