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衍没有示警,裴景行就放心大胆地蹲下身去仔细检查。
“这里有明显的凹陷,应该是后脑勺被重物击中,失血过多而死。”
当了这么多年的金吾卫,裴景行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不合格的仵作。
“奇怪,外面的人都被制成了行尸,怎么这里反倒多了一具骷髅?难道是临死前逃进来的。”裴景行一边检查,一边自言自语,“外面缺胳膊断腿的都能被制成行尸,这家伙怎么没有?”
这倒霉鬼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肉身早已腐烂,只留下一具黑色的骸骨。而除了脑后那一处致命的伤口以外,裴景行再也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
倒是他在搬动骸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骸骨下的石板竟然缺了一块,那样子还有些眼熟。
裴景行赶紧把他直接找到的石块拿出来,对比石板上的缺失,形状大小差不多。
裴景行心头一跳,从行囊中找到宝贵的清水,倒在石板上。随后他伸手一抹,果不其然,当清水散开之后,石板上隐秘的文字显露出来了。
“苏衍,快看这个。”裴景行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苏衍。
找到了完整的石板,之前断断续续的文字也终于补全了。裴景行的胡语口头上倒是挺顺溜的,但笔头上却有些生疏,只能慢慢识别石板上的文字。
“景元二十六年,进圣地,凿地洞,拓城池。历时七年,雏形终现。然京中突变,主千里奔袭,回西京,斩逆贼,清君侧。兵败,大凶,纵有鬼玺,亦无力回天。唯有护主,静待时机,东山再起。”
虽然这段文字颇为简短,但裴景行和苏衍都从中了解到了一些事情真相。
景元二十六年,写下这段文字的人进入圣地,开凿神庙下方的地洞,将其拓宽,并建立起一座地下城市。七年之后,这座仿制西京的城池初见格局,然而京中突然发生异变,虽然不知道所谓的突变具体指什么,但显然对废太子不利。所以废太子率兵千里奔袭,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试图回西京镇压。然而最终废太子兵败,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当时废太子已经拿到了鬼玺,但鬼玺并没有派上用场。
但最后一段话,裴景行与苏衍都有些纳闷。
唯有护主,静待时机,东山再起。
当时废太子已经被先帝下令处死,皇帝甚至连废太子的妻妾儿女都没有放过,废太子旧部哪里来的主人可护?难道废太子还有血脉流落民间,是皇家所不知道的?
至于静待时机,东山再起,只怕是当时废太子旧部激动之余写下的文字,做不得数的——如今的皇帝登基也有二十年了,天下太平,虽然偶有灾祸,但百姓们绝大多数都安居乐业。
难道百姓们会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跟着三十年前就被废的废太子后人造反?
正当裴景行脑海中迅速转过这几个念头时,苏衍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我们该走了。”苏衍简短地催促着。
绿幽幽的冥火中,符纸的灰烬所构成的拱形摇摇欲坠,这代表着来自黄泉的冥火正在慢慢吞噬苏衍建起的那一道脆弱的屏障。
裴景行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发黑的骷髅,虽然不知道这具骷髅生前是何人,但临死前还要写下这一段文字,想必是废太子的亲信。
两人一前一后刚离开西寿宫,那冥火之中最后一点灰烬跌落到地上,转瞬便消失在突然暴起的冥火之中。
绿色阴冷的火焰冲天而起,迅速蔓延开来,不过片刻,一整个西寿宫就完全陷入冥火之中。
“走,去摘星楼!”
摘星楼原名龙首塬,因为是西京最高的地方,人在夜里登上顶楼,好似只要轻轻踮起脚,满天星辰便触手可及,龙首塬从此改名而摘星楼。
大概是觉得仙人都住在天上,摘星楼便是西京离仙人最近的地方,所以皇家也喜欢将一些宝物放在摘星楼中,好沾点仙气。
摘星楼距离西寿宫仍有一些距离,两人才走出没多久,突然听到头顶有一阵劲风略过,紧接着,一张黄色的符纸出现在两人面前。
高泽楷的声音从符纸中传来:“裴街使,苏道友,鬼玺已经找到,速速来含元殿汇合。”
“是传音符,”苏衍第一个反应过来,“走,先解了你身上的诅咒。”
裴景行不甘心地看了眼前方的摘星楼,拉住苏衍:“带传音符了么?告诉他们再等等,我们先去摘星楼。”
“傻了吧你!”苏衍反过来拉着裴景行往回走,“我从没听说过朱宝蟾蜍,说不定是国师为了让我来,瞎编出来哄我们的。”
裴景行一愣:“你不相信有这朱宝蟾蜍?”
“我何必去相信我师父的敌人?”
“那……”裴景行闹不懂了,“那你为什么要来?”
“难道让你一个人来么?”苏衍反问道,“一个高泽楷,一个赵世敏,我不来你就死定了!”
裴景行知道此时此地危机四伏,不该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可仅仅是因为苏衍的这一句话,他立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只想好好抱抱眼前这个人。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裴景行!”
倒是苏衍,被裴景行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身后遇袭,立刻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来。
裴景行哭笑不得,又不好把自己的真心说给苏衍听,只是紧紧抱了抱,就很快放开了。
“谢谢。”
苏衍咬了下下唇,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嗯。”
两人正向着含元殿赶去,半路遇上迎面而来的高泽楷与赵世敏。
赵世敏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前冲,一脸苍白,张大着嘴巴不住地喘气。而高泽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做工精炼的袍子已经不见了,里面的中衣也被毁了大半,左边的袖子更是不翼而飞,露出一截臂膀来。
“怎么回事?”四人成功汇合,裴景行警惕地握紧手中的龙首虎牙枪。
高泽楷连喘了好几口气,这才回答道:“鬼玺下方有机关,我们一碰到鬼玺,就触动了机关。从含元殿后面冒出来许多满地爬的怪物,正朝着我们追过来。”
“哎呦,别在这废话了,赶紧逃命吧!”赵世敏压根没停下来,正一边往宫外跑,一边催促着。
高泽楷也劝道:“走吧,鬼玺已经到手,我们能交差了。”
裴景行看着苏衍,抿紧嘴巴。
苏衍察觉到裴景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知道裴景行心中还记挂着那虚无缥缈的朱宝蟾蜍。在失明之后,苏衍有过消沉,有过愤怒,甚至在一瞬间还萌生过死意,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日情况紧急,如果他不出手,裴景行就可能被魔蛇活生生吞食。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恢复光明,但苏衍同时也明白,他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双眼睛,害得裴景行身处险境。
“走吧。”苏衍准确无误地抓住裴景行干燥温热的大手,“别忘了,我看不见,你就是我的眼睛。”
裴景行的脸上一瞬间有了松动,他深深地看向苏衍无神的双眼,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咕,咕,咕。
咕,咕,咕。
“等等!”眼看着就要离开皇宫,裴景行却突然停下脚步,一脸惊喜地问着其他人,“你们听到了么?”
“听到什么了?”高泽楷皱着眉头催促着,“裴街使,别磨蹭了,敌人就要追过来了!”
“不,我听到了!”裴景行在苏衍背上轻轻一推,“高道长,照顾好苏衍,我去去就来。”
“回来!你要去哪里?”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裴景行一边循着那若有似无的声音走去,一边兴奋地说道,“我听到朱宝蟾蜍的声音了!”
城墙边的一株枯树上,有一抹深绿。这本该是树木最常见的颜色,却成了死寂的地下之城中唯一的一抹绿色。
那是一只蟾蜍,大约有一个成年人拳头般大小,正静悄悄地伏在树上。一根又长又细的舌头从蟾蜍的嘴巴中伸出,轻轻在墙壁上一扫,城墙上原本的一幅夜叉吃人图,便被蟾蜍吃进大半。
那蟾蜍吃了半张夜叉吃人图后,便闭紧嘴巴,两侧声囊不停地鼓动着,发出急促的咕咕声。
很快,蟾蜍再一次张开嘴巴,一团白气自蟾蜍嘴巴中飘出,贴在城墙上,慢慢化成一幅夜叉捉鬼图。
咕,咕,咕。
蟾蜍发现了裴景行,猛地高高跃起,向着身后一座宫殿逃去。
裴景行立刻转头追去,高泽楷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出声阻拦道:“裴景行,裴景行你给我回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裴景行身形一晃,跟着进了那座宫殿。
而此时,含元殿后面冒出来的怪物也已经追来。这些怪物四肢极长,头上长满了黄绿相间的小蛇,在地上爬行时如同一只只硕大的蜘蛛。
苏衍透过龙眼,将这些怪物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但这并不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怪物——
裴景行!
“你们先走。”苏衍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抽出后背的桃木剑,扔下四个字,便朝着那宫殿冲去。
“一个两个,急着投胎么!”高泽楷已经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什么风度和教养,恨恨地骂了一句。
“高道长,你还在等什么呀,敌人追过来了啊!”赵世敏早已逃了出去,正站在宫门外,催促着高泽楷。
“你等着,我……”话还没说完,高泽楷的手摸到腰间挂着的鬼玺。
是了,太子还在西京等着鬼玺救命,要是因为在这救人而耽搁了,惹得皇帝发怒,那……
高泽楷不敢去设想这个后果。
怪物越来越近,高泽楷抬起头,眼中的犹豫和纠结已经彻底不见了。
“走!”
裴景行追着那蟾蜍进了宫殿,险些撞上门口的一具棺椁。
蟾蜍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宫殿里停放着的百余具棺椁透着不详的气息。
裴景行全身肌肉紧绷起来,握紧手中的龙首虎牙枪,屏息凝神,慢慢穿梭在棺椁之间,寻找蟾蜍的踪影。
咕,咕,咕。
咕,咕,咕。
裴景行循声看去,原来那蟾蜍不知何时,竟逃到了最里面,正盘踞在一具巨大的棺椁上。
那棺椁比其他的都要大上许多,高上许多,棺椁上还刻着一些图案,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
不过裴景行可没时间和心情去研究这棺椁上的图案,他一门心思都扑在这只蟾蜍身上了。
裴景行尽可能不发出半点声响,慢慢走到宫殿的最深处,然后停下脚步。此时,他距离蟾蜍大约还有一臂的距离,如果再靠近,可能就要被蟾蜍发现了。
蟾蜍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依旧呆愣愣地盘踞在棺椁上,完全看不出先前吞吃夜叉吃人图的灵通。
裴景行双眼牢牢盯着蟾蜍,眨也不眨,如同一头锁定了猎物的老虎。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来,视线也因为汗水的干扰而显得略微模糊,但裴景行不敢随便擦拭。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适合出手的时机。
就是这个了!
裴景行出手如电,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蟾蜍便被裴景行牢牢攥在手心里。
岂料这蟾蜍看着虽小,力道极大,裴景行一时松懈,那蟾蜍竟然从裴景行的手中逃脱,重新跳到棺椁上。
裴景行又怎么会让这到手的蟾蜍飞了?
他一翻手腕,手臂略一用力,龙首虎牙枪便卷起沉重的劲风,蟾蜍再一次落入他的手中。
但这一次,裴景行的动作大了一些,衣服竟然被棺椁的边缘勾出一个破口,苏衍给的那枚隐藏生气的符纸便从他的怀里跌了出来,恰好落在巨大的棺椁之上。
嘭!
从棺椁之中传来一声巨响,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那枚符纸下方涌出,顺着棺椁四周的缝隙流入棺椁之中。
啪!
棺椁的盖子飞了出去,撞到宫殿中的一根柱子上,又落到地上,在巨大的宫殿里激起一阵回音。
从棺椁中站起一个一丈多高的巨人,一身的盔甲,看不清面目。
巨人从棺椁中拿出一把巨剑,扛在肩上。他低下头,看着裴景行,本该是双眼的地方跳跃着两团灼热的火焰。
“来者何人,胆敢扰我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