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正二品知枢密院事的周寅是当之无愧的老资格了，若说权臣肯定轮不到他，但是论树大根深，他绝对是名列前茅的，作为明哲保身、低调内敛的老派人物的代表，他一向以有眼色和和稀泥闻名。
可是，如今这个长袖善舞的实权派人物却遇到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难题。
前几日，皇帝询问了他幼子的信息，虽然什么都没透露，不过他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皇帝的意思，元烈皇后已经去世两年了，再有一年，皇子公主们的守孝就要结束了，正在婚龄们以及已经超过了婚龄的公主们也终于可以谈婚论嫁了。
所以他的幼子周明世也在驸马的备选之列么？
明世是他年过五十才得到了的幼子，一直是最得他喜爱的，今年十八，小时候有高僧说过他不宜早娶，所以才一直耽误至今。
不过大家族都是一样，虽然说了不宜早娶，不过人选肯定是早早相看的，比如因为父母早亡，而已经住在他家多年的内侄女。
两人的确是没有婚约的，但是内兄早逝前将孩子托付给了他们家，明世和薇儿也是青梅竹马地长大，他这个做父亲的虽然不太关注内宅，但是也知道明世和薇儿感情不错。
家里的长辈对这件事其实还是乐见其成的。
周寅的内兄文衍出身书香门第，自己也十分有才干，曾经官居郡守，可谓雄踞一方，与周氏也是门当户对，所以即使家族人口凋敝，他的妹妹也能嫁给周寅为妻。
如今文氏虽然没落，但是周寅与内兄的关系一直很好，说是至交也不为过，对这个内侄女比妻子还上心些，何况幼子明世又非嫡长，他的婚事也不那么打眼，薇儿虽然父母双亡，命格不好，不过举止品行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倒也不算大问题了。
所以虽然两个孩子没有婚约，但是大部分人也都是对这样的情况表示默认的了。
周文氏看着自家老爷皱着眉头，一脸烦忧的样子，开口道：“老爷，薇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是我亲哥哥的唯一的骨血，我自然是喜欢她的，但是如今皇上有意下嫁公主，我们是绝不能拒绝的，薇儿的终身大事，我会另外操心的。”
周寅皱着眉，没有说话，他虽然一向明哲保身，长袖善舞，但是出身望族，位居高位多年的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一诺千金、注重品性的人。
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婚约，但是薇儿也耽搁到十六岁了，本来都要提这件事了，如今为了公主，将薇儿打发出去，还能有什么好人家？
可是皇上那边怎么办？皇帝也没有明确说要嫁公主，只是隐晦地提了提，问了一下有无婚约罢了，他怎么开口拒绝？
何况，这样的好事外人也想象不到居然会有人想要拒绝吧？尤其是他这个以长袖善舞著称的老狐狸。
周寅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周寅就没有功夫为自己的孩子们烦恼了，因为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胡戎递交了国书，希望两国停止战争，和平相处。而且胡戎的大王堪布希望求娶一位公主，以晚辈礼亲自来上京朝觐大梁皇帝陛下。
而且人家对于两年前的沉都事件做了“解释”，是北蒙想“胁迫”他们出兵的，胡戎势弱，实在不敢反抗，于是“被迫”出兵，而且他们在沉都不被北蒙控制之后，很快就走了，并没有和北蒙一样劫掠，这难道还不够证明么？
大梁接受了这种说法，有些时候，人们不需要真相，只是需要一个下来的台阶而已。
胡戎的国书中的字字句句都很真挚，而且姿态放得很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几乎算是称臣了。
打仗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胡戎那片贫瘠而且气候恶劣的土地么？——不是啊。
打完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让对方称臣纳贡而已，而且很多时候这也是办不到的，顶多就是赔些款项？
朝堂上吵成了一团，所有人都在争论应该怎么回复这位胡戎的堪布王。
不过几乎没有人对这封国书持反对意见，毕竟，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条件么？大家争论的焦点也只不过是“公主”的人选而已。
真正的公主、宗室女、世家望族贵女还是随便某个女子？
所有人都希望快点决定一个人选，然后回复对方，让堪布王早早地来上京，到时候就可以确认对方到底有多少诚意了。
只要他愿意亲自来上京，那么一切都是可以谈的。
毕竟，易地而处，我们的皇帝陛下是在任何情况都不会去胡戎的。
而此刻的后宫，也是风起云涌。
素枝公主出嫁多年，不过最近随着夫君回到了上京，被皇帝召进宫中小住了一段时日，此时，众位公主聚在一起，倒也是难得的场面。
华芝公主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越来越美的她虽然面容略似淑妃，但是性子柔和温婉，声音和缓：“大姐难得进宫，我们姐妹终是可以一起叙话了。”
“是啊，好久没见众位姐妹了。”素枝公主笑容开怀。
三公主面色冷凝，看着素枝公主脸上轻松幸福的笑意，只觉得无比刺眼，一开口边带着刺：“大姐倒笑得开怀，也是，这次与胡戎的和亲和大姐毫无关系，自然心情轻松了，不比我们啊。”
素枝公主脸色一僵，这是将她推向了所有公主的敌对面？众多公主，只有她一个人出嫁了。
华芝微微皱了皱眉，训斥道：“三妹！怎么和大姐说话呢？”
三公主冷哼了一声，眉间聚集了几分戾气：“我说的不对么？适龄的公主可不少，如今谁不是人心惶惶，也就大姐还有心思举办什么茶话会，让妹妹们陪着笑脸给你解闷。”
素枝的脸色很尴尬，但是一向温和的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妹妹吵架。
华芝知道自己是管不住这个妹妹的，也跟着尴尬了起来。
四公主坐在素枝公主的身旁，轻轻斟了一杯差，清冷道：“三姐逾矩了。”
三公主眼神像刀子一样刺到了四公主的身上，嗤笑了一声，然后道：“也对，四妹也是不担心的，听说父皇已经开始为你择婿，真是好命啊。”
四公主眸色沉了沉，并没有和三公主争口舌之利。
三公主如今见谁刺谁的状态并不奇怪，其实真正适龄的公主只有三人：华芝公主、三公主、四公主。首先，四公主肯定是被排除出去了，谁去和亲，四公主都不可能。而华芝公主和三公主相比，作为和亲人选，三公主的可能性更大。
一方面华芝公主更为受宠，皇帝和淑妃可能都不舍得，另一方面华芝公主的身体不好，去和亲自然还是要更健康的那个才好。
所以三公主如今的狂躁状态也就不难理解了，她如今能够期望也就是从宗室女和亲贵女中择一人封公主了。
谁愿意和亲远嫁呢？胡戎的气候可不是说笑的，分分钟死在那儿怎么办？
底下的小公主们见到几个姐姐的交锋也不敢多言，小公主们的母妃都地位不显，荣宠有限。
素枝公主是长姐，自然地位不同，华芝和三公主的母妃也是四妃之一，地位尊贵，而且她们姐妹就算关系别扭，但到底还是亲姐妹，四公主那就更不必说了，作为元烈皇后的公主，连太子都要避其锋芒。
于是，公主们的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四公主沉默地走出宫殿，坐上撵舆，眸色冷淡，开口道：“摆驾建章宫。”
宫人们愣了一下，低声应是。
坐在撵舆上的四公主回想起了昨天四哥和她说的话。
父皇为她看中的人选是正二品知枢密院事周寅的幼子周明世，周氏不必说，是树大根深的望族，而且一直低调内敛，家世是够了，而且周明世也才华横溢、品行优良，是个名满上京的人物，父皇看中了他也毫不奇怪。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品，如果不是父皇真的很爱她，也是不能的吧，说到底，嫁公主也是一项利益活动，素枝公主就是嫁给了武将，这些年边关一直不安宁，仗一年接着一年的打，不安抚武将集团又怎么行呢？
当初华芝公主也是淑妃拼了命的反对才没指婚给武将的，虽然很可惜淑妃的努力最后付出东流。
四公主微微苦笑了一下，四哥和周明世也略有交情，前几日，周明世找到了四哥，向四哥诚恳诉说了自己的情况。
的确，这人是个君子。
为了没有婚约的默认婚约，他不惜以惹怒皇帝、皇子为代价，牺牲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来完成承诺。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建章宫。
皇帝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你说什么？”苍老又嘶哑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愤怒和绝望。
四公主抬起头，那双像极了华裳的眼睛直视着她的父皇，神情平静，声音坚定：“父皇，女儿愿意下嫁胡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