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然大波不足以形容这个开除全员的命令。
夏洛特的表情是麻木的,她对领主大人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命令已经无话可说。长此以往,这位矜矜业业的二把手女士迟早得去医疗组看一看胃病不可。出于责任感,她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去劝了劝安娜伯爵。
“汶伽罗边境上的许多家族,显赫过了好几任领主。”她说,“历来的领主提拔亲信的时候,为了方便政令传达,也会荣养之前的勋贵。至少在防线站稳脚跟之前,需要摆出个姿态,哪怕只是面子上过得去。”
“所以才会给新任领主留下积年污垢。”安叙摊了摊手,“是时候搞个大扫除了。”
“您打算扔出所有家具,留下一座别无他物的空房子吗?”夏洛特问。
“他们才不是家具,只是蛀虫而已。”安叙不以为然道,“‘流水的领主铁打的勋贵’?别开玩笑了,组成这个社会基础的不是那些目下无尘的家伙,而是普通人啊。”
这个世界普遍认为,贵族、教廷和隶属前两者的异能者,远远凌驾于普通平民之上,尽管普通人的数量是他们的成千上百倍。这个不平衡的金字塔暂时不会倒塌,因为两个阵营间的确隔着天堑:精神上,普通人缺乏知识文化,愚昧无知;身体上,普通人与异能者的武力值和身体素质天差地别,数百人的起义可以被数人镇压,如果临时集结起来的乌合之众没有自己先散掉的话。
这也是勋贵们的底气所在,贵族的对手只能是其他贵族,人手不足的安娜伯爵不用他们,难道要当光杆司令吗?
安叙自然不会当光杆司令,她也不用当。
普通人没有知识?那就教导他们,让这些蒙昧的人学到最基础的知识和礼义廉耻(当然,是安叙所定的礼义廉耻)。雷霆堡和艾博里郡的教育体系已经初步建立,推广教育的可行性已经被证明,而有经验的老师带着教材随行。
普通人没有武力?他们的领主本人开了挂,首席骑士有一套将没有异能的普通士兵(包括beta和omega)训练成轻骑兵和弩兵的练兵法。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人员也能用“玻璃瓶”投掷出火系异能者的爆裂火球,远方的首席医官恐怕已经拿出了火炮。价值千金的精钢可以被批量生产,电地松鼠的电网去当然也可以电人。
普通人可以造就的未来就出现在安叙的脑中,所缺的只是时间而已。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养着这些傲慢的蛀虫。
宣布所有勋贵为不合法的命令传遍了汶伽罗防线,将这里的绝大多数勋贵,包括之前对这场对抗装作不知的中立者逼到了安娜伯爵的对立面上。他们放言要为领主的倒行逆施带走麾下所有军队,让安娜伯爵无人可用。安娜伯爵的名声又坏了好几个等级,甚至传到了乌尔堡,稍有身份的人都会对她荒唐的行为嗤之以鼻。
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
几年前罗纳德亲王的招贤令最终也沦为了荣光骑士团的私人事务,最出格出挑的那些去了克里斯的疾风骑士团,其他大部分则被放进边境军。活到现在没沦为炮灰的人,成为了不上不下的老兵。这些在勋贵那里找不到门路的投机者试探着向安叙靠拢。
靠拢的方式是向新出炉的第一骑士投诚。
在边境待过几年的没身份的普通人,很难不知道克里斯,不仅仅因为他是个omega。疾风骑士团的支团长,名为克里斯的骑士好心又不好蒙混,最要紧的是强大,可以说除了身为omega这点,他身上没有值得诟病的地方。他出了名的谦逊,公正,可靠,平易近人——有件事很有意思,那就是在大部分勋贵和同僚骑士中,克里斯.菲尔德反倒是以傲慢无礼和不知分寸著称的。
可能是因为他没“像个omega一样”对他们“足够”礼遇吧。
粗鄙的下层边境军不像勋贵般注重礼数,他们不在意顶头上司的道德贞洁是否白璧无瑕,也不知道对名门忠诚。他们只知道自己当兵卖命能换多少钱财,将领是不是个会临阵让他们当炮灰的人,是否强大到可以对抗异兽,让他们活过下一次兽潮。勋贵们被宣布不合法,意味着除了他们的私军外,隶属他们的队伍再也无法获取以往层层盘剥下能到手的钱财粮饷,只能在兽潮中自己讨生活。
于是,在勋贵们放下豪言离开的时候,他们尴尬地发现,自己能带走的军队不到一半。
大量当初为招贤令而来的士兵改换门庭,但凡愿意遵守安娜伯爵的规矩的人,她都来者不拒。没有后门可走的本地士兵也选择留下,有克里斯做担保,他们琢磨着自己的性命和利益还是留下比较容易受保护——你瞧,连罪人克里斯都被赦免了,想来自己这些为叛党干过活的大头兵也不至于被清算——反正安娜伯爵才是国王钦定、受神祝福的领主嘛。
克里斯很快整编起了新的边境军,许多编制都无须改变,因为他们整支队伍整个编制都来了。他公事公办地接见了投诚者,仿佛自己从未落难,接见的熟人从未对他避而不见一般。
“你脾气真好。”安叙说,“现在跟你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开始怎么不见他们出来。”
“如果他们为我说话,没准会被我牵连。”克里斯坦然道,“他们没事就好。”
“你怎么跟个泥人似的,一点火气都没有?”安叙反倒皱起了眉头,戳了戳他的脸颊,“那些人背后多半也说过你呢,说你靠睡我才当上的骑士。”
“这种话从我第一天当上骑士开始就有了。”克里斯轻描淡写地说,“至少我现在的确在睡您。”
安叙生生愣了好半天,在意识到那是个自嘲的玩笑话,说这话的人这会儿居然心情不错。克里斯正在写边境军的人数统计,每个编制的指挥者名称等等等等,安叙看着他的侧脸,他虽然没笑,但眉目舒展,显而易见轻松了许多。
“克里斯。”她叫道。
骑士转过头,询问地看着她。
“笑一个?”安叙抛了个媚眼,调笑道。
克里斯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看着已经对她的胡闹习以为常。安叙又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克里斯略一思索,回答:“您需要武器匠人吗?”
克里斯在边境的名声大噪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一个小乞丐半路拦住他,抓着他的裤脚就昏了过去。等给小乞丐擦了把脸,克里斯才发现那也是个熟人。
武器匠玛利亚的儿子。
玛利亚和她的孩子在疾风骑士团出事后就被袭击了,玛利亚身死,她的孩子亚伦逃脱,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来。他受了看着母亲身死的刺激口不能言,但像是要证明自己有用,这个孩子清醒后不久就开始不停地制作□□。
目前医疗队出于同情心暂时照顾着亚伦,不过比起被接济,工作人员的待遇当然好很多。
安叙正全方面缺人手,听了克里斯的描述,立刻点了头。她也不免为自己晚一步惋惜,能自个儿琢磨出弩的人才啊!放在游戏里妥妥的是有名字有头像的唯一性人物,错过事件flag就不能收入阵营了,唉……
只有掌控度高的地盘才能收人,而在没能收人的地方,各种小支线自己在随着时间变化进行,一旦错过就没有挽回的机会。就算全是虚幻,因为梦境的无常,出现事物的不可知性,许多事好像依然只有一次机会,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她托着腮,看着克里斯的侧脸。以往他总是或多或少地皱着眉头,眼睛里压着很多事,脸上笼罩着无形的疲惫。安叙命令他“笑一个”,骑士也会乖乖地笑一下,笑得相当勉强。她能看出来克里斯不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就是没什么笑的力气,没什么好笑的。
那样的克里斯也不是不吸引人,他的疲惫,还有那副强提精神把仅存的一切挤出来给安叙的样子,在她看来都相当可爱。安叙明白他不喜欢她,讨好她也不是为了自己不被折腾,而是为了安抚她好让她别去折腾别人。这种圣人非常可爱,简直可爱到了激起人嗜虐心的地步。
安叙并不是神经粗大得完全感觉不到别人的情绪,只是在这个梦中,她不去洞察、不去顾忌他人情绪也能活的很好罢了,她有这个底气。安叙知道,如果此时突然出尔反尔,她可以非常轻松地把克里斯变成一个笑话,折断他的翅膀,榨干他骨头里最后一点活力,让他重新一无所有、别无选择地回到他的alpha怀里,在只有她的世界里度过余生。
那样的话,他也不会再和她开玩笑,不会再轻松地微笑了吧。
糟糕的恶趣味在心中蠢蠢欲动,安叙想了半天,觉得舍不得。
她带着一点被对方为了工作冷落在一边的小小不忿,走到克里斯身边,硬生生挤进他怀里,坐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待那儿不动了。安叙像只趴在键盘上的猫一样,碍手碍脚地睡在了她的omega身上。
来到汶伽罗防线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乱七八糟地过去,到了快入春,一件新的麻烦事又杵在了他们面前:大斋日快要到了。
记得吗,安叙弄死了主教。
随着大斋日一天天逼近,修道士们的缺席越让人疑心。民众们或许不会介意第一骑士是什么性别,但他们绝对会介意大斋日没有高级教士主持。
这件事夏洛特根本没和安叙商量,她在这方面已经对上司死了心,觉得告诉安叙也只能得到简单粗暴“谁不服揍谁”式回答(她猜得很对)。夏洛特早就在到处找云游教士,她联系的人在大斋日前赶到了汶伽罗防线。
除了固定在大修道院和教堂就职的教士们,有为数不少的教士四处云游,历练,化缘,找找别处有没有肥缺什么的。正规教士多半不会云游到这种穷乡僻壤,夏洛特已经决心招募野路子教士,只要脸生就好,包装一下可以充作高级教士,姑且哄骗一下见识不多的当地人。
等她联系的人到达时,夏洛特不知该说自己的运气是好还是坏。来的人很多,足有三十几人,足够撑起一个做礼拜的班子。来的是一群圣洁者,这也没问题,圣洁者结伴云游是挺常见的事情(鉴于游历亚默南对不成群的omega来说太危险,哪怕是圣洁者),在缺乏司铎时也可以主持礼拜。问题是,这一群圣洁者中,居然有三个戴着圣安德鲁神学院出身的圣徽。
规矩很多的圣洁者,狂信徒之都阿铃古,牧羊人的摇篮圣安德鲁学院。
夏洛特已开始在思考需不需要为了避免走漏消息进行非常手段了。
然而这群圣洁者对自己被请来做的事什么都没问,为首的一名圣洁者反而提出了让人吃惊的要求,那就是见一见安娜伯爵。
“安娜伯爵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见你们。”夏洛特委婉地说。
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还是不要见为好。夏洛特想。
“抱歉,我必须见一见她。”为首的圣洁者轻声细语道,“我曾是神眷者大人的同学呢。”
你们神眷者大人烧死过一个戴圣徽校友,还手撕了一个主教呢。夏洛特想。
“请转告神眷者大人我的名字吧。”圣洁者在白纱后面发出一声轻笑,“我想,她大概愿意见一见爱丝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