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韶璋拍了拍栏杆,对傅韶琰的无视也不气恼,顺着云步石梯下来,信步走到临时设下的“中书省”外,听里面吴迤士带着中书省众官员,跟众御史、众皇室宗亲吵闹不休。
只听着这一句“吴迤士,你休想趁着皇上气恼时冲动行事,便把圣旨发出去!”那一句“诸位,务必要劝阻皇上才好!”
傅韶璋站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宽敞的,弥漫着硝烟气息的室内一时鸦雀无声,须臾,吴迤士开口道:“殿下,先去一边玩吧。”
“是呀,殿下,还回沈家玩去吧。”
“……”
傅韶璋无言以对,明明说的是他的事,偏没人想跟他商议——就连教唆他去劝阻天元帝的念头,众人都没有过。可见,众人也是不把他当一回事。原本以为自己得了内务府,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众人要么防范着他,要么对他毕恭毕敬,谁知道,还是老样子。
也罢,他就一边玩去。
傅韶璋沉吟着,便学了天元帝的模样,踱着方步向皇后那去,走到一带假山丛中,瞧见九儿穿着一身青莲色的衣裙远远地瞧着他笑,便向九儿走过去。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九儿福了福身,便眉眼含笑地望着傅韶璋。
“怎么了?”傅韶璋明知故问。
“还怎么了,这内务府落在殿下手里,殿下可不就是……”九儿一咬朱唇,羞涩地颔首盯着傅韶琰腰上的玉佩看。
也就只有九儿会奉承他了,傅韶璋心里这样想着,顺着游廊走到皇后宫内,手扶着宫内大红柱子正琢磨着见了皇后如何说话,便听见宫里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低低地响起,躲在朱红帐幔外一瞧,便望见一个因得太后喜欢,被太后带在身边的妙龄女子斜签着身子坐在绣墩子上。
这女子跟沈家身量娇小窈窕的三姊妹迥然不同,身量略显高大一些,体型也更丰腴一些,说笑时,也更活泼一些。眉眼俊俏还在其次,要紧的是浑身的活泛劲、青春气息,跟皇后迥然不同。
瞧见皇后说笑着,便拿了凤印盖了个章,傅韶璋疑心这女子是给他的,忙走出帐幔,走到皇后身边,瞧见盖了凤印的懿旨上,写着把这名为夏兮的翰林之女封为采女。
“退下吧,今儿个事多,主上心里不痛快,你务必要把主上劝解开。”
“是。”夏兮站起身来,款款地福了福身,不敢瞧皇后一眼,拖曳着太后才赏赐下来的绣金长裙便向外去。
傅韶璋一直瞅见那长裙滑出这宫室,才开口,“母后,无缘无故的,怎么又弄了个采女来?”好不容易没了沈贵妃碍事,皇后正好跟天元帝多亲近才是。
“这懿旨,是太后写下的。”皇后靠着绣金五彩引枕,抚摸着修剪整齐的指甲,含笑着打量傅韶璋,“又不是头会子遇见,你总不至于为这点事惊诧莫名吧?”
傅韶璋嘴角一动,就算他再傻,也瞧出太后是不满天元帝跟皇后太亲近了,太后的意思,是要皇后站在她身后乞怜才好,“母后,明年采选,又有一批人进来……”
“你个男子汉不去做自己个的事,成日里惦记这些事做什么?”皇后拿着手往傅韶璋身上一拍。
傅韶璋笑嘻嘻地凑过来,“儿子的意思是,我可不要那样人高马大的女人。”
“你要娇小玲珑的?”
“也不是,”傅韶璋也不正经地坐下,就弯着身子靠在皇后那椅子的扶手上,“儿子要,等儿子开口,母后再赏人。儿子可不要稀里糊涂地,被人拿捏着,就成了个坐拥三妻四妾,却没事怅然若失的,两眼浑浊的大汉。”
皇后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反复打量他一通,笑道:“你是看多了话本子,对男女之情期望过高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叫人生生死死的红尘绝恋?譬如穷家里,娶妻不易,哪怕是那妇人偷人呢,依着乡俗民规,把妇人浸猪笼的也没几个,多数是宁肯搬家也不肯舍了那妇人。换做富家里,许多小姐们对丫头说‘这辈子总归在一处’,便是许诺二女同侍一夫的意思。由此可见,不管穷家还是富家,对那男女之情,都不可太追求‘纯粹’。”
“原来小姐们话里,是那么个意思。”傅韶璋恍然大悟了一下,继而问:“可不纯粹了,又有什么意思?譬如父皇、母后,若说夫妻之情,也是有的,偶尔也能无拘无束地玩笑一通;譬如父皇、沈贵妃,要好时,恨不得把个后位都给了她,不好时,轻飘飘几句话,便抢了她命根子一样的儿子走。”
皇后笑道:“人活一辈子,哪那么多有意思的事。这也要有意思,那也要有意思,这得多累?再者说,各人要的有意思,都各不相同,譬如你父皇要的是如花美眷,他身边美人环绕,就是有意思;譬如你皇祖母要的是在后宫说一不二,她拿着你做幌子,掌握住内务府,就是有意思。”
“那母后呢?”傅韶璋赶紧地问。
“我?”皇后整理着衣襟,描摹着衣襟上满绣的花卉,她要的是傅韶璋登基为帝,所以其他的,全部都可不理会。
傅韶璋没听见皇后说话,便站起身来,“父皇叫我玩去、舅舅也叫我玩去,母后又说皇祖母要拿着我做幌子掌握内务府,这么着,儿臣就玩去了?”
“去吧。”皇后摆了摆手,不耐烦再跟傅韶璋说起男女之情的事。
傅韶璋退后几步,转身便向外去,一时没寻到尹万全,便去找尹万全,忽然听见琴声一片,忙循着宛若流水般的琴音去找,果然在一片芙蓉花掩映的山石后,找到了尹万全、小李子。
嘘了一声后,尹万全忙拉着傅韶璋向外走。
傅韶璋向山石前望去,只见天元帝支着头躺在软榻上,头上簪戴着一朵芙蓉花的夏兮羞涩地望着天元帝,把满腔心事,借着那琴声倾诉出来。瞧提天元帝那闲适的神色,就好似没有几日前跟他跟芭蕉坞听戏的皇后、没有几年前为他在御花园翩翩起舞的沈贵妃一样……
尹万全忙又拉扯了傅韶璋一把,带着他离开这片芙蓉花,走开了一段路,就对傅韶璋笑道:“殿下,咱们还向沈家去?”
“走吧,反正我傻,也没人在意我。”傅韶璋摇头一笑,果然长得大智若愚也有好处,他还当自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呢,原来压根没他什么事!皇室宗亲们要么以为皇后捣鬼要么以为皇帝意气用事要么以为太后刚愎自用,哪个把他放在眼里?他还是一边玩去吧——若是像天元帝说的那样去收服内务府,太后还能容得下他?
约莫知道人人都把他当傀儡了,他就也不把那“太子人选”的事放在心上。既然不放在心上了,浑身都轻松了,背着手,琢磨着他们不把他当一回事,他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就还依旧想法子养家糊口去。
“殿下以为得了那内务府,是好还是不好?”尹万全试探着问。
“管它好不好,我只管做我的事去。”傅韶璋步履轻松地走着。
尹万全心道:没瞧出来,这四殿下还是个处变不惊的人物!凑上去,低声说:“这夏翰林,极有可能进了内阁,万万不能小瞧了他。据咱家说……”
“……你要我从内务府下手,绝了夏采女子嗣?”傅韶璋压低声音,瞅着夜色降临,宫里人行色匆匆地准备各处膳食,只觉这秋日快要来了。
尹万全在傅韶璋耳畔低声说:“咱家的意思是,恐怕有人会绝了夏采女子嗣,构陷皇后、殿下。”
傅韶璋嗤笑了一声。
“殿下,咱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如今内务府给了殿下,宫里人出了差池,旁人一准会怪到殿下头上。”尹万全赶紧地又道。
傅韶璋照旧地嗤笑一声,瞧尹万全急了,才几不可闻地道:“那又怎样?若不弄出点事来,万一母后的人当真脑门一热,起哄着逼父皇册立太子呢?”
尹万全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明白傅韶璋的意思是不管旁人怎样,他还“不务正业”去。心里佩服了傅韶璋,陪着他走出行宫,到了那牌坊下,恰望见几盏灯笼前,傅韶珺握着拳头敢怒不敢言地带着人回来。
“三殿下。”尹万全叫了一声。
傅韶珺脸色晦暗地唔了一声,瞧也不瞧傅韶璋一下,就带着人越过了傅韶璋。
又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傅韶璋也不在意,爬上自己的马车靠着马车里的枕头,发闷了,就撩开帘子向外看,觑见天上一弯上弦月高高地挂着,忽然矫情地寂寥起来。
“尹公公。”
“殿下?”坐着车辕上的尹万全听傅韶璋喊,便钻了进去,瞧见暗中这位小祖宗兴致不高,忙哄着他:“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你去跟四姑娘说,就说母后依着皇祖母的令,将个青春正茂的采女给了父皇。”
“就说这个?”尹万全心想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去说?
“就说我很不痛快,如今在木香棚那坐着呢。”傅韶璋趴在车窗上,瞅着那一弯上弦月说。
尹万全糊涂着,天元帝后宫三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傅韶璋总不至于如今还为皇后打抱不平吧?心思一转,劝道:“小祖宗,天黑了,露水那么大,万一四小姐病上加病呢?”
傅韶璋一拍脑袋,“我把这一茬给忘了,总之,你去寻了她说话,便打发人去收拾飞檐小楼,我在小楼里歇着。”
“是。”尹万全眼珠子转着,也不出了马车,就斜着身子跪坐着,忽然一个激灵,“殿下该不会是……”
“是什么?”傅韶璋问。
尹万全想起洁白如雪的木香棚下傅韶璋跟如斯的话,嬉笑道:“该不会,还在为一个老题目发愁?据小李子说,殿下说过不会成为旁人以为的人,便就照着自己的心意办就是了。倘若别人辜负了殿下,那是旁人有眼无珠。”
傅韶璋茅塞顿开地笑道:“公公这话有道理得很,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一心要跟上我的影子,跟不上便气恼;我一心等着她服软,等不来便泄气。可不都是自寻烦恼?”说话间,便把这事搁下了,进了沈家,瞧沈家人不知道他回不回来,还给他留了饭,便在东廊那吃了饭,瞧见他一句话吩咐下去,吴师山、吴六全带着众工匠们便不眠不休地操劳,过意不去下,便拿了尹万全的银子,叫眼瞅着要关门的汇贤雅叙做了宵夜送来。
他消了食,握着蜡烛独自走进了飞檐小楼,站在窗口向沈家二房抱厦前望去,瞧见那一片黑漆漆中,忽然冒出一支蜡烛来。
那一点火光跳跃着,他就也把手里的蜡烛摇了一下。
“殿下?”尹万全终究不放心地跟了上来,离开窗台两步瞅见了,心叹到底是年纪小,还儿女情长着呢。
“公公,明儿个通知黎家,放出黎家铺子要发卖宫廷花露水的消息;通知延家,叫延家老夫人寻个由子,召集泰安的夫人、小姐们相聚,叫夫人、小姐们见识见识宫廷花露水。”一点蜡烛泪滴到手背上,傅韶璋瞅了一眼,望见抱厦前的蜡烛没了,又转过身来,“把内务府造办的东西,都悄悄地写了单子呈上来。”
“延家、黎家……”尹万全踌躇着,心想黎家、延家什么时候成了傅韶璋的人?忙道:“殿下是想……”
“只管照办。”傅韶璋说着,就把蜡烛放在了窗棱上,枕着手臂躺在床上。
尹万全忙去帮傅韶璋脱掉鞋子,瞅着傅韶璋,也不敢多问,忙叫小李子上来伺候着傅韶璋洗漱,便退了下去,费了两三天的劲,才把内务府造办的物件单子递给了傅韶璋,傅韶璋瞅着单子上样样东西都是一大串的名字,譬如那簪子,若不在前头加上“炸珠”“累丝”“点翠”“锤鍱”就见不得人一样。
“殿下该不会,想把宫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吧?”尹万全试探着问。
傅韶璋道:“这样的东西,又繁复又奢靡,卖能卖多少钱?据我说,还是平凡一点的东西,卖得动。”
尹万全附和道:“这自是当然,俗话说,曲高则和寡,买得起的人可不屈指可数。”
“叫他们把这织锦、织布的工艺,给我改了,不求上面花团锦簇,只要又好看又朴实耐用的。最要紧的事,我要他们费上一样的力气,多织出四五倍的布料。”
“殿下,慢工出细活,太赶着了,怕这布料比不得先前的好——咱们这宫绸、宫缎,之所以被京城的王公权贵们争相追捧,可一直靠着的是‘金贵’二字。织得多了,一则比不得先前的好,二则破了‘物以稀为贵’这句话,价钱掉了下来,穿这布料人的身份也掉了下来……”尹万全琢磨着怎么劝说傅韶璋。
傅韶璋道:“我要天下一半人买得起宫绸、宫缎,如此,我才能去赚天下一半人的钱。”蹙眉瞅着单子上的其他东西,“其他的都以此类推,总之,这宫里用的东西,能叫天下一半人用得上、卖得起,就记他大功一件。谁再妄想弄出个华而不实的繁复的玩意来献媚,一律逐出内务府。”
“……是,只是,若耽误了宫里头各位主子的事,怕太后也会埋怨殿下。”
傅韶璋微微一笑,“皇祖母说,她要长命百岁,可见她是知道要保养自己个的身子,就不能太操心这些繁琐的事。只要我不插手朝政,不在政务上崭露头角,上面皇祖母、父皇、母后彼此制衡,下面大哥、二哥、三哥互相角力,谁会多管我的事?”
尹万全瞧傅韶璋笑,也跟着笑了一笑,瞧小李子捧着新郎的蟒袍过来,忙亲自帮傅韶璋试穿。
“宫里头,还在吵着内务府、三哥的事?”傅韶璋问。
“正是。”小李子赶紧地说。
尹万全道:“先帝爷在时,一句话说出去,中书省、御史们没个敢抬杠的,主上这皇帝……”待要说天元帝的龙威不如先帝,又把剩下半截话咽了下去。
“一代不如一代也好。”傅韶璋心想天元帝若是刚愎自用的人,这天下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试穿过了吉服,想到凤袍一定也送到了,于是站在窗子前去瞧。
“哎呦,殿下,这可不吉利。”尹万全忙伸手蒙住傅韶璋的眼睛。
傅韶璋脱下蟒袍,取了桌子前一瓶子玫瑰味的花露水,“走,回行宫。”一撩衣袍,便下了飞檐小楼,出门上马便冲行宫去,果然行宫里似乎是剑拔弩张一般,处处都透露着紧张的气氛,走到太后宫前,只瞧见皇室宗亲们齐刷刷地跪在太后宫前,些许几个还支持傅韶珺的随驾官员,也紧跟着跪在后面。
“四殿下来了。”不知谁出了一声,跪着的众人,便都看向傅韶璋。
“殿下怎么回来了?”吴迤士不料傅韶璋来,忙拉着他的臂膀,要叫他一边玩去,谁知忽然闻见一股香气,便接连地打起喷嚏来。
一股芬芳,萦绕着傅韶璋,皇室宗亲们一闻,脸色立刻铁青:这就是得了内务府的四殿下!其他那些殿下,至少还有个正经事干,这一位成日流连没过门的妻子家不说,还弄了一身脂粉味道回来……细细地一闻,似乎,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气……
“怎么样,这味道不错吧?”傅韶璋将手递到吴迤士面前。
吴迤士皱着眉,虽要藏拙,但傅韶璋也不能把短处都露出来。
傅韶璋干脆地对吴迤士道:“舅舅要不要先给舅妈定下两瓶子?先到先得,迟了,就没了。”
吴迤士正想法子劝说皇室宗亲不要为了内务府的事跟太后闹,急着摆脱傅韶璋,就道:“那就定下两瓶子。”
“小李子,记在册子上。”傅韶璋一转身,又问一位□□十岁的傅家老人,“叔祖,您不定两瓶子下来?”
那皇室老宗亲如同瞅见爱做木匠活的昏君一样,吹着胡须道:“殿下,你……”瞅傅韶璋是十分认真地把手送到他鼻子前叫他去闻,一时也不肯跟个傻孩子多费唇舌,“就定下两瓶子吧。”
“端老亲王定下两瓶玫瑰味花露水。”小李子唱道。
那老宗亲一听,吹着胡子道:“玫瑰味花露水?如此名字,岂可登堂入室?”
“那就请叔祖给赐名。”傅韶璋蹲在跪着的老宗亲跟前。
那老宗亲虽说素日里爱附庸风雅,但此时,哪是附庸风雅的时候,但被傅韶璋一直盯着,只得捋着胡须道:“不如改名,为‘一寸相思’?”
“王爷,‘一寸相思’不妥,唐朝有诗曰:‘窗前好树名玫瑰,去年花落今年开。无情□□尚识返,君心忽断何时来’,不如取名为‘问君心’?”一位追随傅韶珺许久,不满天元帝要把傅韶珺过继给豫亲王的官员意有所指地道,就指望着陪太后坐在房里的天元帝听见这话后,对沈贵妃起了怜惜之意,放弃过继傅韶珺的念头。
“问君心?不如,改名为‘问卿心’。”傅韶璋琢磨着这香气到底更适合女子一些,只当听不出人家的弦外之音,紧追着那说“一寸相思”不妥当的笑道:“你要几瓶子?”
“……一瓶。”那官员瞅着傅韶璋懵懂模样,也不肯跟他多纠缠。
傅韶璋又一连问了四五个人,瞅着所有人都定下了一瓶,便站在众人斜上方,拱手道:“还请诸位闲着了,替我这花露水做几首诗来,务必把这花露水的名声先放出去。”
吴迤士哽住。
皇室老宗亲们也呆住了,瞧着,四殿下是当真把心思都扑到这些琐碎的事上去了。
傅韶璋拿了小李子叫人写着的单子,径直进了太后寝宫里,觑见太后躺在病床上,天元帝斜着身子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皇后不在这,昨儿个才封了采女的夏兮站在天元帝身后。
“问卿心?”天元帝嗤笑了一声,俨然是有人把外头的事汇报给他。
傅韶璋嗅见夏采女身上的玫瑰香气,知道太后把那花露水赏赐给了她,便走到天元帝跟前问,“父皇觉得这香气怎么样?”
“倒是浓郁得很,且不似熏香只能沾在衣衫上。”天元帝还以为傅韶璋当真去内务府里耀武扬威,铲除异己去了,谁知道他还忙活着花露水的事,果然是个难成大器的。
傅韶璋笑道:“劳父皇开开尊口,给这‘问卿心’加个前缀。”
“宫廷御用问卿心花露水?”天元帝蹙眉,不知道傅韶璋是不是这个意思。
“儿臣多谢父皇。”傅韶璋赶紧地谢恩,这才走到床边去看太后,“皇祖母,你觉得头上怎么样?”
“真是胡闹!怎么也不去内务府里瞧瞧?”太后蹙眉嗔道。
傅韶璋知道自己是个不动弹被人指责、动弹了被人猜忌的“傀儡”,瞧太后嗔怪,便笑道:“皇祖母,什么事都不能半途而废,孙儿先把这花露水的事办了再说。”
“你呀!”太后无耐地摇摇头,“什么事都要人替你操心!”
傅韶璋厚着脸皮笑了一笑,“皇祖母昨儿个答应的事……”
“放心,一准把你这花露水的名扬出去。”太后宠溺地望了傅韶璋一眼,又嗔怒地望向天元帝,“还不把外头那堆人弄走,当真要逼死我吗?”
“传吴迤士来,立刻颁发圣旨。”天元帝半握着手,遮住嘴角,瞅着傅韶璋坐在床边引着太后试香,心道莫非本朝会出来个“香粉太子”?这么个太子,终究是要被废掉的,被废掉后,过的日子定是苦不堪言的……还不如依着他的心思,过继给睿郡王呢。
吴迤士巴不得立刻送傅韶璋到龙椅上坐着,听天元帝说,立刻便把那盖了金印的圣旨颁发了。
众皇室宗亲见尘埃落定,再不能更改,只得离开太后宫前,待回去后,瞧豫亲王押着世子的棺椁先一步离开泰安,只得去向睿郡王打听送给傅韶璋的大婚贺礼,待听说傅韶璋要真金白银,只觉得傅韶璋不但没有做太子的资质,就连皇家的风范也没有多少。急赶着,便准备了一份贺礼、一份银子。
待到四皇子大婚那一日,只瞧见堆积着贺礼的厅上摆满了诸公侯伯爵仓促准备下的礼物,因是仓促,这礼物就算不上上等。
傅韶璋亲自来这厅上瞧了一回,瞅见那一堆堆的银子,忙拉着尹万全称赞道:“公公果然高明!”
尹万全自得地一笑,“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殿下当这话是开玩笑的?”嗅着傅韶璋身上的紫芸香气,便忙拉着傅韶璋去招待那些公侯伯爵,待听见傅韶璋大婚之时,还不忘向众人推荐他那花露水,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这亲事来得仓促,办得也仓促,亏得还有这偌大的行宫撑门面,不然,谁肯信这是皇子大婚?
沈家里斑驳的墙面重新粉刷了一回,瞧着也有点新的气相。
沈家二房院子里挤满了人,许多都是如斯变成“如斯”后,还来不及认识的亲戚。
冷不丁地,谁在角落里冒出一句“皇子们成亲前,身边一定要有个人”。
这话一出来,站在门外的胡氏立刻骂道:“有就有,这会子说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人缩了头,嘀咕说:“我也是好意。”说着,就去瞧如斯的脸色。
穿着大红嫁衣的如斯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神色来,除了绿舒,她什么人都不带去宫里,想到甄氏因她进宫伤心得卧床不起,便站起身来向外去。
“小姐,您这脚可不能沾地。”延老夫人忙扶着如斯回床上坐着。
如斯握着帕子坐下,只听着鼓乐声阵阵,瞧着凤氏丧女避讳着没来、甄氏卧床不起、如是如初都有了婚约不能来,也觉自己这亲事仓促得叫人忍不住想笑一声。
“时候到了。”吴六全在门外提醒了一声。
这一尖细的嗓门一亮出来,屋子里那一堆沈家亲戚们便都不敢吭声了,把大红的盖头给如斯盖上,便叫个喜婆来背着如斯出去。
如斯瞅着眼前火红的一片,心想自己又嫁了人,也不知道这一次嫁人会怎么样,坐在轿子里,分毫的紧张、激动也没有,只惦记着“仓促”二字,撩起盖头忘了一眼这花轿,认出是用太后的凤辇改的,低头望着脚上缀了一串串珍珠的鞋子,踢着脚看了一回,便撩起帘子向外头看。
只瞧着大街上早把闲人都屏退了,就剩下跟着花轿的鼓乐队伍吹奏个不停,也不知道这排场弄出来究竟给谁看。
花轿进了行宫,如斯便把帘子放下,把盖头重新蒙上,依着吴六全指点,下了花轿,木偶一样地被人摆布着拜了天地,等眼前一亮,望见一身大红的傅韶璋时,面上才露出笑容,觑见这宫室里也贴了大红双喜、摆了龙凤蜡烛,便微笑着看傅韶璋,“没有来闹洞房的人?”
“没有。”
“没有来告诫指教的上人?”
“没有。”
果然仓促,如斯想着,低着头缠着手指,听见咯吱一声,抬起头来,就瞧傅韶璋坐在床边去那大红的枣子。
“你想早生贵子?”如斯微笑了一下,缠着手指道:“那可不行,我年纪小,容易难……”
“咳!”门外响了一声,九儿隔着门提醒着,“娘娘这话可不能说。”
“九儿,你向旁处去。”傅韶璋走到门外,摆了摆手,将那些个站在门外的嬷嬷、丫头都打发走,关了门,走到床边,依旧去掰那染红的花生,咯吱一声,掰开了花生,把里面裹着红衣的子递到如斯手上,“那咱们今晚上做什么?”
“你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如斯才纳闷一下,就想着大婚前,皇后八成把九儿已经给他了,他没那么着急,在傅韶璋耳边道:“我自己裁剪了一身衣裳穿在里面呢。”说着,便将盖头放下,自己去脱那嫁衣,待要去脱里面衣裳,便绕到这房里的屏风后去,疑心窗子下还有人去而复返,便站在屏风后对傅韶璋招手。
正捏花生的傅韶璋握着一根蜡烛走了过来,绕过屏风,眼前不由地一亮,只瞧见如斯脱下了裤子,只穿着一件水红绣美人蕉的贴身长袄,那袄从脖子根开始一串的梅花盘扣莞颜上下,露出纤细的手、衬出玲珑的曲线,行动时,也露出了曼妙的小腿。
“你自己想出来的?”傅韶璋见如斯将手递给他,便握着他的手擎着那一根红彤彤的蜡烛,剩下的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带着她舞动起来。
万籁俱寂中,珠花噼啪地爆了一声,如斯微微抬起头来,笑道:“还当你会迫不及待地要把这衣裳脱掉。”
“我是有耐心的人。”傅韶璋低头一笑,嗅着如斯发间的木槿香气,拿着下巴把她头发上的一根根碍事的发钗磨蹭掉。
“耐心到什么地步?”
“耐心到全天下人都负了我的地步。”
如斯诧异地抬头瞧了他一眼,“这话的弦外之音,是有人如今在负你?”
“正是。”
“谁?”如斯低着头,轻轻地哼着小曲。
“你。”
如斯惊讶了一下,抬头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你确实负了我。”傅韶璋郑重其事地说,握着那根蜡烛凑到如斯跟前,望着如斯眸子里跳动的火光,“今晚上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咱们说点风花雪月吧。”
“比如?”
“譬如我这样的俊朗少年,总有一天会变成双眼浑浊的大汉,到时候,你会后悔吗?”傅韶璋问。
如斯舔了下嘴唇,记得这是木香花棚子下,傅韶璋说过的话,不过那时,他问的是他自己会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吗?若有一天看着我被其他女人算计,你会不会出声提醒我?”傅韶璋又问。
如斯酝酿着干脆给傅韶璋来个投怀送抱,免得他又说起这“风花雪月”的事,身子一动,就见傅韶璋握着蜡烛的手在不住地用力,滚烫的蜡烛油抖落下来,撒在如斯被傅韶璋攥住的手上。
“……你又怎么了?莫非,你父皇、母后又怄气了?”如斯纳闷地想着不久前,帝后还有说有笑,亲密无间呢。
“不关其他人的事。”傅韶璋抚摸着如斯的腰肢,没多久前,摸着这腰身便“情难自禁”,如今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便成了柳下惠一样。
如斯叹了一声,拿着手指去拨傅韶璋的鬓角,“书里头说了,第一个女人要紧的很,好的女人,能引人向善。书里头也说了,万恶淫为首,若要引你向善,自然要引着你远离那个‘淫’字。我是好女人,怎么会叫你成了双目浑浊的可恶大汉?”
“这可是你说的,”傅韶璋一把抱住如斯,“我就怕哪一天,父皇死在母后手上。”
“不怕、不怕。”如斯轻轻地拍着傅韶璋的后背,所以说,这就是看似无忧无虑的傅韶璋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