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帝见太后执意要他毁了一个将来兴许大有作为的儿子,不觉也恼了,虽看豫亲王伤心无比,也忍不住质疑他:“王弟,韶琏失踪那么些日子,你一直优哉游哉的,也不见怎么挂心,不知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豫亲王心虚地眨了下眼睛,跪在太后床前,埋着头呜咽说:“母后,你听听皇兄这问的是什么话?死了儿子的是我,儿子叫藏在莲塘里的人是我!怎么我还就有嫌疑了呢?”
原本侧身躺着的太后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冷冷地看向天元帝:“你的意思,是韶琏叫他老子杀了?”
天元帝为难地攥着拳头,“朕的意思是,韶琏的事,王弟定然知道点什么,不然,韶琏最初失踪,也没见他怎么着急。”
太后苍老的脸颊上,又多了一道细纹,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床边呜呜哽咽的小儿子,严厉地看着他,抖着嘴唇问:“你有什么事瞒着哀家、瞒着你皇兄?”话音一顿,想起宋嬷嬷汇报给她的事,迟疑地问:“莫非,你知道沈如画要韶琏、韶珺来泰安给她寻找免死铁券的事?”
“免死铁券?”天元帝一怔。
太后见天元帝还不知道,就鄙夷不屑地说:“那沈知恒知道一家老少要不好了,就叫她那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女儿可怜兮兮地求了韶珺,又来求韶琏,叫咱们家的两个毛头小子,昏了头脑地替她去找免死铁券。”
天元帝蓦然睁大眼睛,冷笑了一声,想起豫亲王跟傅韶珺、沈家一向要好,自言自语说:“所以,王弟是知道韶琏、韶珺在做什么,所以,一直默认地由着他们去,所以韶琏最初几天失踪,王弟才会一点也不挂心?”
豫亲王脸上涨红,也懊恼后悔自己先前就由着傅韶琏跟着傅韶珺去胡闹,耷拉着脸抬起头,委屈地喊:“母后,儿子……”
太后一巴掌扇在豫亲王脸上,冷声问:“你还知道什么?”看豫亲王犹豫着不肯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逼着问:“到这地步,韶琏人都没了,你还不肯说?”
豫亲王唯恐寒了太后的心,叫太后以后不帮着他,忙说:“母后,儿子约莫听说了一点子……大概,就是韶珺从如画那知道,泰安沈家有免死铁券,所以跟韶琏商议着,叫韶琏假装在延家失踪,逼着延家去沈家讨要免死铁券。毕竟,京城沈家跟泰安沈家早断了来往,贸贸然地登门讨要这么一样了不得的东西,泰安沈家一准会不舍得给……”忽地想起这么一说,傅韶珺的嫌疑也大了,就跪在床边呜咽说,“儿子觉得韶珺素来沉稳,就想着韶琏那个性子,不是轻易听人劝的,就由着他们去了,觉得韶珺总该知道韶琏在哪,头几日,就没过问。”
天元帝闭着眼,叹了一声,才要替傅韶琰解除嫌疑,傅韶珺又搅合了进去,两个儿子都不省心。
太后抬手又给了豫亲王一巴掌,终归看他丧子已经十分可怜,就对天元帝说:“他也是一时糊涂,就别逼着他问话了,当务之急,是找出证据来。”
天元帝不甘心退让地说:“韶琏失踪了那么些日子,王弟既然知道韶琏是跟韶珺一起谋算什么事,那也定然从韶珺那知道,韶琏早就已经下落不明了。既然这么着,王弟就有大把时间,精心谋划、小心布局……”
太后听不下去了,抓了身下的绣枕向天元帝脸上砸去,一脸死灰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王弟借着儿子的死,算计你儿子?”
天元帝垂着手,叹道:“儿子不敢这么说。”
太后对天元帝摆摆手,“你先出去吧,证据没找到前,谁都不许再胡乱猜测。”
“是。”天元帝答应下来,看太后因豫亲王更可怜,就对豫亲王怜惜不已,总觉太后这想法不对,但又无法劝解,转身带着尹太监踩着空荡荡当回声向外走。
尹太监跟着天元帝出来,轻声问:“主上可要叫了二殿下、三殿下前来问话?”
天元帝仰着头,看着湛蓝没有一丝云雾的青天,轻轻地咬牙:“不叫,朕要看看,他们兄弟究竟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背着手,待要走,终究又不放心,瞅着尹太监说:“既然,韶琏是打算在延家假装失踪,你就去打听打听,延家人那一天,都瞧见了什么。”
“是。”尹太监答应着,恭送天元帝先走一步,背着两只手,也学了天元帝的模样,恰看见一片云海翻涌着过来,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孩子们大了,又要起风浪了。”就是没想过,当年出手狠辣,将太宗皇帝膝下的儿子杀戮得只剩下三个的太后竟然最先怕了起来——要是不怕,怎会生出除掉“害群之马”的心思,该是豪气万千地说“成王败寇”才对。
尹太监背着手,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冷不丁地瞅见那本该留在沈家拓圣祖遗墨的傅韶璋将外头穿着的锦袍脱掉了系在腰上气鼓鼓地就向听风堂冲去,嘴里喊着小祖宗,就颠着圆滚滚的肚子快步跑过去,追上傅韶璋,喘着粗气问:“殿下,你怎么回来了?太后还在气头上,别叫太后撞见了。”护着傅韶璋,就要送他出去。
傅韶璋一把推开尹太监,掐腰说道:“公公你别拦我,如今我就要去找那陷害我的丫头说话,要不是她轻轻地一绊,我能笑出来?”
尹太监不顾规矩地伸手捂住傅韶璋的嘴,连声地喊小祖宗,“这会子,陷害、算计这些话,千万不要说出口,叫有心人听去了,不知道怎么想呢。”
傅韶璋一愣,卷了袖子拉开一条腿站在高高大大的桂花树下,“这是什么话?我就一会子不在,家里又出事了?”
尹太监明知道不能笑,但听傅韶璋这话又忍俊不禁,又觉他嘴里的家字又亲切又烂漫,叫他也忍不住松懈下来,“殿下,总归这些事跟你不相关,咱家瞧着睿郡王正带着人清理莲塘呢,殿下不去抓个鱼、捞个虾?”
“放肆!”
斜地里一声怒斥传来,尹太监吓得哆嗦了一下,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原来是天元帝又回过头走了过来。
“你叫谁去抓个鱼、捞个虾?”天元帝满眼怒色地瞪着尹太监,傅韶璋是他等了几十年才姗姗来迟的嫡子,就算是他的心腹太监,也不该哄孩子一样哄着傅韶璋。就算尹太监没有恶意,但里头的轻视,又或者不够恭敬,也叫他大动肝火。
尹太监吓得脸色苍白,后悔多了那一句嘴,暗恨自己怎么就忘了“近之则不逊”这句老话。
傅韶璋却不觉得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劲,生怕天元帝还因为他笑责怪他,堆着笑脸赔笑说:“父皇,儿子不是故意偷懒才从沈家回来的。父皇不信,儿子这就去莲塘里捞了鱼虾给父皇加菜。”
天元帝眼里的怒气忽然没了,想皇后一把年纪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儿子,这宝贝儿子前头又只有三个兄弟挡道,这里头,足以看出皇后的手段,偏这宝贝儿子,又是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烂漫性子,一点皇后的心机、手段都没学到,有意呵斥他:“胡说什么?你睿王叔带着人放干莲塘里的水找证据,给你韶琏哥哥伸冤,你欢天喜地去摸鱼虾?”
傅韶璋嗫嚅说:“……反正人已经没了,水又总要放干,不摸白不摸……况且,我往日里就说,韶琏那个独苗,叫豫王叔宠坏了,迟早坏事,你们听了,不说我有远见,反倒嘲笑我是丈二灯台,只照着别人,没照着自己……”
“行了。”天元帝生怕傅韶璋这落井下石的话叫旁人听了去,止住他的话头,见他头上一片癞痢,抬着手拨了拨他的头发将那癞痢挡住,又问:“你在沈家里笑什么?”
傅韶璋忙说:“父皇,我给你写一个《说文解字》里也没有的字。”说着,就捧着自己的手递到天元帝跟前,将如斯拿着脚在地上写了的字,写给天元帝看。
天元帝看了,眉头跳了又跳,“糊涂东西,自己不学无术,没翻过《说文解字》,就说人家书里没有这字!”
“当真有?”傅韶璋一愣,唯恐被天元帝押着回去读书,丢下一句“那死丫头胆敢骗我,等我找她算账去!”不等天元帝开口再呵斥他,拔腿就向听风堂跑去。
天元帝看着他一溜烟地没了,又是气又是笑,低头再看尹太监,叹了一声:“起来吧。”
“主上,奴才该死!”尹太监抬手向自己脸上掌掴过去。
“起来吧。”天元帝眯着眼睛,依旧看向傅韶璋跑去的方向,“要变天了,韶璋那么个性子,必定是,头一个被雨水打湿,变成落汤鸡的人。”
尹太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察看着天元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主上,殿下还小,再过两年,经了点事,沉稳了,自然就不是眼前这样的性子了。”
“三岁看八十,只怕他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况且,谁肯给他两年,叫他慢慢地磨练?”天元帝心疼地说,十指连心,他对傅韶璋这嫡子原本寄予了深深厚望,但这几年傅韶璋的烂漫性子依旧不改,就连他也忍不住对他失望了;若不是因为失望,怎会扛住宫廷内外压力,执意留了长子傅韶瑅在宫里,迟迟不给他封王分府?但傅韶璋的嫡子身份,就是他其他三个兄弟攻讦算计他的原罪,哪怕其他兄弟,都知道傅韶璋担不起江山社稷的大任,也不会网开一面地放过他。
尹太监弓着身子,踌躇再三,犹豫着说:“主上,咱家说句要命的话。”
“说吧。”
“豫亲王、睿郡王如今都没有子嗣,主上膝下却有四位皇子……”尹太监点到即止,他知道,天元帝定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可是将豫亲王、睿郡王两家的权都收了的大好时机。
天元帝微微蹙眉,转而笑了,漫不经心地说:“经你这么一提醒,朕倒是知道,该怎么在这风波里,护住韶璋那孩子。”
尹太监忙看向天元帝,“主上的意思是……”
天元帝长叹了一声,“尹万全,你看那沈家姑娘容貌究竟是肖似沈贵妃,还是清厦?”
尹太监猜度着天元帝的心思,推敲着说:“那姑娘的眉眼,要说像沈贵妃使得,要说像清厦公主,也使得。更要紧的是,不管像谁,都不是皇后娘娘喜欢的面相。”看天元帝十分为难,又感叹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如此,若皇后瞧见韶璋跟那丫头厮混在一处……”天元帝沉吟着。
尹太监眼皮子一跳,心想若皇后瞧见了,定会设法拆开傅韶璋、沈如斯,毕竟,皇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一个肖似沈贵妃的姑娘跟了傅韶璋;但傅韶璋那性子,若皇后阻挠他,必定就要反抗。一旦傅韶璋反抗了皇后,在天元帝眼里,就是忤逆不孝。一旦忤逆不孝,天元帝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将这生性烂漫的小儿子过继给豫亲王亦或者睿郡王,叫傅韶璋躲过这场宫廷里的腥风血雨。
天元帝,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请主上放心,奴才一定替主上达成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