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饶是自觉自己教养良好,却直想骂娘,面上依旧沉稳,笑道:“奶奶莫不是老来多忘事,记错了?怎地老夫人、老爷、夫人们都不知道咱们府里有免死铁券,奶奶偏知道?”
胡氏嗔道:“姑娘又将我当老昏聩了!老老老太爷说,这免死铁券就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就赏赐给了我们老胡家,还叮嘱我们老胡家,别将这事说给你们沈家人听,免得家里子弟,仗着家里有免死铁券,惹是生非。”
“不叫说,怎地就给了我?”如斯伸手指向自己,眸子在屋子一转,只觉那会子有双桥在,“沈如斯”未必敢将这么要紧的东西,藏在这屋子里。却不知,离了这屋子,“沈如斯”还有什么地方可藏东西?
胡氏道:“姑娘脸色煞白煞白地回来,我见姑娘抱着那又笨又重的免死铁券才安了心神,琢磨着,反正那铁玩意留着又没用。便给了姑娘就是。”
“……原来如此。”如斯一叹。
“别说什么原来如此,”胡氏焦急地推了如斯一下,“姑娘倒是说说,莫不是惹出什么事了?我原当姑娘,小姑娘一个,撑破天,也惹不出什么大事来,是以……”
“奶奶,别问了,这事已经过去了。速速拿了火炉来,融了这锡钗才是。”如斯催促说。
胡氏嘴角再三蠕动,思量着说:“姑娘,这会子家里昏得昏、病得病,蒸那樟脑出来,岂不是太惹人注目?”
“奶奶,如斯虽要融那锡钗,但也是打心底里要弄些樟脑给长辈们提神呢。”
胡氏心里嘀咕着,终于向外去了。
如斯攥着那蜻蜓钗,猜度着若当真是二殿下为“沈如斯”藏尸,二殿下又为什么要惹得一身骚?为美色?低头一瞧,心道豆蔻年华二月初,指不定呢。为免死铁券?毕竟藏尸后,又有人指点如斯得了免死铁券。
可若是为了免死铁券,岂会得不偿失地将自己也牵扯进去?毕竟傅韶珺轻易地,便想到了二殿下头上。
一时无解,干脆不解,眼睛在房里梭巡着,正思量“沈如斯”会将免死铁券藏在哪个角落,便瞧见里间梳妆台上,静静地放着一枚,用血红丝线层层缠绕的玉扳指。
拿起那玉扳指,如斯拨开上面紧缠着的丝线,瞧见一星绛红云霞,心知这扳指便是傅韶珺赌气砸碎了的那一枚。
“姑娘,火升起来了。”胡氏一面去摘身上粘着的香樟叶子,一面向如斯走来。
“我随着奶奶去。”如斯手一伸,白若纨素的手掌上落着一枚红彤彤的扳指,“这是奶奶缠的?”
胡氏伸着脖子一看,否认道:“我这老眼昏花的,哪里有功夫做这闲事?”
如斯疑惑着,不知这扳指又会招来什么祸,便将扳指放在腰上荷包里,一径地随着胡氏走,还不曾走到那后罩房,便见甄氏那的如意眉飞色舞地领着四个各有千秋的婢女过来了。
如斯瞧着脸生,就问:“家里来了客?”
如意神采飞扬地说:“姑娘,这些人是黎家送来的。”
“汇贤雅叙的东家?”
“正是。”如意不住地咬着红嫩嫩的嘴唇笑,“黎家听说今上来了,又听说等天略凉快一些,太后、皇后也来,唯恐咱们老爷、夫人算他的旧账,便求了延家,给咱们家的老夫人、夫人、少爷、姑娘,一人送了四个丫鬟;延家也将接待今上、太后的东西,大到屏风、桌椅案几,小到香珠、绣帕、漱盂、拂尘,都送来了。据说,明儿个,行宫那还要来几位公公来咱们家挑选布置太后、皇后起座、更衣的地方呢。”
“乖乖!”胡氏感慨一声,“真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才有个苗头,这烧热灶的就来了。”
“跟红顶白。”如斯吐出四个字,见如意领着的四个婢女听她们三人议论纷纷,依旧神色坦然,便问如意:“老夫人、夫人们要收下?”
如意一怔,圆嘟嘟的嘴巴撅起,“做什么不收?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呸,当着姑娘面,胡吣什么呢?”胡氏挺起胸膛,不过片刻功夫,饱经风霜的面上立时有了当年当家管事时的气势,将怀里的香樟枝条放在一边,不卑不亢地问:“你们四个,叫什么?”
四人中,一个脸颊上略有几点米糠大小麻点的十三四岁白净婢女,款款一福身,“奴婢原在黎家针线房里做活,不曾在主人家跟前露过脸,只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如今跟了四姑娘,还请四姑娘给奴婢命名。”
剩下三人附和着,纷纷道:“请姑娘给奴婢起名。”
如斯冷眼瞧着这四人身上衣着,材质不在她身上这一身衣裳之下,但这四人诚惶诚恐,却不曾小看了她。暗道黎家门户这样高深?能离开沈家十余年,便养出这样识大体的婢女?听这婢女所说,她原本还在延家出不了头。
“……黎家商铺,在泰安遍地皆是。请问,黎家开了几间当铺?”如斯问。
那当先的婢女,坦荡地回道:“回姑娘,泰安本地,最大的当铺,前年都已经叫我们老爷顶了去。若说有几间,奴婢不知,但料想,旁人口中提起当铺,说得,必定是黎家的当铺。”
甄氏才典当了冰倩纱,那冰倩纱便能借着胡氏的手回到她身边。可见,汇贤雅叙的东家、跟延家交情甚好的黎家,也是那位替她藏尸之人的亲信。
“既然是黎老爷一片盛情,我们也不好推脱,”如斯微微一笑,盯着那白净婢女的一双清明眸子,“天这般热,巴不得绿荫多一些。你便叫绿舒。”
“多谢姑娘赐名。”绿舒福了福身。
“至于剩下的三位,”如斯一一看去,见剩下的三人,也是十一二岁年华,个个容貌清秀,便对那五短身材的道:“你叫绿沁。”对那身量高挑的说:“你叫绿痕。”最后扫向那身量丰腴的,“你叫红满。”
如意疑惑地道:“姑娘不是要多一些绿吗?”
“红满芳蹊绿满丛,姑娘这话看似没有绿,却已绿意盎然。”绿舒一笑。
“你读过书?”如斯问。
绿舒笑道:“略识得几个字。”再一福身,“自今日起,绿舒便掌管姑娘房里的针线;绿沁掌管姑娘的体己银钱;绿痕洒扫屋子;红满为姑娘做羹汤保养身子。”
“你已经,替我分派清楚了。”如斯陡然想起,既然有人替“沈如斯”藏尸,那人自然也握有“沈如斯”的把柄,此时,她只能“按兵不动”。
胡氏不喜绿舒的自作主张,嗔道:“正是,姑娘还没说,你倒是替姑娘分派完了。”
绿舒稍稍错愕,疑惑如斯怎会猜忌她,须臾道:“若姑娘想再分派差事……”
“就这么着吧。”如斯道。
绿舒笑道:“延家的东西送来了,姑娘不去瞧瞧红满、绿痕怎么替姑娘收拾屋子?”
“不用瞧了,你随着我来。”如斯微微一笑,决心给绿舒一个下马威,一则打压绿舒气焰、二则,万一侥幸听绿舒说了些什么,总比她一头雾水地瞎子摸象强。
胡氏听如斯说,立时毫不客气地指点绿舒抱了香樟枝条随着她向厨房那去。
如意则带着红满、绿痕、绿沁去替如斯收拾屋子。
绿舒从善如流地抱着香樟枝条,见是进了一间荒废了的小厨房里,便好奇道:“姑娘要做什么?”
“蒸樟脑。”
“姑娘要这个?”绿舒问了一句,被胡氏瞪了一眼,就不再多嘴,依着胡氏指点,将那樟树枝条拿着斧子砍成碎片、又向锅里加了水,将樟树枝条放进去;最后坐在灶台下,一面往灶台里添柴火一面去拉那吱嘎吱嘎作响的风箱。
“再去给姑娘拿了茶水来。”胡氏道。
“是。”绿舒应着,就去了。
胡氏砸吧着嘴,扇着一屋子的烟雾,将灶台里的柴火拔出一些,接了如斯手上锡钗丢了进去,喃喃道:“这绿舒,是没干过重活的,瞧她干这一会子活,手上都磨破了皮。”
如斯瞅着那锡钗埋没在柴火中,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绿舒不是等闲之人,怕是拿了她把柄的二殿下送来的人。
“姑娘,咳咳,茶来了。”绿舒一面遮住口鼻,一面走进这满是烟雾的小厨房里。
“多谢。”如斯接了那茶碗,见这茶碗并非自己这几日里用的,端起碗仔细一看,见是出自成窑的五彩小茶盅,惊愕下再看,茶盅上描画得,乃是一个袒胸露乳、赤脚颠簸的老者仰头向嘴里倒酒。
“这是黎老爷特意送给姑娘的。”绿舒微微一笑。
她在甄氏房里对着茶壶喝水,被人瞧去了?如斯在手上转着茶碗,忽地笑了,“也好,咱们这院子里多了人,也免得日后,有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绿舒嘴角一动。
胡氏嚷嚷说:“黎家能有什么好东西?怕是早先从我们沈家偷走的东西吧。绿舒,你来烧火。”
“是。”
有人来盯梢,是要装作不知,还是设法随着她们虚与委蛇?如斯眉头微微一蹙,捧着五彩小茶盅,便去小厨房外一棵高大的梧桐花树下坐着,正思量着,便见如意又带了一群环肥燕瘦的婢女来。
“这四个,是夫人房里的,夫人给取名叫由心、遂心、称心、绵意。这四个,是二少爷房里的,老爷替他给取了名字,叫司墨、司琴、司棋、司画。二少爷得空了,不喜欢,便又给她们改成司妖、司天、司墨、司砚。”如意笑嘻嘻地说,只觉体面了,并无一分多了人,就分了甄氏对她器重的自觉。
如斯微微一笑,“这会子,我也没什么好赏赐给你们的。都回去吧。”
“是。”众人齐齐地应着。
“……这么些人,沈家怎么养得起?”打得了一时秋风,难道还要打一辈子秋风?如斯腹诽着。
从厨房里出来抱柴禾的绿舒轻笑道:“姑娘将心放宽了,天塌下来,都有人替姑娘撑着呢。”
低头、颔首,故作娇羞。
如斯依着心中所想,嗔道:“再胡说!”已经决心,对着二殿下送来的绿舒等人,虚与委蛇。
绿舒瞧见如斯娇嗔,终于放下心来,在胡氏的催促声中,进了厨房。
当真是为了美色?
如斯捧着老翁醉酒小茶盅,站在小厨房外长了些许青苔的水缸前,向水缸里的影子一照,瞧见一个臻首娥眉的女子,便将眼睛移开。
若为了免死铁券就罢了,她找出“沈如斯”藏下的免死铁券给他就是。
如今是为了美色……
一个龙子皇孙,一个破落户,岂会有美满姻缘?这“亲事”的不合时宜,远在她上一世那门亲事之上。但此时不虚与委蛇,叫豫亲王世子的事发出来……
“妹妹!”沈著的声音斜地里传来。
如斯捧着茶盅一怔,抬头时,才见天色已暗,天边挂着一轮皓月。皓月下沈著愤愤不平地走来。
“妹妹,你这烧灶,是做什么好吃的呢?好大的樟树味道。”沈著拿着手在鼻子前乱扇。
如斯反问:“哥哥无端端地寻到这来,是为了什么缘故?”
沈著欲言又止,好半日冲着地上唾了一口,“妹妹,有件事,说给你听,你千万要沉住气。”
“什么事?”如斯纳闷。
沈著一叹,“大伯、大伯娘埋怨你处处惹祸,只说,待贵人再来时,不叫你抛头露面。”
如斯巴不得不露面呢,缓缓点头,“大伯、大伯娘的思量也有道理。”
“……你既然这样说,回头听说,你二姐姐有了新衣裳心头面,可千万别嫉妒。且,为免得你二姐姐在太后、皇后跟前失仪,行宫那打发了个老嬷嬷来教导她规矩,你瞧着,也别眼红。”沈著紧紧地盯着如斯,见她当真不嫉不妒,心里纳罕,又说:“四殿下说太后成日里抱怨脑仁叫假髻压得生疼,看祖母额头上狄髻轻巧得很,又要那狄髻。这狄髻本是你做的,但大伯母将功劳揽在了二姐姐头上,你后头听说了……”
“哥哥放心,妹妹会以大局为重。”如斯道,那狄髻也不难做,擅长女红的如是也做得了。
沈著倒抽了一口气,歪着头看如斯,“妹妹,你病了一场,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若换在早先,你早哭着闹到老夫人跟前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斯眼风扫向绿舒,见绿舒因沈著这无心的一句话打量起她来,忙对沈著嗔道:“哥哥,大伯答应给我的胭脂鹅脯呢?怎地还不送来?”
“知道你就好这一口,大伯怕你不甘心闹事,早早地打发周成去买了。妹妹千万沉住气,别在这档口做那给大伯、大伯母拆台的事。他们要二姑娘出头,就由着他去。”沈著再三叮嘱着,扇着面前的樟树味,皱着鼻子就去了。
眼风扫见绿舒将眸子移开了,如斯轻轻地吁一口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豫亲王世子的事过去前,一定不能叫绿舒几个瞧出她的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