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臣的话刚说完,晟景帝就将手中的账本摔在了桌上,发出“砰”的碰撞声。
整个大殿的人都屏息以待,唯恐接下来是晟景帝狂风暴雨般的愤怒。
然而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晟景帝只是摔了账本,没了动作。
“账本看过了,像是真的。不过孟相,你说颜清臣污蔑陷害你,你又可有证据?”晟景帝的视线扫过账本:“颜清臣有账本和供词,你有什么能为你证明清白呢?”
“这……”孟相一时语塞,但也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他一个眼神的疏忽可能就失了圣心,当机立断纳头拜倒:“皇上,颜大人这种清士自然不会在外随意留下把柄,但老臣更相信世间事做过肯定会有痕迹,老
臣愿为皇上分忧,从那账本上找出蛛丝马迹。”
他纳头拜倒,其他人都只能看到殿下伏在地上的老人,却没人看到他眼中几乎实质化的杀意。他往日还是小看了颜清臣,可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确认皇帝手上那账本到底是不是真的——账本真假决定着他要用什么态度对付皇帝,可到现在他还是觉得账本不可能被别人找到,除非亲眼
确认过。
晟景帝却没有依他所愿让人递上账本,反而笑道:“孟相是觉得,这所谓‘蛛丝马迹’朕看不出来了?”
孟相霎时惶恐:“老臣不敢!”
“不过,”晟景帝状似随意的翻了几下账本,口风反而一转,“这账本上竟有相府的印信,朕反而觉得这不是真的了。毕竟孟相为人朕是看在眼里的,怎么可能去这种地方呢。”虽然不知晟景帝如何改了口风,孟相这时却也只能接口:“皇上圣明!老臣从未去过什么乐坊,就算老臣去了,也不会傻到在这上面留下相府的印信吧!定是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有意陷害,却没想到心急之下
出了这种漏洞,恰能证明老陈清白啊!”
晟景帝不置可否,反而轻描淡写的一摆手:“朕没说你会在朦月坊那种地方留下印信,不过这是……”他看了一眼封页才继续道,“天地钱庄?呵,倒是个好名字。”
天子面前提什么“天地钱庄”,晟景帝看上去平心静气,但殿下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孟相更觉汗湿重衣。
方才朦月坊的账本已经让他应接不暇了,他怎能想到颜清臣竟然连钱庄的账本都呈上去了?
过于震惊之下孟相反而忘了辩解,晟景帝面色未变,声音中却是显露出了寒意:“这朦月坊竟然与这天地钱庄有关系,我看这账目上还有不少银钱流转,左相,如此大事你可知晓啊?”
朦月坊与钱庄的银钱流转不是小数,孟相若说不知,那就是失职之罪;若是知道,那又为何知情不报?
两个罪名孰轻孰重傻子也知道,孟相当下大拜下去,声音中满是震惊沉痛:“老臣不知啊,皇上明鉴!”
这沉痛之意太甚,殿中一时静了一瞬,但很快便有礼部尚书出列道:“既然相府印信在上,便与孟相脱不了干系,臣以为此事定当严查!”
“我却觉崔大人这话轻忽了。”
当下便有吏部尚书驳道:“这账本不知真假,印信也不知道是否是伪造出来的,现在就将孟相定为待罪,崔大人太着急了吧?”
说完他又拱手上秉:“皇上,臣以为,此事既然有人针对孟相,一纸印信一本假账说明不了什么。”
“臣也这样认为,”又有参政上秉,“孟相几十年来为国为民忠心耿耿,只是定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受人构陷,皇上明察啊!”
既然已经有人出了这个头,其余孟相一派的人定然不会再犹豫,当下跪倒了一片:“请皇上明察!”
孟相从方才便一直叩伏未起,这会儿虽觉不妥,可却也无法说什么,只想着先撑过这一劫去再说罢了。
颜清臣低头敛目,仿佛对半数朝臣为孟相求情一事毫无所觉,没人看到他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自古为君者最忌臣下功高震主,不管他之前所告之事到底是真是假,单就今天这一出,皇帝怕就要好好考虑一下对自己这位左相的态度了。
自那些账本被递上去开始,晟景帝的脸色便算不上好看,如今看到殿下情形更是阴沉下来,半晌才道:“众卿既然都觉得孟相无罪,那就是说颜卿刻意诬害同僚了?”晟景帝对颜清臣有多看重这殿上无人不知,若是直言颜清臣陷害忠良,岂不是打脸皇帝看人的眼光么,众人做到如此官职都没有傻到这个程度,当下便有人道:“微臣不敢,只是诬害忠臣关系重大,单单一
本不知真假的账本就定罪太轻忽了。”
“那刘卿觉得如何是好呢?”
“大学士既然拿到了所谓口供,那定然是有证人,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那证人亲自指正如何?”吏部尚书满脸正直,“陛下面前,想必没人敢以谎言欺君的。”
“不可!”
吏部尚书话音落下,还不等颜清臣有什么反应,先有御史出言反驳:“按例身无功名之人不得上太极殿,此法不通。”
这御史从来都是直言劝谏之人,说话虽不好听,但倒是不偏不倚,再说按照本朝律例寻常百姓的确不能上殿,晟景帝便又问:“这口供便是那证人所言,怎么刘卿以为一个人还能说出两番话不成?”
吏部尚书躬身回道:“微臣只是有所耳闻,说是大学士讯问时动用私刑,不知这证词的可信度还有多少。”
他语气平平,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震惊。
这话虽然没有直言颜清臣构陷孟相,但却是在“诬害同僚”之上又给他加了一条“残暴”之名,并且如果屈打成招拿假口供上殿一事是真的,颜清臣这就是欺君之罪!
殿上一时安静至极,晟景帝反而笑了出来:“颜卿,这动用私刑的传言都流出来了,你不解释解释?”
他这是怒极反笑。本来他或许还不觉得孟相有这么大的胆子,但这护着孟相的人攀咬颜清臣不说,竟然连“动用私刑”这种说法都出来了,倒是由不得他不信了。
颜清臣自然知道皇帝所想,只躬身谨言:“臣绝不敢做如此欺瞒君上之事。”
“朕信你还不够,你还要取信于诸位大人才是。”晟景帝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等三司会审,我倒是看看这口供是因为私刑所迫还是真有冤屈!”
说完这话晟景帝拂袖便走,众人山呼“万岁”之后才俱都松了口气,孟相跪的时间太长,还是被两边人扶着才颤颤的站起身来,面上是正常的怨愤:“老朽不知何处得罪颜大人……”
“这些套话就不用说了吧。”
颜清臣直接打断了孟相逢场作的戏,神色中看不出深浅,只拱手道:“孟相保重。”后便转身离开。
孟相本是想着众人还在殿上,不想在晟景帝面前伺候的宫人眼中落下什么把柄才强压着搭话的,谁想却换来颜清臣如此回话,当下也不再忍耐,黑了脸拂袖而去。
傅云盈本在廊前逗弄一只八哥,见颜清臣回来忙迎上去:“今日下朝怎地这么早?”
往日议事都是到晌午,有时晟景帝兴致上来了逮着颜清臣不放还会更晚,今日巳时过半就见了夫君的身影,也难怪傅云盈会问。
颜清臣顺势将自家娘子抱进怀中,将人环在怀中倒了杯茶饮了,朝堂上受的那点气瞬间散了个干净,这才道:“上报了孟家之事,皇上震怒,便散的早了。”
事关钟繇,傅云盈是直接关系人,颜清臣也不打算一直瞒着。
再说了,这些事他在自家娘子面前也瞒不了多久,还不如现在说出来让人安心。
傅云盈心中一跳:“孟家定了罪了?”
“哪这么容易?”颜清臣失笑,“就是因为没论出个结果来皇上才被气成这样。”
傅云盈更是不懂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把底牌都亮了出来,这一下定不了罪孟相指不定又要想出什么招数,你还真么高兴?”
“你若是看见殿上情形,怕是比我高兴地多。”
颜清臣点点人鼻尖,心情更好:“虽说这一下没能直接定他的罪,但其实效果更好。”
孟相毕竟为国尽忠几十年,若是用这些东西直接将人定罪下狱,过后皇帝再想起孟相的好来怕还要对揭发此事的颜家起怨。
可他现在虽然“打草惊蛇”,孟相回去后定然要极力自救——不说这下能不能牵扯出更多人来,只要他有动作,那就是应了颜清臣的意。
账本已经在晟景帝手上了,依为君者的心思定会派人看着相府,然而孟相又不可能安稳等死,这样一来晟景帝便会直接得到关于孟相的消息。孟相这番动作会逐渐消磨掉晟景帝对他的信任与好感,再说孟相的丑态都是他“亲眼”所见,这样一来,等三司会审揭露真相后,晟景帝便不会再将孟家落败一事全归在颜清臣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