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浣晨这几辈子加起来,也从没有这样坦诚过。因为她很明白,这一别,她或许就再难见到他了。
可是陆浣晨的坦白并没有换回那人的半分动容,他朝着她客气又疏离地一拜后,就转身继续往前走。
陆浣晨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戚。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擦干了眼泪,垂下头,也转身朝着那人给她指的地方走去。
但她往木屋走了没多远,身子忽的一轻,转瞬间,她已被人扣住了命门,等到先前救她的人发现不对劲返身折回,却为时已晚。
身后,万俟震一手掐着陆浣晨的脖颈,一手运功待命。他眼见着戴面具的那人急急收回了招式,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陆西白,你终于肯出来了。”万俟震的眼中隐含着狂热到极致的仇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死!想我万俟震英雄一世,之所以苟延残喘躲在颜姑那女人身后,不过是为了这一天,亲手血刃你这个杀我独子的罪魁祸首!”
“陆西白早已死去,江湖上人人皆知,万俟叔叔何必自欺。”还没等那人回答,陆浣晨就抢先开口说道。她的态度冷静沉稳,早已不见一丝恐慌。
“闭嘴!”万俟震愠怒,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待我先杀掉他,就送你们这对狗男女去阴曹地府相见!”
万俟震这番恐吓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陆浣晨在被他重新抓到的一刻,便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因为她很明白只要她活着,对陆西白就是威胁,此时她已没有别的心愿了,只希望陆西白不要再因她而死。
“你放开她。”面具人的声音无悲无喜,沉静如深潭,却又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万俟震仰天大笑:“陆西白,想你一身好武功,也算得上个人物。当初我虽败于你手,却也承认你或许会是魔教新的开始。只可惜你当初为了一个小女子放弃大局,如今又要为了她放弃你自己。”
万俟震的话一出口,陆浣晨的心微微一沉。
“要我做什么?”可是对面那人却仍无半分波动,平静得就好像只是在闲聊往事一般。
“不要!”陆浣晨忍着脖颈间的重压,声音略微嘶哑地说道,“你说过你不是他,没必要为我留下来!”
万俟震狂肆的笑容稍稍冷却,带上了几分捉摸不定。这一次他倒是没有阻止陆浣晨说话,反而嘲弄地看向眼前那个用面具遮挡着脸的高大男子。
“要我做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万俟震再次笑起来:“陆西白,你当真不悔?那就先把你的面具摘下来,让她好好看看,你对她的情谊深到了何种地步。”
万俟震的话一出口,原本处变不惊的面具人忽的身子一僵。
“当初我将秘籍赠予你,以你的心性,不至于猜不透其中可能有诈。只可惜那时你一心想着壮大自己的实力,好保护这位弱不禁风的魔教大小姐。”万俟震缓缓说道,“你的脸,怕是腐烂不堪,早已不能入目了吧?”
面具人没有说话。
“摘下来。”万俟震慢条斯理地笑着,语气间暗含着恶意,“又或者……你认为她的死,会比你的面子更重要?”
那人紧握起双手,不消片刻,复又松开。他抬手,慢慢地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千疮百孔的脸,比当初见到的木言还要更震撼。最开始陆西白只毁了半张脸,继而整张,最后已腐烂得不堪入目。
陆浣晨因为万俟震的话早已心神不定,如今在看到那张面目,心中的悲哀大过生理性的厌恶与不适。
他真的是陆西白。尽管早知道答案,只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境下,陆浣晨不知道是开心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万俟律是我杀的。”陆西白平声道。如今的他已经再找不出丝毫当年的模样,“你取的命就好,不管她的事。”
“我当然知道律儿是你杀的。”万俟震语气中多了几分恨意,“但没有这个小贱人,你会杀他吗?”
陆西白不语。
“不过你放心,如果你乖乖照我的话去做,我会考虑放她一命。”万俟震稍稍克制自己的戾气,半真半假地说道。他很明白陆西白的功力远在他之上,如果不是手里有陆浣晨这个人质,他还真不敢这样直接与他对峙。
这样的道理陆浣晨又岂会不懂,她明白她只是个拖累,就算陆西白真的照着万俟震的话去做,等到陆西白或死或伤,她也一眼逃不掉。
“陆西白……”陆浣晨刚开口,却发现陆西白扫了她一眼,眸中一如既往般地没有丝毫感情波动,但陆浣晨却生生止住了后半句话。
万俟震紧盯着陆西白,不肯轻易放过他片刻的表情:“当初你用那魔功生生断了我律儿的经脉,现在只要你自毁武功,我就放了她。”
“当真?”陆西白抬眸看向万俟震。他明显不相信万俟震的话,但是事已至此,除了照做没有其他办法。
万俟震轻轻勾了勾嘴角:“当真。”
“不要唔……”陆浣晨刚说出两个字,就被万俟震捂住了嘴。
陆西白不再看陆浣晨,也不看她眼中的哀求。他抬手,用左手搭上右手的命门,一用力,周身被笼罩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白雾,额头上也渗出薄汗。
万俟震看着陆西白当真了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加深,微亮的眸中多了几丝疯狂,与初始的阴鸷模样截然不同。也许是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缘故,又或者他太过于轻视陆浣晨,钳制着她的力道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
陆浣晨逮住这个难得的时机,张嘴咬下去,力道大得都见了血。万俟震吃痛松手,陆浣晨摔倒在一旁,万俟震回过神来,怒火攻心正要动手,却被人从身后偷袭,一剑穿心。
陆浣晨微喘着气惊魂未定,易久收回剑,万俟震应声倒地,死前,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大小姐!”易久赶忙过去照看陆浣晨。
“陆西白……快去救他,快去救陆西白。”陆浣晨语无伦次。
易久怔了一瞬,不过没犹豫太久,他就跑过去查看陆西白,只见陆西白周身笼罩着一层流窜不定的怪异雾气,易久见状,紧锁起眉心,动用真气输到陆西白的身体里,渐渐地,那股雾气才散去。
“……他怎么样?”结束后,陆浣晨见陆西白脸色苍白,慌忙帮着扶住了他。
“没想到他真的毁了自己的功力。”易久低声说了一句。
陆浣晨没听清:“什么?”
易久摇摇头。方才他来时已见三人对立之姿,原本想要藏匿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却被陆西白发现了个正着,陆西白是有意为他创造恰当的时机,让他得以营救回大小姐。所以原以为陆西白只是做做戏,却没想到他是真的自毁了武功。
没有再多说什么,陆浣晨和易久一起扶着陆西白回到不远处的木屋里。房间内只有霜月一个人坐在桌边支着手小憩,其余人则分头去找寻陆浣晨的下落了。听到声音,霜月惊醒,待看到陆浣晨时,她愣了好久,才红了眼眶,跑过去查看陆浣晨的安危。
“大小姐!您没事吧?”
陆浣晨略有些疲惫地摇摇头,霜月悬了几天的心才稍稍落回原位,她一偏头,却又见易久还搀扶着一个人,不禁皱眉看向陆浣晨:“大小姐,这人是……”
陆浣晨没有回答她,霜月仔细看去,不小心瞥见了那人的脸,一时没忍住反胃起来,急忙偏开了目光。
陆西白的脸已烂得不成样子,不过尽管这样,霜月还是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这一回她没再提对陆西白任何的不满与怨愤。
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大阁主,大小姐这一次或许真的回不来了。
时间渐渐过去,万俟震劫走陆浣晨造成的动荡也渐渐平复。派出去寻找陆浣晨下落的人陆续回来,魔教那边也传了消息,原本陆纪都已经放下手里的事务启程出发,得到陆浣晨平安无虞的消息后,堪堪松了一口气,派了商颜雨带人来迎陆浣晨回去。
一切都在好转,除了陆西白。
整整一周的时间,他生息全无,要不是口鼻间尚且还有一丝气息存在,险些就要被误会。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废了自己那套邪门的武功,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竟然慢慢地恢复过来,相比于一周前仿若行尸走肉的面孔,至少已经能见人了。
而陆浣晨则一直守在陆西白的身边。霜月有时看不下去,想要接手她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毕竟刚从万俟震手里逃生,她的状态并非无恙。不过陆浣晨还是拒绝了。
霜月不会知道她有多庆幸,还能再在这个世界见一面陆西白。
陆浣晨为陆西白更换衣物的时候发现了他藏在怀里的折扇。那把是真正的折扇,与木言给她的材质不同。她看了有些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收起来放在枕边,代替着自己守着他。
这天陆浣晨实在困得不行,趴在床头稍稍休息。半夜时她隐约听到了什么声响,不过很快就消失了。等她再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而那把折扇也消失不见了。
陆浣晨惊慌失措,她推门追出去,却看见易久站在门口。
“大小姐。”易久如往常一样行礼。
“人呢?陆西白去哪了?”但是陆浣晨却不像平常那样,她失却了全部的风度,易久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失态。
易久微抿了一下唇,才轻声道:“大阁主离开了。”
“离开了?为什么不拦着他?”
“……拦不住。”
“怎么会拦不住呢?”陆浣晨的眼神略有些失焦,整个人变得失落起来,“拦不住……怎么会拦不住呢?”
“大小姐……”
“他折腾这么久,不就是想让我爱上他吗?”陆浣晨垂下长睫,“我爱上他了,可他却走了。”
易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沉默着站在一边静等着陆浣晨。
其实没有人回答,陆浣晨也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再连累了,尽管这或许要用上毕生的精力。因为她曾说过希望他离开,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陆浣晨还没沮丧几天,商颜雨就到了。陆西白离开,她再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整装之后,便跟着他们遣返魔教。
路上,陆浣晨怏怏的,商颜雨见她这样只以为是身体不适,没走多久就找了附近的客栈休息。
陆浣晨到了楼上的客房,屏退了其他人,想一个人待着,连霜月都没跟着进来。她将包袱放在一旁,坐在桌前喝茶,却无意中瞥见桌上放着的一把折扇。
陆浣晨大惊,慌忙取了来看,待确认之后,她匆匆忙忙推门下了楼,路上撞到商颜雨也没说一声,就跑到店小二面前,询问他之前是不是有一个面容有些不大对劲的人住过这里,店小二只说有人在她们刚到堂前时退了房,不过并不见那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陆浣晨低头看着折扇,患得患失。
商颜雨见陆浣晨一副神叨叨的模样,没忍住和一旁的易久吐槽:“你们大小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易久垂下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陆浣晨抱着折扇回到房间坐立不安。她知道这把折扇对陆西白的重要,却不想他会不会冒着被她发现的风险回来取它。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半夜,夜间她一听到门窗发出轻微的声音,就立刻觉察起来。不过从窗户进屋那人似乎功力了得,陆浣晨听了半天也没再听到什么异响。她睁眼正要偷偷望去,就恰好与眼前正看着他的人打了个照面。
“陆……”陆浣晨还没叫出他的名字,陆西白折身往外走,陆浣晨一心急,准备去追他,却不小心摔下了床榻,手肘着地疼得她连眼泪都出来了。
而另一边,已经临近窗边的陆西白听到了那边的响声,他犹豫一瞬,还是返身回来,见陆浣晨摔在地上,连忙过去将她抱了起来。
“摔哪了?”他蹙起眉头。
陆浣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胳膊。”
陆西白将她放在床榻上,从一旁陆浣晨的包裹里翻出了外伤药,帮着陆浣晨涂在蹭破皮的伤口上。
陆西白涂药的时候,陆浣晨就静静地观察他。他的脸比他离开时好了太多,已经与最初基本没有什么不同了,只不过当初的少年已经渐渐长成了男人,棱角更加分明。
“为什么要走?”陆浣晨问道。
起先陆西白没有回答,只自顾自专注着她的伤口,涂抹好之后,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在你身边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所以他宁愿永远不要近她的身,也不要再带给她曾经的痛苦。
她以前说过她喜欢陆西白,却不喜欢他。所以他愿意放弃他自己,只做那个不会强迫她靠近她的陆西白就好了。
只要她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陆浣晨垂下眼眸,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可是我觉得,我也许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想要离开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念你。”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但陆西白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他的眼中闪过微茫的喜悦感,不过转瞬即逝,他害怕得不到,但更害怕以为得到后却失去。
“陆西白,我不介意你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也不想再介意以前你强迫我做过得事情。”陆浣晨抬眼,认真地看向他,“我还没有好好地活过,没有好好地爱过,我一直觉得我不具有那种能力,不过我想……”说到这里,她有些为难地停了下来。
她在感情上一直都是索取的那一方,无论是在哪一个世界中。在她小的时候,家中充斥着的只有冷漠与争吵,后来她就被当做累赘扔给了保姆阿姨看管,她不信任爱不信任婚姻,在情感上更是极其内敛。
所以现在,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说不出口。
太奇怪了,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陆西白看着陆浣晨的眼神变得逐渐柔软起来。之前那种用作掩饰的冷漠平静逐渐褪去,他深深地注视着陆浣晨,并不催促,反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他什么都不多,唯独等她的耐心却多得可怕。
“……这句话我可以以后再和你说吗?”良久,陆浣晨还是没能冲破自己的心理防线,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
陆西白却有些紧张——或者说他比表白未遂的当事人更紧张:“你是说……你想要……你想要跟我在一起吗?”
陆浣晨点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是……”陆西白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头,极力隐藏好自己心中的欢喜,很严肃地看向陆浣晨,“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带给你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我一点也不好,如果你待在我身边,我害怕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也非常不好,尤其在感情方面。”陆浣晨被陆西白注视着,心却反而安静下来,“所以我们会一直犯错,一直改变……总之,我真的不想再离开你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一起去爱。”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说出了那么难以启齿的话,不过真的说出来后,陆浣晨反倒觉得如释负重。
陆西白定定地看了陆浣晨半晌。他心里的那种喜悦太过强烈,铺天盖地,甚至于让他产生了某种危险感。他抬手将陆浣晨抱住,一直过了很久,他才在陆浣晨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了自己,偏执占有欲太过,你能不能……在那样的时候停下来等等我?”
陆浣晨也伸手环住了陆西白的脖颈。她低头埋在陆西白的肩膀上,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陆西白却感觉到肩膀处的湿润感——她似乎在哭。
“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良久,她低声说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