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良默然不语,即芳一拧眉,断然喝道:“不可!”
万物都不在他眼中,朝良漠然道:“当初破军能为护着这天地以己身去平息造化劫,如今我只为护她一人,有何不可?”
即芳被他堵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年当年,每每提到当年,她总觉得自己在朝良面前的气势就会矮上那么一截,就像欠下的债未曾还清,即芳有些心虚气短地咳了一声:“话不能这么说,就如我方才所言,离天阵之于六界八荒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哦不,是不可被摧毁的存在,众生皆以为离天阵守的仅仅是三十三重天,却不知若是离天阵一旦分崩离析,则六界离湮灭归于混沌不远了。”
说到这里她唏嘘一声:“当上神难,当个如本君一般为六界操碎心的上神更难,还要顶着被误会的由头不能辩解,端出一副清心寡欲的面相来,本君心里苦啊。”
抚了抚胸口,即芳意识到自己的话题跑偏了,便又很诚恳地继续扯了回来:“离天阵一向是由你守着的,若是出了差池,轻则天界动荡,重则六界消亡,届时就算破军回来又有什么用?”
她语重心长地劝慰道:“我知道你是为破军,但也不能这么个法,有什么事情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商量呢?让破军平安渡过死劫并不一定只有你这个法子,而且你想过没有,若你这样做了,纵使破军重生,她要孤苦伶仃多久,你忍心?你舍得?要是那个长离再趁虚而入,保准儿你肠子都得悔青!”
紫微幻境中向来风和日丽,纵使布雨,那也是绵绵细雨,润如丝,柔如绸,神君们心血来潮撑上把油纸伞在雨中漫步,那也是一桩极有情调的事情。
此刻窗外便飘起了极具紫微幻境风格的小雨,从朝良半开的窗前洒落进来,沾湿了炉香,淡淡的白梅香被晕开,像是饱蘸水墨的狼毫,浓重地勾出了一人的轮廓。
她撑着油纸伞,伞上有斜逸出边廓的白梅二三枝,是朝良的手笔,清矍病骨,飘然入风。朝良冷淡的神情出现瞬息的恍惚,仿佛回到万万年前,他才在那柄油纸伞上画就梅枝时,她在一旁打磨定光,偏头来看,一剑便劈落了梢头开得最热烈的那朵白梅。
白梅落在她肩头,她落在他眼底,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
他听见她轻声在喊,声音如同窗外的濛濛细雨,能润开梢头待放的骨苞:“朝良。”
他简简单单“嗯”了一声,扔下目瞪口呆的即芳,径直踱去窗前,细雨将他的发沾湿,他一派寂寥的眼底突然多出了朦胧的神色,灰色的衣袍压在微湿的窗台,稍微倾身便与窗外的她平视。她站着的那一处景致是开阔的石子地,石子被雨水洗得圆润透亮,赤脚走在上面能活血舒筋,朝良的目光向下看去,看到她月白色的鞋履,便想到某日清晨不慎瞧见的那一双秀美的足,若是伴着月色与风,那才该算是真正的风月了。
修长的手指屈起成拳撑在下颌,朝良将她纳入眼中,似笑非笑地道:“偷听的本事倒是没有见长。”
本来佯装镇定的九知耳根突然一红,她醒了后很是茫然,只记得自己与长离在风歇亭中听他说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但具体是什么话她也记不大清楚了,再醒来便发现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入眼唯一熟悉的,便是抱着白玉永远笑眯眯的士衡了。
趁着白玉在她身上乱蹭一通的时候,士衡告诉她,她现在在三十三重天紫微幻境中的天府神君府上,这位大名鼎鼎真身为开天辟地头一只凤凰的神君正是此前像奶妈子般给她每天煮酸枣汤的朝良君。士衡陈词激昂并添油加醋地将朝良孤身闯狄山以北英雄救美的事迹向九知讲述了一遍,九知目瞪口呆地听完后,有些难以消化的压着胸口,白玉对她递来一个善解人意的眼神,示意自己在初初晓得这些的时候也是与她一般的难以接受。
是朝良将她救出来的么?这么说来自己已经欠了他两回,九知心里不是滋味,士衡又趁此时机将朝良的伤势大肆渲染了一番,其严重惨烈听得九知心肝儿都在颤,揣着这样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决定还是来探望探望朝良的伤情,顺便问问他有没有需要差遣自己的地方,权当她偿一偿他的恩情。
士衡满脸微笑地向她指明了通往朝良住处的道路,但她现在回味起来总觉得那笑有些不怀好意。
她依照着士衡指的方向寻来,她出门时外面刚好飘起了小雨,士衡还十分好心地替她寻了把伞,这把伞十分别致,伞上布了仙法,平白生出二三白梅,风雅得很。她撑着伞走上了石子路,隔着鞋底,那石子也并未显得有多硌脚,她自醒来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是被刻意忘记了,但细细回想来又不知道是什么。
她总觉得长离似乎告诉了她什么事情,有关于她这百年来一直想寻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她摸了摸心口,那里传来清晰的脉动,证明她还活着。这一生她的缺憾很多,却是到最后也不曾明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丢的东西太多了,怎么可能每样都能够被寻回?
但还是能有被寻回的,她做下的错事很多,屠族算是最穷凶极恶的一件,千年来困扰住她的梦靥,大抵是族人的怨气。如今活在世上与她唯一有血缘的便是白玉了,九尾狐族仅存的后裔,有一回白玉的梦呢她听入了耳,白玉其实很想她的爹娘。
说到底杀了白玉爹娘的还是自己,纵使那时自己入了魔,但这终究是事实,并不是能用入魔这种借口来推脱掉的,好在还能弥补,好在还能挽回,这弥补的道路虽然阻且长,但她连死都不曾怕,这区区艰险,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正这样想着,未曾注意到已经近了朝良的屋邸,里面有悦耳动听的声音传出来,显而易见是一位女仙,朝良为何会与一位女仙共处一室,九知很自然而然地便想歪了。这种墙角听了也是有伤风化,她正想着走远避一避,却听到那女仙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听起来并非是闺房逗趣,她脚下的步子一顿,便有那么几句话伴着细雨飘入了她耳内。
什么破军,什么离天阵,什么双修,九知面上断持着很正经的神色,心里却已经烧开的水般沸腾,她觉得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对八卦感兴趣大抵是女性的天性,九知自然不例外,她还是个懵懵懂懂未经人事的黄花狐狸,双修什么的实在是令她感到羞涩,她按捺住心中的八卦之情,很诚恳地对朝良说道:“听说朝良君受伤了,来看看。”她又将他打量了一番,继续道:“但现下瞧着朝良君的模样是没什么大碍,且似乎在商量大事,那二位神君慢慢商量,九知便不扰了。”
未被心魔侵蚀时候的她还是很懂得礼数的,她向着室内躬了躬身,准备撑着伞离去,朝良却突然探出手来捉住了她衣袖,她愕然回头,朝良的半个身子都已经从窗口探了出来。
他未曾束发,细雨落在他发顶,便如同撒上一层糖霜,九知回身后上前两步将他纳入了伞底,仰起脸来莫名看向他:“朝良君这是做什么?本就有伤在身,淋了雨受凉可怎么是好?”
朝良眼底的情绪像是最浓重的墨,混杂着白梅香,让她心悸,她觉得喉咙有些干,喉间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四周不知为何静得离奇,让这声吞咽显得尤为清晰。屋内坐着的即芳本是在坐着喝茶顺带看这二人如何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一听这声儿便扑哧笑了出来,她拿起袖子擦去嘴角的茶渍,一边笑一边说道:“她这是觉得朝良你秀色可餐啊……”
说着便将手揣进了袖里,向九知道:“在外边儿站着做什么,不冷么?进来罢,让我好好瞧瞧你。”
九知偏头看向朝良,朝良也放开了她的衣袖,不知为何神色竟褪去了冰冷,显得格外柔和,他对她点点头:“进来吧。”
九知从前面绕进了屋内,朝良房间的布置十分简洁,乌木桌前坐着方才说话的那位女仙,见九知进来,很愉悦地对她招了招手:“破……泼天大雨的,一路可淋着雨了,过来坐过来坐。”
朝良正从窗边踱了过来,不咸不淡地看了即芳一眼:“若我没记错的话,这里不是少阳府。”
即芳将招得像小扇子般的手停住,干笑了一声,小声嘟囔:“小气。”
九知将伞收了立在门边后走了过去,青衣的即芳热气腾腾的目光让她有些招架不住,那目光中似是饱含了无限的深情以及思念,隆重得令九知不敢逼视。朝良在一旁端起茶壶来给九知斟了杯茶,淡淡说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九知一愣,她才来就要她走?朝良闲的没事差遣她玩?换作以前她必定二话不说就与朝良打一架,但现在不同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做到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捅他一刀。
撑臂托腮含情脉脉对九知暗送秋波的即芳也十分不满,道:“破……泼天大雨的,别人来瞧你,你怎么就能这么快将人撵走?你还有点良心么?”
便是冲着这句话,九知对着青衣神君的好感度暴涨,她微不可察地将身子往桌前靠了靠,以便于对面那位女神君能够更好地看她。
谁知朝良将头往即芳那边一片,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她走了?”
九知一怔,即芳也一怔,有些懵然地看着朝良:“那你是在说谁?”
她拿眼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很茫然很诚实地说道:“这里没有别人了啊!”
朝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九知歪着头也将她看着,即芳慢慢地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难道,你是在说……我……”
朝良点了点头。
片刻后即芳被朝良丢了出去,捂着脸在门外嘤嘤假哭:“小一一,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能够这样对人家,人家不开心了人家有小情绪了……”
将即芳撵走后,朝良神清气爽地关门走了回来,九知听着即芳在门外的哭声,有些担心地问道:“神君她……没事吧……”
朝良平平哦了一声:“没事,她经常这样,你不知道的吗?”
九知茫然:“我知道什么?”
朝良神色一顿,嘴角抿了抿:“没什么,即芳就是这样,习惯就好,不必对她太客气,否则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
九知很有兴趣地捧着茶道:“那是东君即芳?都道东君是六界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依我之见当年她将陶吴打得满地找牙,多半是因为陶吴被皮相所惑,大意轻敌,若是换作我,也不忍心对这样的美人下手。”
朝良扯了扯嘴角:“也不尽然,东君毕竟是司战的上神,本事与修为是放在那里的,陶吴纵然是上古神兽,与她比起来还是要差上那么一些。然而她当年与陶吴约战时,其实不长现在这个模样。”
“哦?”一听有辛秘八卦,九知便两眼放光,“那是个什么样?”
朝良委婉且言简意赅地道:“那时她还没长开。”
九知不大明了,喝了口茶,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惊艳了人眼的皮相,有些陶醉地道:“即便是没长开,那也定然是个美人吧。”
朝良沉默许久:“罢了,就当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