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知握着朝良的手猛地捉紧,朝良神色冷了下来,手按在她的肩头,示意她冷静一些,但事关长离,她无法冷静,恐惧像是暗夜里潜伏的兽,将她诱入围陷中一点点吞噬尽她所能见到的微弱的光。呼喊与求救都毫无用处,这是泥沼,稍有挣扎都只会越陷越深。她不由自主把头埋进朝良的肩窝,他身上清淡的白梅香入鼻,让她恍惚的神思清醒许多,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息传入她耳中,仅她一人能听见:“别怕,我在。”
梅林间平白起了一阵风,将帷帐吹得掀起一角,那是所处幻境之人的心绪动荡,朝良反身将九知压在梅树上,他好看的眉眼突然近在尺咫,覆住了她的视线,尽是他眼底细碎的光芒,唇上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乍然一惊,他唇角似是沾了片白梅花瓣,辗转间便落入唇齿的纠缠,咀嚼漫开的味道苦涩而又芬芳。她的手抵在他的肩头,想要将他推开,他却捉住了她瘦削的手腕,禁在头顶,腕骨抵在树干的突起处,硌得发疼,她动也动不得,被白梅香迷得头晕目眩,恍然间听到长离的声音似是从不远处传来:“原来帷帐中是一对眷侣,是本座打扰了。”
风即刻停了,帷帐也落了下来,方才蕴开的情愫也因长离的一句话骤然冷下来,九知后背满是冷汗,她把手撑着树干,才没有滑坐在地上,腓腓老早就窜上树将自己藏在了又香又白的花间,它扒拉着树枝,从花瓣里露出一个头来,忧心忡忡地问道:“九知夫人您没事吧?”
九知心神未定地发着怔,朝良也不答话,冷着一张脸,映在眼底的梅花倒影显出几分寒冬的料峭。
这一场寿宴简直是不合心意,待九知缓下神来后,她捉着朝良的袖口,低声道:“我们走吧。”
有长离在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她现在有些惦念起酸枣山的好了,也愿意每日都喝酸枣汤了。
朝良答了一声好,招了招手,腓腓就跳上了他肩头,这远古的神兽看似笨重,却极其灵巧,二人一兽出了帷帐后又碰见了之前的那只窃脂,窃脂愕然看着他们:“寿宴还未开始,神君就要走了吗?”
朝良漠然不语,腓腓在肩头答道:“夫人身体有恙,神君此番出来本就是为了带夫人散心,如今出了这等普天同庆的大事,自然是要赶回去给夫人治病的。”
普天同庆这个词用得实在是耸人听闻,好在窃脂在词句方面的造诣也不太高,只觉得似乎这个词自己没听过很是高端,随即也点点头:“确然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呢。”
二人一兽随着原路走出了花海深处,九知突然顿住了脚,对朝良和腓腓说道:“你们等等我,我有东西忘了。”
朝良皱眉:“什么东西,我去替你找。”
她摇头:“我自己去就好,你们在这里等。”说完她就跑开了,腓腓用胖胖的爪子在它眼上搭了个棚作远望状:“神君,要不要跟着夫人啊?”
朝良就地寻了个石头坐下:“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去,必然是不能见于他人的,你我跟去又能如何,她还是会想尽办法甩掉。”
九知的身影隐入花海的迷雾中,模糊得像是一场梦,神君袖手坐在石上,叹息声悠长地像是远古的祝祷歌谣:“就让她自己去吧。”
此时入了夜,寿华野上的雾更浓重起来,杜若间飘出零星的萤火,就在她身侧萦绕,她知道这是朝良指来替她照路的,她眼神入了夜便不大好,也亏得他处处为她想。萤火泛着冷光,将杜若的花瓣都照得泛出淡蓝的色泽,九知抚了抚心口,她至今身上受了数不清的伤,唯一留下伤疤的便是当年锁骨处被萦鹤砍出的刀伤以及胸口长离留下的剑伤。长离的魔剑是极为罕见的竹剑,是出自云山的桂竹,高四五丈,合围二尺,枝叶都是甘红色泽,风过琳琅如玉响,桂竹之毒无解,凡被刺中者必死无疑。
长离对她讲过,桂竹剑的剑柄是用琈玉制成,虽比不过远古破军神君的心玉石,但却已经算得上是八荒间上好的聚魂灵器了。将魂魄储在玉石中,不得超生的魂魄自然是怨念横生,魔向来都是性情乖僻心狠手辣,七情六欲是他们强大的源泉,长离说,待他集齐十万怨魂后,便杀回三十三重天上去找那天府神君报仇。
这么说起来,那破军神君倒也与魔相差无几了,心玉石是破军神君的圣物,传说就是神君的半个心脏,是八荒间一等一的聚魂灵器,破军神君那令人发指的强悍,全都是因为这心玉石,将被自己杀死的亡魂储在心间,自然有让人闻风丧胆的煞气。
长离约莫也是从破军神君这里琢磨出来的经验,只是后来被那柄桂竹剑刺中的人就成了她,好在遇到了朝良,若不是他,她大概就是那被储在琈玉中的一缕怨魂了。
想着长离便在这不远的花海深处,九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到东西走人,那东西她曾经埋在这里时候也是突发奇想,谁能料到事后竟成了她的后路。
薄雾间显出三棵古峻苍郁的青松来,九知神色一喜,迈开了步子往那里奔去,在最歪瓜裂枣的那棵下面开始刨土,随身的萤火绕着她转啊转,似乎是想知道她在挖什么宝贝。
挖得深了,手指突然触到一片冰凉,她眉眼一弯,俯下身将上面的土刨开,露出一块殷红的石头出来,她将石头拾起握在手心,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小声念叨:“还好还好,还在这里。”
历数来她此前在八荒强取豪夺来的圣物大多都直接给了长离,偏就这一块,她觉着这殷红的石头漂亮得很,看起来像极了传说中破军神君的那块心玉石,这样漂亮的石头拿在手里冷冰冰的,举起来对着天看,似乎还能瞧见里面的红色似血脉一般在缓缓流动,真是惊艳!这是她领着人在朝歌厮杀时拾到的,她有一条命就是丢在朝歌,当时她领着的下属几乎快要将居于朝歌的部族赶尽杀绝,但约莫又是触了天怒,恍然间出现了一个人,在她杀红了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就割破了她的喉咙,她瞧见那部族里残存下来的人都对着那人跪拜,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她再度活过来时,便在成堆的尸首间翻出了这块石头,彼时这石头如同饮饱了血,红得耀武扬威,现在比起那时候要沉淀了许多。她不知为何打心眼里不想把这个东西交给长离,但放在身上揣着回狄山以北,指不定哪日就被他看见了,于是便顺途将这石头埋在了寿华野,想着哪日厌倦了杀戮,便再回来将这石头挖出来。
魔要厌倦杀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九知有时候觉得其实神与魔没什么区别,那日杀了她的那个人在血海中瞧起来也是云蒸霞蔚的模样,大抵是某个途径的神君,路见不平,动起手来也是丝毫不眨眼,只能算她倒霉。
如今再将这石头握回手中,九知却生出了这石头有搏动的感觉,再张开手掌来仔仔细细地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将石头揣回怀里,她预备着从地上站起来回去找朝良,突然传来窸窣的声音,是衣料摩挲过杜若的枝叶,以及杜若枝干被踩倒的折催声。
一个声音响起来:“君上怎么有空来小仙的宴上了?”
这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九知一时想不起来,但因为有人,萤火的光也骤然熄灭,暗的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她只能勉强又靠着松树蹲了下来。
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更是让她犹如五雷轰顶,这样凉薄的声音她听了两千多年,像是桂竹枝般琳琅生响:“本座丢了个徒弟,在寻觅间偶尔途径这里,便顺道来看看你。”
是长离,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九知面色发白,手指陷进了此前被自己刨得松软的土中,听另一个人说道:“哦,便是那九命天狐?想当年君上让小仙将她关进极之渊中二十余年,君上并没有顺利将她的心取出来作为炉鼎?”
记忆再度被翻开,当时长离上挑的眼角似乎又近在眼前,原来是他让人将她关进极之渊的,她的眼角便是在那里坏掉的,二十余年的不见天日,讨得如今暗夜里瞧不清景物,也算是她的福泽。她当时便在想,她才从巫山闯出来,转头就又被人捉走,谁会对她的行踪这样了如指掌,况且这些人还未曾想过要搜她的身拿孔雀羽,那捉她做什么,是觉得极之渊许久未曾关过人了,随意捉一个来玩玩?
原来都是他,心口被桂竹剑刺透的伤口突然作痛,她咬紧了下唇,浮云蔽月,只投下些微的冷光,她又像是跌入魔障中,又听长离说道:“被她逃走了。”
顿了顿,又续道:“不过也无妨。”
青松苍翠的枝叶晃动了一下,一只手凉凉地卡在了九知的脖颈,长离的声音近在耳畔,她偏过头去,他嘴角的笑意十分模糊,却又锐利地像要再一次将她剖开来,他冷清清看着她,毫无感情地说道:“你说是吗,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