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嬷嬷在筠慧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望着她俯首悔恨的样子,心中亦觉酸楚,想抬手去抚一抚她的头发,如同她小时候与自己亲亲热热地挨在一处那样,抬起的手却终究还是未落到她发上,如今她再不是那个性子直爽开朗的小姑娘,自己再这样便僭越了。
“郡主,您将老王爷和太妃视作亲生父母一般,……恕老奴直言,当日任是谁,见到那样的事,都不会瞒着不叫自己母亲知道的。”
一句话,牵起筠慧满腔的怨愤,眉宇间带了浓浓的恨意,咬着牙道:“若不是那妖妇不知****亲怎会……”
一语未了,沈嬷嬷已顾不得许多,连忙伸手掩上她的口,“郡主,说不得啊……”
说着,紧张地朝四周打量一眼,声音压得低低的劝道:“郡主,当日太妃说得对,这件事若是走露了半点风声,便是一场弥天大祸,她老人家亦是知您性情,这才出主意让您离了宫,又让您远嫁北塞。”她说着,语气中带了悲咽,沉沉道:“……这件事,您就一辈子烂在心里面吧!”
筠慧眼中的恨意渐渐弥散,残余一丝不甘,深深蹙眉道:“这事压在我心头那么些年,何曾有按捺不住的时候。但如今,每每看到那对紫眼珠子,我心里头的火就噌噌往上冒,……也不知母亲怎能忍得。”
沈嬷嬷叹了口气,“王妃不过是与那人长得相似,太妃心里明白,自然不会迁怒,……”她一面扶着筠慧,口中不住地劝慰着,“我的好郡主,咱不坐在这凉石子上了,回头冷出病来,谁来照料太妃呢。”
筠慧被她好说歹说哄着,总算起了身,与她一同往挹芳馆去了。
两人离开好一阵后,冬青丛后传来悉索响动,先是探出一只毛茸茸的白色虎头,接下来,虎妞小心翼翼地自树后直起身子,满脸疑惑地向回廊尽头张望,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后,这才带着小白飞速向沁心楼跑去。
到了沁心楼西边厢房,王妃这几日正暂住在此,虎妞拍拍小白的头让它在门口守着,自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锦依正在翻看医书,见了她来抬起头轻笑,“这是跑到哪儿去玩了?怎得头上还落了草枝子。”说着唤她到了近前,抬手为她摘掉沾在丫髻上的半片绿叶。
虎妞转着黑亮的眼睛,嗫嚅了半日,将之前在冬青丛后听到的话,对锦依述了一遍。
她虽长相老实,实则口齿伶俐,记性极好,这时模仿着筠慧和沈嬷嬷二人的语气,一字不漏地学下来,那样沉重隐晦的秘辛,配上虎妞天真稚气的模样,听得锦依身上阵阵寒粟乍起。
她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来向外瞧了两眼,外面倒是没有人,垂眸正见小白趴在地上,见了她抬了抬爪,讨好地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来。
锦依此刻却没半点心思替它挠痒,回身紧闭上房门,静静看了虎妞半晌,方沉声道:“如今你已不叫听言,你可知为何?”
虎妞呆愣愣地看着她,茫然摇头。
“我说过,从此后这个家中再不需你去打探旁人隐秘。”锦依神色肃然,“刚才的话,你就当从未曾听过,也不得说与任何一人知道。往后也再不要躲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虎妞,你能做到么?”
虎妞紧张起来,虽仍有些懵懂,却重重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不敢了。”
锦依脸色稍缓,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的头,“有些事,知道得愈多便愈是不能自拔,……从前是我难为你了,将来我只想你安安稳稳地过活,再不必踏入阴谋与算计之中。”
虎妞似懂非懂地点头,锦依又细细叮咛半晌,让她且不可将此事说与他人,这才让她出去。
回过身来,一手撑着桌案勉强坐下,这才发觉背后竟已被冷汗浸透了衣衫,心中惊疑莫名,又豁然醒悟,为何太妃第一次见自己时神色那般怪异,以及筠慧对自己莫名奇妙的厌恨,原来,……旧时的楚辰王司马峻,竟与皇后有私。
过去的诸多不解,此时一一水落石出。
司马峻本是无心皇权的闲散王爷,一心游历江湖,却因爱上了姜妤可,为了她甘愿投入兄弟相残的夺嫡之争中,殚精竭虑为自己的亲兄弟夺得皇位,那么他最终退避三舍,远离朝堂,会否是因为对司马屹的愧疚?
太妃与老王爷感情不睦的传闻,是否也正是因此而来?太妃这些年来小心翼翼避居府中,只因她丈夫的这段私情若被人知晓,以皇上对妤可的心思,即使司马峻已逝,恐怕楚辰王府亦难逃灭顶之灾。
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难怪太妃连自己的儿子亦隐瞒着,绝口不提。
思及司马玉楼,锦依心间泛起难言的苦涩,从他的言谈中,处处可见他对父亲的尊崇,然则这样的真相,他又怎能接受?
待到这日晚间再见到司马玉楼时,锦依面上不露分毫,既然太妃将他瞒了这么多年,那就还是让这桩往事继续埋于尘土之中罢。
她如是打算着,再见到太妃和筠慧时,心下只觉悲悯异常。
太妃的性子并非温柔娴雅,观她如今的行事,即使避府多年,外间的消息却仍尽数在掌握之中,及至她小心谨慎地处理王府与其他勋贵世家的关系,想必年轻时便是内里刚强,颇有城府之人,不同于一般的内府妇人。
如她这般,怎能忍受丈夫与她人有私,且那人还是深受皇宠的一朝国母?
她这样忧伤成疾,还要苦熬多年终至儿子长大成人,其中所受的苦,又岂是每至冬末的一场重病这般简单?
锦依看着筠慧捧碗坐于床前,仔细地喂太妃服药,二人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即使她俩并无血缘之亲,却胜似至亲母女。
守着同一件秘密,恨着同一个女人,这对看似性格迥异的母女,在锦依的视线中渐渐重合,性格张扬古怪的筠慧,分明就是竭力压抑自我的太妃,只不过,那份爱憎分明敢爱敢恨的欲念,深深掩藏在这具已形将槁败的残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