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人,恭喜恭喜啊…”隔了挺长一段时间,彭岳终于再一次迈进了夏府的大门。
“何喜之有啊…”夏言脸上倒没有多少笑意,“不必拘束,随便坐吧。”
“夏大人荣升内阁首辅,这难道不算是一件大喜事?”彭岳悠闲地坐了下去,同时用余光瞟着夏言,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掩藏还是又有了什么心事。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夏言的胳膊搭在桌案上,隐隐透着些倦容,“而且似乎比预期来得还晚了些,从承天回来,又拖了那么些时日,才把首辅的位置授给我,你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这…”,夏言这么一说,彭岳在那里倒显得坐立不安的,“喜事虽然来得晚了些,但终归是件喜事…”
其实彭岳清楚这是因为在承天时,夏言拒绝群臣上表称贺的建议,惹恼了朱厚熜,因此朱厚熜借势打压一下夏言,让他心中长个“教训”。不过彭岳终究觉得夏言的表现有些太平淡了,虽然是授得晚了些,但这件事估计也在夏言的意料之中,所以根本没必要那么不开心。想想夏言刚被擢入内阁时的那股激动劲,再和现在对比一下,果然人得到的越多,欲望也就越来越不容易满足。
“你真的这样认为?”夏言苦笑一声,似乎有些言不由衷,“你可知道,皇上擢升我的同时,还下了另外一道旨意…”
“哦?还有另外一道旨意?”彭岳说完这句话,赶忙将脸上惊奇的表情敛了起来,正襟危坐道:“那不知皇上另外一道旨意说了些什么?”
“你不必如此谨慎,既然我向你提了这件事,自然是要说与你听的…”夏言垂下头,轻叹一声,“皇上的旨意很简单,只有一句话:礼乐之事,自可出自天子。”夏言说罢,有些哭笑不得地望向了彭岳。
彭岳听完夏言所说,心下一沉,他没想到承天之事竟然对朱厚熜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就连让夏言继任首辅,也不忘借势敲打一下夏言。看来朱厚熜还真是一个十足的孝子,只要涉及到他亲生父母的事情,朱厚熜还真是一点也不马虎。不过如此看来,夏言这内阁首辅从一开始,就当的不是那么顺利啊。
“如此一来,你说我还能高兴得起来吗?”夏言的眼神黯淡下来,面部表情更加衬出了老态之感。
“可是…这件事我们…毕竟提前也有所准备…”彭岳也不知道这句安慰合不合适,“所以还望夏大人对此不必过于在意。”
“不必在意?”夏言伸手摸摸茶杯,“有时候皇上一个很轻微的举动,背后就有着很深刻的含义,包含的信息也太多太多,这点不必我说,想必子睿也很清楚吧…”
“夏大人,其实你我都明白皇上肯定会因为承天之事而不悦,只不过没有料到皇上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彭岳看看别处,语气也有些低沉,“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想办法尽力补救了…”
“是啊,你说得对…”夏言舒了口气,正了正身姿,“只不过是你来了这里,我这才…有些不满情绪流露出来,人前我自当注意,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夏大人能有如此想法,子睿也便放心了…”彭岳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出有些不太对劲,好像自己是夏言的长辈似的,于是赶忙岔开了话题,“如今内阁的事情忙不忙,估计李大人…一走,也攒了不少事情…”
“事情倒也不是太多,咱们在承天的这些日子,朝廷也没有什么太紧急的事务,加上李大人当时虽然抱恙,但并未怠政,所以没有攒下太多事情…现在内阁之中一些杂事,还有顾鼎臣顾大人帮衬着,所以并不需要太操心。”
“这样就好…”彭岳呵呵笑道,心下也放松起来。其实他之所以问起内阁的事,倒也不是随便问问,还是想趁机探听一些关于夏言和顾鼎臣之间的事情。既然夏言刚才说一些杂事都交给顾鼎臣处理,说明现在夏言也知道谨慎言行,不再给自己招惹麻烦,彭岳自然也就放下心来,不用再多做劝告了。
“子睿,今早皇上又赐了你太子少傅的衔称,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夏言轻松地笑笑,一改方才的萎靡。
“多谢夏大人…”彭岳拱手行了个礼,“其实没什么可祝贺的,一个虚衔而已,我又不缺那点俸禄…”
“你能明白此节最好…”夏言好像嗓子有些发干,边说边大口喝了些茶,随即举起茶杯朝彭岳眼前晃晃,“皇上始终不肯把户部尚书的位置授给你,只让你领了那么个虚职,说明皇上对你还不是很放心,你自己平时也要小心些…”
“这点我知道…”彭岳捻捻手指,好像在寻思些什么,“不过皇上一直默许我把事权抓在手里,只要能够这样,我就满足了。”
“你不能总这样想…”夏言看着彭岳,好像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实想法,“你之所以能够掌握事权,是因为马坤马大人一直对你忍让,他知道皇上依赖你,所以便不和你争执,加上他本性醇厚,所以那些事权能够掌握在你手里…当然,圣上授实权而不给职务的事情多了,虽然这是皇上的…手腕,但是他不给你,就说明他并不是足够信任你,所以你还需要做得更好,以博取皇上的信任。还有,万事都有变数,现在马坤马大人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他能够忍让你,但是如果他日换了别人做户部尚书,你还能如此顺心如意吗?所以还是把东西抓在自己手里,这样才会更放心些…”
“这点我记下了…”彭岳点头说道,心里也觉得夏言说的有道理,自己只有真正把位置坐实了,才能保证漕运、市舶司等事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过彭岳也明白,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朱厚熜的信任,如果自己哪天不被朱厚熜信任了,所做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也不过是朱厚熜一句话的事。
“其实我满以为在承天,你向皇上上了那道折子,建议群臣上表称贺,皇上自然会把户部尚书的位置授给你,可是没想到…唉…圣意难测啊,看来需要我们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夏言叹息着说道。
“谁叫我上奏的比严嵩晚了一步呢…”彭岳的话中有些嘲讽,又有些无奈,“没想到严嵩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就在皇上行宫外面候着,我…也只能怪自己没有严嵩有心了…”
“不过严嵩可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夏言笑着说道,语气中又含着些得意,“估计严嵩以为自己这次没准能够入阁呢,可没想到皇上连个虚职也没有给他,只赐给他一些东西…我可真是不清楚皇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估计是皇上早晨刚起来,严嵩就跑了进去,皇上有些起床气吧,哈哈…”彭岳揶揄般说道。
“什么?啥气?”
“哦…没什么,我是说…严嵩没准又有什么地方惹了皇上生气…”彭岳憋住笑,心想这现代名词可是不能再用了。
“算了,严嵩此人,不提也罢…”夏言摆摆手,说得倒是挺轻松,“不过现在升迁确实是没有几年前容易了,现在皇上念旧了,先朝老臣都去了,皇上自己也爱用老臣了…前几年咱们都赶上了好时候,皇上欲行新政,加上礼议余波,皇上想让朝臣焕然一新,那时候小吏升迁成高官…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夏言说着便瞅了瞅彭岳,好像想要看清楚这个较大的受益者,“但现在不行了,皇上老臣用的顺手,加上朝政又稳当,这朝臣自然也是不想换了。我们只要能够保住这份荣宠不衰,那就算幸运啦…”
“是啊,也不能奢求得太多…”彭岳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没这样说。其实自己这几年一直没有实质性的升迁,彭岳也有些心急,不过想想自己前几年确实是升迁过速了,人也不能贪得无厌啊。好不容易这两年没有人说自己年纪太轻,经验不足,难以担当大任了,自己就不要找不痛快了。
“霍韬又从金陵调回来了,你知道吗?”彭岳正在神游,夏言一句话又把他给拉了回来,“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当初我和霍韬争执。最终皇上把他调到南京,我还以为皇上的意思是让他在南京养老呢,没想到皇上在这个当口又把他给调回来了,难不成皇上的意思是…”夏言现在突然想到是不是承天之事让朱厚熜起了其他心思,因此想把霍韬调回来压制自己,夏言此时突然一阵后怕。
“夏大人…您多虑了…”彭岳清咳两声,笑着说道,“当初皇上把霍韬调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去承天的路上,因此…您不必为此事忧虑,再说了,皇上不是还没给霍韬授什么事权,甚至他现在的官职比他离京的时候还要小…咳咳…听说霍韬在南京的时候,身体就一直不好…”
“哦…对,霍韬调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没到承天呢…”此时夏言面露喜色,用手轻轻拍拍后脑勺,“是我糊涂了…糊涂了…”
“对了…还有一事…”夏言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敛了喜色,“我听说在承天的时候,严嵩往郭勋那里跑了好几趟,可有此事?”
“嗯?有这等事?”彭岳表情也略显惊奇,“这我确实不太清楚,好像郭勋的行营离您的更近一些,您既然不清楚,我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大臣之间交往走动,应该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吧…”
“没什么可奇怪的?”夏言冷笑一声,“他怎么之前不往郭勋那里跑,看来这个严嵩是想做个两面派啊…”
“两面派?”
“他往我这府上也跑过几趟…亏得我提了几个小心,要不然还真就上了他的当,这次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我也是不会信他!”
“对,这个严嵩两面三刀,谁知道他往您府上跑,是不是想探听情报,必须要趁他现在势力还不大,将他一举剪除!”彭岳见夏言现在提起严嵩如此气愤,不如跟着放几句狠话,让夏言对严嵩的怨恨更重,没准夏言就会立即想办法和自己一起除掉严嵩。
“剪除严嵩?”夏言抚着他那有些发白的胡子,“这个我倒还真没想过…严嵩此人虽然奸猾媚上,但此人胸无大志,懦弱无为,应该掀不起多大风浪,实在没有除掉他的必要…”
夏言说的倒是心里话,虽然严嵩在之前的事情得罪过夏言两次,但归根究底只不过是争宠罢了。并且严嵩之前一直对自己谦逊有礼,有时甚至阿谀奉承,虽然夏言不是佞臣,但是没有人不愿意听夸奖自己的话,何况严嵩拍马屁的功夫又是那么棒。加上最近要送总是厚着脸皮往自己府上跑,又是道歉又是送礼,夏言是个好人,也是个软心肠,虽然他现在心里对严嵩有怒气,甚至看不起严嵩,但是他却没有兴起过除掉严嵩的想法,只不过是想借势打压一下他罢了。顶多就是破坏一下朱厚熜对严嵩的信任,可是看彭岳提及严嵩,就一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样子,恨不得要了严嵩的命,这种事情夏言实在做不出来,就冲着严嵩多次登门拜访,给自己送的那些礼物与歉意,夏言也拉不下脸来对严嵩下毒手。
“什么?您没有过除掉严嵩的想法?”这次换做彭岳的表情无比惊愕起来,“难道我之前和您说严嵩是个大奸臣,将来会祸国殃民的话,您一点都没听进去!”
“啊…”夏言被彭岳这突然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是想…嗯…严嵩小人不足为虑,当务之急是除掉郭勋…”夏言说到郭勋,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郭勋此人,骄纵弄权,仗着自己是勋戚,就作威作福,网利虐民,此人不除,才是大祸害!”
“夏大人,郭勋圣眷正隆,而且…而且还是勋戚,您还是不要招惹他…”彭岳说着,见夏言脸色不对,连忙换了个说法,“嗯…我是说…毕竟他只是个武将,皇上就算再恩宠他,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也是及不上您,而且郭勋为人骄横,处事言语不分轻重,就算您不把他怎么样,他总有一天也会自己惹祸上身的…”
本来夏言听彭岳一开始说的那些话,还有些生气。但是听彭岳后来改了说法,心中的不悦之情也就渐渐散去了,“不过就算如此,郭勋终究是个祸害,谁知道…谁知道他哪天会自己惹祸上身,不如先上手为强,他现在的势力已经很大,如果再坐视不管,恐怕以后就难解决了…”
“夏大人,您千万不要冲动!”彭岳五指伸出,横在夏言面前,“郭勋就算势力不大,您这样做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结果,毕竟郭勋…从太祖时期就与皇家有姻亲,您这样做会…会减弱皇上对您的恩宠的…”
“如果我害怕会因此失去皇上的宠信,而对此等小人姑息养奸,那我就忝列首辅之位!”夏言挥挥衣袖,义正辞严地说道。
“夏大人…”夏言那么一说,彭岳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不是想让您姑息养奸,而是说您千万不能一时冲动,惹恼了皇上,您可以在合适的时机,譬如皇上厌弃他的时候,择机除掉他…”
“这是自然,我不在皇上厌弃他的时候趁机除掉他还能怎样,难不成找几个人半夜一闷棍打死他?哈哈…”夏言说到此处,也是笑了起来,“你放心吧,我现在也知道圣上恩宠不易,行事时…我自有分寸…”
“如此甚好…”彭岳难得见夏言如此幽默,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希望夏大人能够注意一下严嵩,万不可让此人得势,最好能够伺机除掉他,这个人比郭勋要可怕得多…”
“…”
“子睿…严嵩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或者你和他…有世仇?”
“啊?夏大人何出此言?额…他现在倒还没有得罪过我,我和他…也没有世仇…”
“那你为何…”
“为国锄奸,防患于未然!”
“…我会见机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