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想去画院。”
声音并不大的一句话,伴随着一声木板门的吱嘎声,让一段火热的争吵戛然而止。
刘大人看向楚风,程源先生也看向他,二人的表情与目光各自不同,却又同样的复杂着。
“你说什么?”程源先生以手扶额,身体微晃,扶住了身旁的桌子。
楚风心下酸涩,对旁边的刘大人一揖到地:“刘大人,能否……”
刘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这时候早已明白楚风的心思,连忙抢白道:“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我这个外人就不参与了。我去外面喝茶,喝茶!你们慢慢聊!”
说罢,不无担忧的看了楚风一眼,路过他身旁时轻轻叹息,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门开门闭,转瞬之间。
屋内的光线层叠交织变换,门外吹来的一阵清风,让桌子上的纸张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动,而后又缓缓的安静下来。
四下无声,院子里小六子吃瓜子的声音,恍惚间都能够传入耳中了。
楚风看着程源先生渐渐苍白的面色,一弹衣襟,跪了下来。
“老师,您可否听我一言?”
程源先生并不答话。
“老师,”楚风用万分肯定的语气开口,他将声音压的很低,却足够坚定,“江南必乱!”
程源微怔,他以为楚风会说一番大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
他不解的看着楚风。
“老师,我想您这些年虽然隐居乡野,但世间所发生的种种,您终究应该是知道的。花岗岩祸乱江南,百姓多受滋扰,而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杭州的情形只是冰山一角,太湖石终究是一大祸源。百姓们因此怨声载道,山野之间盗匪横流,这样的情形下,就像是一屋子的干柴。一旦因为一点点事情激发出火星儿来,恐怕会瞬间变成燎原之势的……”
楚风尽可能的回忆着自己课本上所学的东西,有关历史书上对于北宋末年方腊起义的根由,当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一点《水浒传》里面的描述与点评。
“如今江南的形式,一旦遭遇一点火星,诸如饥荒、水患之类,若是有人从旁煽风点火,定然会成势的。即便到时候不至于席卷中原,但江南之地,必定保受荼毒。所以,我想要带着老师,以及文端先生离开这里。地方祸事就算是再纷乱,京都之地最起码还是能够保全的。我到也不是不相信知州通判二位大人,只是……我宋朝的军力……老师自然是明白的。”
在楚风说话的期间,程源一直看着他,目光一变再变。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是如何看到了浮华之下的满目疮痍的,也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样观察到大宋军力匮乏、江南人心不稳的。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见到的事情,也不是他这样专心于书画之人有闲心会钻研的事情。
可楚风就是看清了,看明了,看透了。然后再自己面前,轻轻浅浅,又万分肯定的说出这番话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已经看到了未来一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花岗岩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这的确是存在的事实,虽说偶然间能够听说,有的人家因为家中的一块太湖石闹得家破人亡,但那毕竟都是十分少见的事情,也不至于像楚风说的那样严重。
花岗岩北上的运费……的确是沉重了些,以至于各地官府都在加重税负,百姓们的确有一些怨言,但也不至于就这样简单的造反了。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寻常百姓不会这样做的……
程源先生这样想着。
骨子里,程源是实打实的文人。他可以守着陋室空堂安稳度日,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应该是同他一样的,都是有文人气节的,不可能单纯的为了生死、钱财,就做出一些不道义的事情来。
但他忘了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寻常人就是寻常人,大家不可能都像程源先生这样过日子。为了保持一份艺术的纯粹,宁愿放弃高官厚禄,宁愿避开闹市人潮,低入尘埃的活一辈子,又从尘埃中开出花来……
他所选择路,毕竟是太少太少的人,才会走的路。
只是在他看来……在他这个太过纯粹的文人看来,不仅仅是他,楚风、傅乐和等拥有了这方面才华的人,也应该跟他走上一条同样的道路。
这一点,几乎是文人忘乎所以的偏执。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偏生在程源先生看来,连读书都是一种肯下功夫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但丹青上的高妙与天分,就是一种造物主洒落在人间零星的施舍罢了。
拥有了才华,就不应该浪费,就应该保持住这一份艺术的纯粹。
这,就是程源的看法了。
至于外部的种种……世界的、朝廷的、江南的、杭州城的,在他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太多的东西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画中表现过了。生老病死,喜乐无常,人世间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必要去考虑太多、思付太多的。
甚至,有这样一种可能。正如同后世的战地记者门,冒着生命危险去战场上找寻真实一般。骨子里,程源或许正在期盼着一场灾变的到来。因为国家不幸诗家幸,越是恨别鸟惊心的岁月里,才会诞生出真在美丽的丹青来。
这是程源的痴,也几近于痴狂。
楚风明白老师的心,甚至同意这种观念,只是在他看来,活着,才是艺术创作的前提。
一道生命或许卑微,或许轻飘飘的,可正是这条生命手中的笔,描画勾勒出了一些东西。
有些时候,楚风也在想着。为什么程源先生这样的笔墨风采,千年之后却不再有他名字或作品的传承与颂唱?到底是因为他一辈子隐居乡野,还是因为他的人与作品,都在战火中开做了春末的荼蘼呢?
当然,或许在程源先生看来,他只负责艺术的创作,保持艺术的纯粹与美学,别人是否看得到、理解得了,都是与他无关的。
程源先生只是一个单纯的输出者,这是他认作使命的,或许令人费解,却带着一种生死契阔的美学。
楚风佩服程源先生。不单单是因为对方在丹青上的功力,也是因为对方对待丹青那种几乎圣洁的态度。也正是因为这种态度,老师的画,才能如此的不与流俗相类。
只是……楚风毕竟是千年之后的灵魂,他对于艺术的看法,还拥有了一些与程源先生不尽相同的地方。比方说——历代艺术品的传承与保存。
“你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是太过危言耸听了些。”程源先生面色稍霁,“你单纯为了避祸而去画院为官,不仅仅是杞人忧天,恐怕还有些不尽不实罢。”
“是。”楚风并不想撒谎,从容回答,“老师,我想问一句。如果我入了画院,可以随时请辞么?”
程源微微一怔。
楚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头脑中的历史知识,可是依旧捋顺不清太多的脉络与年代的往来:“我想,我即便是真的进了画院,应该也只会在画院中呆三五年罢。”
就当是上了个大学,等到方腊之祸平息了之后,再重新回到江南就好。毕竟城下之盟、靖康之耻这种事情,除非真的有人能够力挽狂澜,否则楚风是不想亲身经历的。
“三五年的时间,我想,应该足够我仔细的看完宫中的那些藏卷,学习一些宫廷特有的技法。到时候,再满载而归。”楚风缓缓道。
程源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来:“汴梁城的繁华富庶,达官贵人们的那等奢华生活,哪里是你这种小小少年郎能够想象的了的?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恐怕到时候,你打死都离开那皇宫画院了。”
楚风心想:如今这个年代毕竟没有电没有网络,再怎么样的物质极大丰富、穷奢极欲,与后世相比,都是太过小巫见大巫的事情了。因为汴梁城的物质生活而流连,说实话,恐怕在楚风身上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然,这种话,没有办法直接与老师说了。
“所以老师,”楚风诚恳道,“您能跟我一同去汴梁城,看着我么?如果到时候我真的赖在汴梁城不走,您把我打晕了拖走也好,打醒我也罢。不论如何,我终究是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其实您也了解我的性情,那种地方若真是勾心斗角的所在,我也不会喜欢、适应的。而且……”
楚风轻轻一笑:“老师您的画,花鸟山水尽在笔端,可若是让您真的画出张择端那等《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院体画,恐怕也未必……”
“老夫那是不屑!而不是不能!”这句话深深的戳中了程源先生的痛处,让他猛地瞪圆了眼睛。
楚风轻笑,恰到好处的“哦”了一声。
程源瞬间就被气笑了,指着楚风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臭小子,不但得了便宜卖乖,竟然还想用激将法来刺激老夫?老夫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能受你小子的激将么?”
“徒儿不敢的。”楚风笑道。
……
……
世间的事情到底如何,奉劝的话语是否有成效,类似的问题,终究不会是短时间内就可以看到成果的。
楚风知道自己不是春秋战国时的纵横捭阖之士,烛之武退秦师这类的事情,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对于程源先生的表态与劝勉,楚风已经尽力而为,至于之后的事情到底如何,那就需要等待日后的反馈了。并不急于一时。
楚风想过,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被程源先生逐出师门……这的确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毕竟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还只是皮毛,乍然间失去一位名师的教导,总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
除了这一方面之外,或许也会产生一些名声的问题,被人奚落、嘲笑之类的。这倒不是楚风心里惦念的事情,别人的看法,素来与他无关的,并不重要。
只是,即便程源先生真的做出了这番举动,自己也总得想其他办法将老师弄到北方去的。方法到底是什么,楚风尚且还没有想到。好在时间还长。
一路与刘大人一同归城,刘大人怕楚风想不开,站在长辈的角度上劝慰了一番,令楚风感激。
“楚郎,你那老师虽然性情上奇特了些,但也并不是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只是有些时候,他不免说话太过狠厉了些,你莫要太过在意就好。”
道别之前,刘大人掀开马车的车帘,出言安慰。“老夫明日也要回京述职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着人给我递信就好。兴平,你将咱们府上的地址给楚郎写一份送过去。”
“是。”一位仆从应了下来。
“多谢刘大人!”楚风深深一揖到地。
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马车混入人流车流当中,不复所见,这才转身离开。
走入西市,回到自家书画行门口,一辆马车也在他身边缓缓的停了下来。
“娘子你别出来了,我且先进去问一问。万一没在的话,岂不是又平白折腾了一趟!”
青杏儿一般酸涩未熟的小丫头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大概因为青春年少的缘故,语速有些快。
“这是什么话,就算是那位楚郎君仍旧不在,陆老先生还是要拜会的。”
温婉的声音传出来,随即而来的,还有一只纤细白皙仿若无骨的手臂,轻飘飘的撩开了厚布绣花的车门。
楚风下意识的忘进去,只见一位穿了八幅绣彩裙、直领对襟背子的丽人,渐渐的现出容颜来。
“咦?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为何直勾勾的盯着我家娘子瞧!”
飞白早已注意到了旁边的楚风,这时候瞪起一双大眼睛来,握起粉拳叉着腰,瞪视着楚风。
楚风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这样直盯着姑娘家看,的确是有些不合礼法了。只是若这样开口道歉,又难免坐实了偷窥的嫌疑,于是只淡淡笑了,躬身冲着范秋白与飞白依次失礼。
“你这个人好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刚才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家娘子的马车呢!是了!我从刚上马车就看到你了,怨不得觉得你眼熟!你这个登徒子,到底有什么图谋!”
飞白义正言辞,小巧的身躯也不阻碍她散发出的小小威严。
“飞白,莫要胡乱诬陷旁人。”
范秋白走下马车,轻声斥了飞白一句,便冲着楚风敛裾福礼:“小仆无理,这位郎君还请莫要在意才好。”
说罢,范秋白抬起头来,直视楚风的面容,也不禁心里轻轻一抖。
这个人……的确如同飞白所说,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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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清宵无睡意,写了首小诗,不通格律的,与诸君品评:
清宵何事催人老,花开花落又一年。
疏星旧雪华亭鹤,莼菜鲈鱼季鹰甜。
浮生归去路何方?
一蓑烟雨,小舟风逝,不去觅愁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