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有意,花落无声。
在这四月末的杭州城里,鼎沸的,却是人声。
比较着前些日子乡试的热闹,如今考苑外南墙的几条街道上,竟然比那日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些。
冠盖往来,白衣云集,吴带飘飘,摩肩接踵。
这时候,不论是士子乡绅,还是帮闲乞丐,都少不得来到这里凑些热闹。
他们来此处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看一看那考苑南墙上贴的一袭榜文。
榜文并不长,除却前面洋洋洒洒数百言之外,后面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有好信儿的孩童,在大人们的双腿间钻来钻去,灰头土脸又兴致勃勃的钻到前头来,然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去看那红榜上完全不认识的数百字。
好在字虽然不认识,但数总是识的,许多成年人也是如此。
东街巷子里的青嫂挎着一篮子鸡蛋,跟随着人流一个劲儿的往里头挤,看着热闹。她也与其他大部分不识字的人不一样,之所以这样的拼搏,不仅仅只是为了凑个热闹,为了比其他人早几刻钟知晓有关红榜上的消息。她心头含着念想,若是不早些知晓,心里一块大石头便难以落地。
她护着篮子里的鸡蛋,时不时掐着嗓子高声提醒两句,生怕碎了一个鸡蛋,那才真叫心疼了。
青嫂有些后悔了,早就知道今天是乡试放榜的日子,方才就应该早早的来。听完了消息,然后再去给那头送鸡蛋才是正理。如今倒好,想要挤进去实在是太困难了些。
不过后悔是短暂的,青嫂依旧秉持着一份柔韧的性情,不达目的不罢休。于是愈发护紧了篮子,瞧准了人影空隙,泥鳅一般,嗖得插空钻了进去。
斜后方的人一撞,青嫂差点扑到前面的空地上去,好在被一个官差扶住了。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青嫂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连忙去看自己右肩上跨的篮子,见里面的鸡蛋都在小棉铺盖下浑然无事,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官差有些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高声道:“都给爷爷我往后些!再往前挤,墙都能被你们挤塌喽!”
官差喊得卖力,却收效甚微,人群依旧往这边聚拢着,并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
青嫂睁大了眼睛去瞧那红榜,那密密麻麻的字,她是看不懂的。只是心里数着那榜单后头的名字,一、二、三……拢共十七个……
“官爷!官爷!麻烦您帮着瞧瞧,有没有我家郎君的名字,我家郎君姓刘,叫刘正卿。”青嫂高声道。
“都在榜上贴着那!自己瞧!”官差不耐烦的道。
“奴家这不是不识字嘛!”青嫂赔笑着道。
“滚滚滚!不识字往前挤个什么劲儿!”官差眉头紧皱,下巴朝西边扬了一下,“那头有唱名的,不识字的自己去听,休要在这里凑热闹!”
青嫂一听,心下就是一喜,连忙道了声谢,便从旁边人少的地方绕了出去,紧赶慢赶的找见了那官差所说的地方。
果然,一株大槐树下,一个同样官差打扮的人站在了临时搭建的小平台上,正在与旁边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这位官爷,可是在这里唱榜么?”青嫂高声问道。
“是这,你别吵,这不马上就要念了么!”旁边的人提醒她。
青嫂仔细去瞧,果然见那官差手上拿了张纸,上面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那小台子上的官差蹲在木台子边缘,从下面同僚手里接过一碗井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将空碗递回,又与那同僚笑骂着说了几句什么,便站起身来,展开手中的纸,准备唱名了。
青嫂见状,连忙闭了嘴,不敢再喧哗。她听着周围的喧闹声,这时候恨不得把其他人的嘴巴都堵住才好,这帮人啊,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大声!直吵得人心烦!
“宣和一年,杭州城乡试高中榜——”
官差高声吆喝一句,引来无数人纷纷围观。
“上塘镇晁智杰——中泰乡祭飞星——杭州刘正卿……”
青嫂听到“刘正卿”三个字,脑子里就嗡的一声响,半晌没回过神来。
待得后面的名字慢慢传入耳中,青嫂才激动的浑身轻颤,连忙抓了身旁的人,急切的问道:“你听着没?方才说的是不是刘正卿?”
“不知道!不知道!你别烦我!我正听着那!”
旁人哪里管她。
青嫂心里忐忑,双手双脚都在一瞬间被人抽光了血脉似的,冰冷的不像样子。
拢共只有十七个名字,官差唱诵起来极快的,虽然拉长着尾音儿,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瞬息间的功夫。
唱罢,周遭有些人议论着散去了,又有人渐渐的聚拢过来。
青嫂并没有离开,她反而趁着空闲的时候挤到了前头,只等着听下一轮的唱名。
唱名一刻钟唱报一次,青嫂紧绷了神经、竖着耳朵去听,直到她听完了第四次,才默默的走出了人群。
她的双手有些抖,以至于右肩上挎着的篮子都不再像之前那样稳固了。
不知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走出人群的,青嫂有些恍惚的掀开小棉铺盖看了看,发现篮子里果然有一个鸡蛋打碎了,于是有些心疼。
眼泪莫名其妙的落下来,也不知到底是因为心疼鸡蛋,还是单纯的激动的泪水。
抹了一把脸,青嫂抓紧了篮子,快步向西边走去。
在那唱报的十七个名字里,青嫂只盯着“刘正卿”三个字去听,其他的名字,都完全被她忽略掉了。
她自然没有注意,在那十七个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叫做楚风。
而这个时候,楚风正手持小刻刀,专心致志的雕刻着手中的一方泥印。
只是思绪纷飞,偶尔也会流转到几日前的光景。
他回忆着那时候的种种,心里只觉得似真似幻,着实太过不可思议了些。
若是真的去追究……当时文庙旁的那个龙虎山小道士,还真是一语成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