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袅袅。
芳茶待客。
稍显逼仄的小小书画行内,也略略显出几分诗礼簪缨的味道来。
此时,天色清朗,流云纤歌,远远的疏朗着,这早春时节的清晨,也分明带出几分秋日的天高云淡来。
阳光尚未炙热,远远的闪耀着,带来些氤氲的暖意,就彷如酒后的微醺,熏得游人,布履也跟着疏懒了。
李氏书画行虽然开在杭州城西市的犄角旮旯,但如今小二十名府衙差役站在门前,便是不想引人注意也不行了。
旁边的几家商铺早早的就注意到了,最初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吓的纷纷大门紧闭。可是趴在门缝上细细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又发觉出不对来,于是愈发好奇的瞧着热闹。
来往行人也被这份阵势吓的止步,倒也有那有些见识的百姓,这时候远远的瞧见了马车旁跨刀横立的人影,一拍脑门,告诉身旁的众人:“你们瞧,那是知州大人身边的刘府事,那可是知州大人身侧的第一武官,这马车里坐的是谁,可想而知了!”
众人闻言不免有些惊讶,若是真的,这小小的书画行为何会有这样的大人物来光顾呢?
也有那胆子大的,这时候不满足于只这样远远的查看,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问那最外侧的衙役。
“我说这位公差,里头这是干什么呢?”
那衙役并不搭话。
倒是上了年岁的妇人面皮厚些,这时候依旧笑着问道:“您也给句话。若真是里头犯了事情,我们平素也绕着点走是不是?也省着再给您们找麻烦不是?”
衙役见这分明是没完没了的架势,便横了那妇人一眼,硬邦邦的道:“知州大人寻访,闲杂人等退开!”
“还真是知州大人来了?”得了话头,妇人还哪里有推开的意思,这时候更多的百姓凑了过来,议论纷纷,“我说公差大人,这小小书画行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竟然引得知州大人来瞧么?您跟我们说说,我们以后也常来,沾点诸位大人的官气儿也是好的。”
年轻的衙役没想到老百姓的蹬鼻子上脸,这时候呼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站在那里,面色铁青。
“闲杂人等退下!”
这边的吵闹终究惊扰到了刘府事,他走了过来,双目横扫过人群,只一句话,就惹得这些妇人闲汉噤若寒蝉了。
“若是吵到了里面的大人,我刘正平只好秉公办理了!”刘府事开口,语气里带着冷淡。
外层看热闹的人瞧着这架势,不敢再多看热闹,瞧瞧的便散了。倒是前头这几个胆子大的妇人,这时候少不得低声啐了两句,刘府事只做不闻。
见人群散尽,刘府事给了那年轻的衙役一个审视的眼神。年轻衙役挺直了胸脯笔直的站着,唯有面色涨得通红。
刘府事腰间斜挎着长刀,右臂闲闲的撑在刀鞘上,但依旧让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威胁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那些妇人们心里的疑问,刘府事自己心底也是在想的。这小小的书画行,到底有什么样的大人物,竟然惹得知州、通判两位大人大清早的就来拜访,还不敢大张旗鼓,弄得竟跟做贼一般。
想是被车辕、马笼套束缚的久了,一匹拉扯的马不安的打了个鼻响,蹬了蹬蹄子。刘府事走过去,拍着马脖子帮着舒缓了两下。
从这个角度,刘府事能够看到屋内的情形。
两位大人对面坐着的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看起来很是普通,这样远远的瞧着,大概气质是不俗的,只是不知身份。但是看两位大人对那老人家恭敬的模样,自己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刘府事心里思付着,大人们拜访完之后,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寻个日子来表一表心意?这西市收税之类的闲事,也不知之前是否冲撞过这家店面,若是有什么事情积压下来,自己不知道,这时候要是再被告上一状的话,以后的日子恐怕要难过的,少不了要登门赔礼道歉一番。
不过反过来说,就算是没有什么得罪过的事情,自己作为知州大人的副官,也应该登门来表表态。只是不知道冒然登门好不好,空手必定是不行的,可是这样开书画行的老人家,自己应该那点什么东西呢……
刘府事在这里远远的旁观着,心里倒是涟漪不断。
眼巴巴的瞧着在屋内旁边侍立的周府事,刘府事心中的情绪更是复杂。大家同样都是府事,但是身份地位相差的实在太多。不说别的,人家周府事如今就可以登堂入室,可是自己呢,只能傻了吧唧在外面干等。这就是文官和武官的差别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自己年少的时候就蠢笨,读书读不通呢!
罢了!如今天下都是重文轻武,自己一个小小的角色还能有什么办法?这登门请安的事情,手里头应该拿一点什么礼数,只能等着请教周府事了……
而如今的周府事心底,也并非刘府事想象的那样春风得意。
他侍立在一旁,为两位大人和文端先生添茶倒水,时不时的说几句玩笑话缓解一下气氛,原本都是好好的。
他早就听说了文端先生的身份,据说是先帝时的进士出身,为官三十载,真正的仕途前辈,没有人胆敢小视的。但最重要的却是对方的家族出身,山阴陆氏啊,这可是多少为官之人千方百计想要搭上的,他一个小小的府事,哪里敢不重视?
在座的几人浅浅的谈论,说的都是一些官样文章、简单温寒,并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
周府事在一旁听着,偶尔笑着插嘴。
楚风端着准备好的茶水之类送上,见周府事看他,便微笑颔首,转身离开。
周府事看着楚风的背影微微皱眉。他不喜欢楚风行事之间那种云淡风轻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少年郎,店中的小人物,为何在自己面前并没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意思?
这一点,让接受惯了旁人敬畏之意的周府事很不舒服。
他心里想着,即便你是陆老先生家的人,也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下人,难道面对自己的时候,不应该诚惶诚恐么?于是心里不免有了些芥蒂,想着应该怎么样找寻机会,稍稍的惩治一下。
“先生喜欢书画,之前怎么没有去参加那水墨会?”知州大人闲闲的问着,其实是明知故问。
“清明要回乡祭祖,否则杭州城的盛事,又是二位大人亲自参与的,哪里有不去参与的道理。”文端先生微微一笑。
“是了,我竟没想到这一层。”知州大人笑道,“文端先生遍览名家书画,不能参与点评,实在是当地文人雅士的损失了。”
“不敢,不敢……”
几人便这样说这些闲话,互相恭维几句。
周府事听着他们说起水墨会,又看文端先生开设的是书画行,不免想起了什么,问道:“陆老先生,两位大人,如果下官记得不错,那水墨会上,似乎也有一家叫陆氏书画行的店家参与了,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通判大人道,“是了,似乎是刘正卿那书生拿去的?”
知州大人也忆起了些,问道:“那个刘正卿,字是一鸣吧?似乎有些才学?科举过么?”
周府事笑道:“大人真是博闻强记,那刘正卿是当地的一名书生,倒也有些才名的。之前守孝,耽搁了乡试。我瞧今年乡试的应帖上有他的名字,应该是春闱会参加。”
知州大人闻言颔首:“这样很好,年轻才俊,万不可耽搁了。野无遗贤,也是我们地方官员的义务。”
众人闻言自然奉承一番,才算作罢。
“陆老与那刘正卿是如何相识的?那后生晚辈既然能够拿着《京酒帖》代表陆氏书画行,看来与陆老也是关系非凡的?”
对于文端先生与刘正卿二人之间的关系,在座几人都是心下好奇的,而且又提到了春闱,几人不禁都开始默默的想着,这人是否涉及到需要提点的种种事情。周府事是人精一般的人物,也知道二位大人大的心思的,于是看似闲闲的问出这样一句来。
如果那刘正卿当真与文端先生关系不俗,又表示出了此种意向的话,春闱之上提点一二,便成了他们晚辈应尽的义务,也是卖给文端先生的一道人情了。
只是人情分寸这等事情,素来极难把握。
二位大人是不好直接问出口的,周府事这句话,恰好问在了他们的心口上。二位大人对于周府事的心下赞许,不免更多了几分。
文端先生也是在官场上混迹了许多年的人,哪里不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一言可以兴人,一言也足以废人。
这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感觉,也正是许许多多的人都将毕生精力,投入到权力纷争中的缘由罢!
自己辞官归隐,不论躲到哪里,到底脱不去的就是这种人情世故,枷锁一般,实在塞得人无处可逃。这到底也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