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年七月半,准确的说,是七月十四,亥时三刻。??
依然是那片没有星光月色的苍穹天幕,只是此时这片天幕覆罩下的山峦陵丘却漂浮着一层晶莹炫目的光晕,仿佛璀璨磅礴的银河星辰。
整个虻山都亮了起来,原先略显陈旧的宫阙显然经过了术法的修饰,檐角流离生彩,壁柱金碧辉煌,云霞雾蒸,霓虹缭绕,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仙阆幻苑中的琼楼玉宇一般。
千里骐骥就立在这美轮美奂的宫阙之前,头顶象征天子的冕旒,一身镶金嵌玉的华贵玄袍,而袍上则由锦线绣着神态各异的奔马,这是他的图腾。
在他身侧,便是一袭缎锦长裙的茹丹夫人,花簪凤钗,淡抹额黄,朱唇中一抹丹点,玉颜边两颊嫣红,使她原本就美艳无俦的面容愈显得雅丽绝伦,再不见风骚入骨的娇娆妖姬,却成了仪态万千的绝色贵妇。
从殿前长阶往下,已然黑压压站满了虻山的妖众,一眼望去,无边无涯,虽是个个屏息静立,束手垂目作恭顺状,但这数以万计的妖众排开队列,聚于一处,仍然散出一种沉肃嚣戾的弥天威势来。
对于此,千里骐骥很满意,他就是要在今晚用这样的巍巍之阵,来告诉那些魔怪的使者们,什么叫作实力!当然,还包含着一层威慑的意思,因为听说那血泉鬼族竟然背着自己,与阒水妖族暗通款曲起来,那么好,让他们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盟友才更值得依赖。
甲胄声哐哐作响,这是辟尘公大踏步向此走来,今天的辟尘公挺胸叠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很衬他那身顶盔贯甲的行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勇猛将军。
在辟尘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影,看看将至近前,辟尘公礼貌的伸手向前一肃,微微躬身点头:“请。”
“缪库拉!缪库拉!”一个卷着舌头,略显夸张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这个声音,从辟尘公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浮空晶光闪烁,将这高大身影映照分明。
说这身影高大,委实不假,个头比本就极为高大的辟尘公还高出几乎半个头来,虽不如辟尘公魁梧,但手臂肌肉虬结,线条分明,显得十分健壮。而他金色卷,白色皮肤,钩鼻深目,眸光湛蓝,竟是个异族人的模样。
这异族人颌下无须,看起来倒是非常年轻,穿着一领深红色的宽大围裹长袍,露出了白生生的双臂和明显金色汗毛茂盛的双腿,束着腰身的带扣金光灿灿,雕成了一个生翅怪兽的狰狞模样。
此际异族人正满面惊叹的神情,张开两手,腾腾的拾阶而上,在微笑相迎的千里骐骥面前,他并没有屈膝跪拜,而是好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热情的一把抱住千里骐骥,不仅拍了拍千里骐骥的肩头,甚至还凑过嘴去在千里骐骥的脸上一边印了一记。
“千里,我的朋友,我伟大的王,请原谅我的东方语言还不大流利,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表达我的惊喜,你做到了!”异族人即便说着华夏语却还是改不了卷着舌头的毛病,听起来颇为怪异,不过他很快松开千里骐骥,又转到茹丹夫人面前,说话时眉开眼笑:“我尊贵的王后,你真是越来越美了。”不等茹丹夫人施礼回应,又是一把抱住,免不了又凑上了嘴,而这次他居然直接冲着茹丹夫人的樱唇亲了下去,并且还可恶的伸进了舌头,茹丹夫人可没想到对方来这一出,虽说不在乎这般当众亲吻,却也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狈,好在这异族人只是舌头一卷,便即哈哈大笑的放开茹丹夫人。
千里骐骥自然对这种异族的礼节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连对方并没有向自己跪拜行礼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从名义上来说,对方的头衔和自己大致相等,他能够亲自到来作为贺礼通好的使节,已经是向自己表达了极大的尊崇之意了。
这是来自西方大秦国的一个特殊的魔族使节,而这个魔族使节特殊就特殊在,他竟然就是大秦国妖族的领,亦即是大秦国妖魔的王。
他叫喀忒斯。自上古妖魔对人间侵伐之战以来,战场并不仅仅局限于华夏一隅,事实上在西方那片被高山和海洋包围的土地上,当时自称为圣山族的虻山和自称为海神族的阒水同样向那里伸出了魔爪。而由于西方土地水网密布,岛屿众多,却是更适合于阒水一族的大显神通,所以,在那里最终是阒水占了上风。 ? 那些流传中层出不穷的海妖水怪,正是源自于阒水的上古怪物,也正因为如此,引起了西方英雄的奋起反击,千年以降,阒水一族在西方的势力终于被西方那些具备破御之体的英雄们铲除殆尽,留给后人的,便是经久不衰的关于那些英雄的神话史诗。
这个在华夏人认知之外的古希腊城邦的历史,一向身为虻山智者的千里骐骥却多少也知晓些,而由于昔年阒水的树大招风,在角逐中居于下风的虻山妖族在西方倒阴差阳错的留存了下来,并且延续了数千年,成为了虻山的旁支,共同尊奉虻山沉眠不醒的古老妖王,却不再受虻山本境的辖制。
对于这个留存数量不多,并且实力也不再强大的旁支,虻山素来便是听之任之,没想到在新君即位不久的现在,千里骐骥倒又想起了这门远亲。
喀忒斯是鹰狮身怪,用西方的说法,他就是一只凶狠的狮鹫之魔,也是率领西方怪物的领,在现脱出了虻山直系的统管之后,他就成了西方残余妖魔的王。然而即便他已称王,整个西方的妖魔势力却仍然不堪一提,这是西方妖魔的黑暗时代。无论是那些茹毛饮血,性情凶残的野蛮人,还是属于城邦武士的人间勇者,似乎都延续了祖辈对付妖魔的传统,总有些天赋异禀的英雄出现,却偏偏西方的妖魔疏于修炼,数千年来只会仰仗蛮力的好勇斗狠,在法术一道上再无进境,其衰落颓败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直至当下时节,兴盛的大秦帝国取代了希腊城邦,而现在喀忒斯化身为人的身份,正是大秦皇廷中一位极为神秘的长老,虽说富贵一时,却也对复兴本族之道一筹莫展。
所以得到千里骐骥的邀请之后,喀忒斯立刻兴奋起来,除了感受到了这位新王的重视,希望能从东方同族这里修习些更为精深的术法也是内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当然,他并不在乎那位传说中尊奉的古老妖王是如何驾崩的,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自立为王从此也就名正言顺了。
他和千里骐骥在三千年前曾经有过数面之谊,所以这次久别再会,倒是颇堪欷歔,他也一口一个老朋友,很透着自然亲切。
“我看了那里,缪库拉!”喀忒斯对千里骐骥重复,看千里骐骥有些茫然,他又笑着解释,“缪库拉是我们西方的词语,用古老的华夏语来说,它的意思就是---哈哈,奇迹!奇迹!”
喀忒斯口中的奇迹指的是尚未完工的圣灵殿,不知怎么的,原先对此嗤之以鼻的千里骐骥在继位之后,却决定还是按照大力将军的想法把圣灵殿的建造进行下去,因此宁可暂时栖身于术法新筑的寻常宫阙,一个融合了天下建筑之长,完全以妖灵的本力建造而出的宫殿,这将是流传永远的神迹,也同样配得上自己这个真正的君王。千里骐骥并不着急于圣灵殿的完工,就这样精工细琢的盖着,在他心里,等他夺取了整个天下,再让这座圣灵殿为他的丰功伟业增光添彩。
不过在远来的客人面前,总还是要他们去瞻仰一番的,饶是圣灵殿现在只是初具雏形,却已经让喀忒斯叹为观止了,不住口的啧啧夸赞:“无论是罗德斯岛那座巨大雕像,还是那个纪念所谓雷电之神的神殿,恐怕都无法与这座壮美的建筑相提并论,这是属于我们一族最伟大的奇迹……”喀忒斯忽的看了千里骐骥一眼,不无狡黠的笑了笑,“……而伟大的奇迹自然属于更为伟大的王,我尊敬的骐骥王,请允许一个老朋友送上他最诚挚的敬意。”说完,双手展开,弯腰深深一躬,这是大秦国最郑重的礼节。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吹捧奉承之道,东西方皆然。千里骐骥明睿的目光看向喀忒斯,却最终淡淡一笑:“贵我两方系出一脉,往后自然携手同进退。忒斯吾友,不必拘礼。”
他与喀忒斯的交谈时间有些长了,以至于辟尘公身后又迈步而上一个瘦长的人影,抢在喀忒斯说话前向千里骐骥束手屈身。
“美丽壮观的宫殿,在我心中,或许只有安美依迪丝花园才能够媲美,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赛伦部族的坎吉再次向伟大的骐骥王致意,并带来赫利柯特领的问候。”
自称坎吉的是个肤色黑黄的瘦长男子,厚唇宽背,鼻下穿环,头上系着绺,说话时不卑不亢,双目炯炯有神,腰间更挎着一柄形制怪异的弯刀,分明就像是安息或条枝一带的装束。
同样是异族,可他的华夏语明显字正腔圆,甚至还带着河洛口音,显然是在出使前下足了工夫,特地学会了华夏中原的语言。
千里骐骥微一颌:“多谢,也请向赫利柯特领转达致意。”
赛伦部族,盘踞在炎漠黑肤之地的一支残孽好杀的妖魔部落,出没于西域大漠乃至安息条枝诸国之境,而这部族的领赫利柯特更有一身大异于中土的邪烈术法,即便强横如千里骐骥,亦无必胜把握。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赛伦部族打交道,在他命卷松客搜罗天下异灵之妖时,便已和赛伦部族有了接触了。共据人间天下,兴盛妖魔之族的理念使赛伦部族和虻山一拍即合,狸獾精狸狸儿、角马怪厉公腾,还有那银背巨猩都罕,也都出自于赛伦部族的举荐。所以这一次各族遣使通好的飨食大会,赛伦部族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过那赫利柯特并没有亲来,而是派遣了自己的心腹,锯鳞蛇化身的坎吉前来此地。
有趣的是,尽管同为来到虻山的客人,喀忒斯却和坎吉互相有点看不顺眼,而看不顺眼的理由更为可笑,竟然是因为人类的征战历史而使他们有些地域之见的互不相得。
在游览圣灵殿时,他们已经小有口角,喀忒斯总算一王之尊,不能自降身份的与一个小小的他族使者较真,坎吉却心下耿耿,适才出口便是故意和喀忒斯唱了反调,你说圣灵殿无与伦比,我却偏说尚有可媲美者,也是他妖性乖张,不知收敛之故。
身为东道,千里骐骥当然不会让他们真闹将起来,轻咳了几声,便吩咐落座安席。今晚的重头戏是飨食之会,既是飨食,便是饮宴吃喝之局,当下引入殿中,殿内红毯铺陈,桌案分列两旁,器具精致,饰设华美。
两族落座,又看出区别来,喀忒斯带了几个衣着暴露的姬妾,一般的金碧眼,形容艳媚,体态丰腴,喀忒斯大喇喇坐下,先是看着桌案上精致的食具啧啧称叹了半晌,而后左拥右抱,放浪调笑,好不快活;坎吉却只是一身到来,冷冷的瞪了喀忒斯一眼,坐在下席上,闷声不吭。
喀忒斯调笑良久,却不见开席,大不符大秦食仪,不由有些焦躁:“我的老朋友,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千里骐骥坐在正中王座席位上,眼神一扫丹墀下空荡荡的席桌案,淡淡的道:“还有一个部族未到,咳咳……尚烦忒斯吾友,坎吉先生稍候片刻。”
喀忒斯心中不喜,正要问是哪里的魔族这般无礼,忽的便听殿外风响,接着响起辟尘公浑厚的声音:
“血泉鬼族使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