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立刻勒紧了马缰,而就在马蹄刚刚落稳的当口,几柄形制各异的闪亮长剑已经出现在公府几大剑客的手中,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们凝身在马背上坐定,跃跃欲试的等着池棠号施令。 ? 而为数百人的军中武士已经翻身下马,迅的结成了一个紧密相接的小小方阵,显然,他们身经百战、训练有素,长期军营战阵的熏陶已经使他们做出了最直接也最精当的反应。
直到此时,薛漾高高举起的手臂才落下,座下马欢实的踱着蹄脚绕了个圈,那道黄影飞快的奔跑,已经没入了山林草丛之中,并且很快传来一阵在幽静黎明听起来犹为刺耳的犬吠,这是无食的杰作。
沈劲倒不像其他人那样如临大敌的模样,尽管他也沉肃着止步下马,然而并没有取下背后巨大铁剑的意思,只是冷静的环视了一遍山冈。
池棠敏锐的注意到沈劲的视线,正待问时,山冈林木边的土坷草影似乎晃了晃,紧接着,一个体格精壮的身形从山冈上快步奔了过来。
“咄!”伊貉、节豪和翟翳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口中轻叱,手中的长剑已经笔直的挺起,一股凛冽的杀气倏然从他们身上显现。在他们看来,这个突然从山冈上出现的身形必然是敌人。
沈劲却伸手摇了摇,阻止了几大剑客欲待接踵而至的后续动作:“是我的人。”
池棠渐渐看清楚了,那奔来的人影是一个晋军号坎服色的男子,也许是清晨的光线不够明亮,也许是长期混身于林野山冈带来的污垢,这个男子原本赭红色的军衣现在显得斑斑驳驳,蒙着一层暗黄的土色。
那人奔到近前,似乎是对这一行人马感到有些诧异,然而目光很快就现了沈劲,登时面现喜色,当先便对沈劲拜倒:“樊糜参见家主!”
沈劲点了点头,抬手向池棠一示:“樊糜,见过主将池……池先生。”
这个称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既然称池棠为主将,却没有任何官爵职位的后缀,只以先生二字概而统之,那樊糜抬头看了眼一身褐衫短襟,面孔丑怪令人生悸的池棠,却没有丝毫犹豫,用最标准的军人礼节抱拳趋身道:“参见池先生!”
池棠看樊糜不过二十多岁,面色黧黑如炭,便比薛漾还要黑上几分,也不知是天生肤色如此还是多日厮杀所致,不过双眼炯炯有神,体格也颇为精壮剽悍,倒很透着股军人的勇壮之气,便对他笑了笑,忽而想到他对沈劲奇怪的称呼,不由又看向沈劲,意示询问。¤ ?
“这是吴兴子弟,是我的部曲。”沈劲很认真的解释道,“那天随小将一齐杀出重围,八十个人只剩得三十六人,是小将留他们在此地以山冈林地为障,既是观察东胡动向也是谨守此道防线的意思,如果东胡人当真通过了这里,他们自然会用本族的方式通知我们。”
竟是沈劲的族中部曲,池棠倒有些意外,顿时想起来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有问过沈劲当日是否单枪匹马的突围而出,却原来还是有随从的。
“这些时日的情况,你便和池先生说,池先生他们是神人,专门可以对付那些怪物的。”
樊糜听了沈劲的介绍,又看了看池棠,目中极有些惊愕也有些崇仰,然而身为军人的惕厉警醒却又使他很快收敛了目光,一五一十的说道:“禀池先生,这几日燕军只有一彪大约百人的游骑驻扎山冈之下,似乎是斥候,专一测探我军往援兵马路数的,几次想登上山冈也被小人们乱箭射回,倒没什么别的变故,还有那些……怪物也再没有出现,不知去了哪里。”
“你是说,你们这几日都在这里?其他的人呢?”池棠记得刚才沈劲说过,他部曲的军士还剩三十六人。
樊糜回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霎时间山冈林木处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形来,挥了挥手中的长弓或兵刃,看来他们隐藏的都很好,如果不是回应这个唿哨,那么恐怕就算挨得近前,也极难现他们。
刺耳的犬吠声再次响起,樊糜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钻来的野狗子,眉头一皱。还是池棠微笑着说了句:“是我们的……”一想不好措辞,生生把底下一个人字咽了回去,整理了一下语言才又道:“这狗是我们的。”
一只暴烈血性,视胡人如仇雠的狗儿,或许这样的吠叫大有助长声势之效,樊糜自我安慰的想了想,当然不会再说什么。
池棠现在已经大致清楚了,在前方的山冈下,驻扎着一支燕国鲜卑的斥候骑兵,而在接近这里的时候,无食那异常灵敏的鼻子嗅到了燕国敌军的气味,自然是向薛漾示意后当先蹿了出去,而薛漾立刻做出了预警的手势,让整个前锋队伍做好了戒备态势。§ ??
只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与那些神秘诡异的伏都王鬼怪军士并无关联。敌人终归是敌人,无论是人是鬼,只要横亘于前,那便摧靡扫除之!
池棠没有犹豫,一声令下,让樊糜引路,带着嵇蕤薛漾,并沈劲还有那一众公府的剑客们前往山林中一观前方态势,队列中自然少不了董瑶纤细的身影,这位董家的三小姐,乾家的九师妹,似乎总对杀伐厮斗有着强烈的兴趣,更不用说,还是跟着自己最感兴趣的男人。
动身时分,樊糜终于也现了那一众大司马府剑客的尊崇身份,这支队伍竟然还有这些绝顶高手,樊糜既有些意外,却也止不住的兴奋起来,向大司马府的剑客们很恭敬的行了个军礼。
当池棠跟着樊糜钻入山林的时候,无食高亢的吠叫刚刚告一段落,薛漾关心无食,径自寻了过去,伏在林间的吴兴部曲的军士们则纷纷向池棠一行行礼,多日的拒敌征杀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影响,而在看到这些尽管人数不多却着实精壮的援军之后,脸上更是由衷的泛出笑意来。
从这个方向望下去,才现这洛丘山林形成的山冈竟也颇为险峻,碎石嶙峋的坡背长长的延伸而下,夏季本应一片葱郁的林草却在这里翻开了暗黄色的植被,这是个从由北向南的方向来说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那樊糜先前说,只凭着这几十个人便可以几次用乱箭射退。
远处排开了一个不大的营寨,没有鹿角棘杈,没有哨楼箭塔,甚至连蓬幕军帐也没有几个,营盘上方还飘散着白袅袅的篝火余烟,鲜卑人特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喝阵阵传来,健壮的战马不安的嘶鸣,而那些土黄色衣甲的鲜卑人已经纷纷跨上了马背,在营寨前集结。看来,无食先前那无比刺耳嘹亮的吠叫已经把他们都惊动了。
不消多时,百余名燕国鲜卑骑士整装结束,黑压压的簇了一个弧形的阵势,抬着头,很专注的看向山冈之上。
“他们在做什么?”池棠毕竟不是军旅之士,对这些燕国斥候骑士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的情形有些费解。
“在观察。”枝叶一动,韩离沉着身靠近了来,还向沈劲友善的笑了笑,站在了探头张望的池棠身边。虽然他也不是军人,但他也打过仗,并且跟随了大司马这么久,对于战阵杀伐的诸多关窍也算得谙熟。“别忘了,他们是斥候,他们察觉到了我们的动向,而这个山冈是我们后援大军的必经之路,他们要观察我们的援军究竟来了多少人,你看他们结成的阵势,如果我们人多,他们就可以立即撤走,而如果我们人少,他们也不惧与我们一战。”
“我们的人显然算是少的,既然他们不惧与我们一战,那么我们不如就这么顺手把他们歼灭,也为后面的大军扫除些麻烦。”池棠恍然大悟之后,又有些正中下怀。
忽然,那支结成弧形之阵的斥候骑军响起了极为大声的嘈杂,看那些开口说话的鲜卑骑士,都是一脸的肆然嚣张,可是这些传入耳中的话语却都是鲜卑土语,池棠一怔,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在场的众人,如沈劲、樊糜,虽然多曾与燕军交战,却也只会一些粗浅的鲜卑话,便说快了也听不懂,哪里说得出究竟来?韩离却没这个问题,从西域到北疆,由于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他通晓多族的语言,也包括各地的俚语土白,所以这个疑问最终由他在凝神倾听片刻后给出了解答:“……言语牵涉我等下体和黄白污秽之物……他们在骂我们,明白了,这是在骂阵,他们需要我们被激怒,一旦我们因愤怒而杀出的话,他们就可以判断我们的兵力了。”
骂阵?池棠听说过这种古老的并且一直流传至今的军事谋略,他一直怀疑,两军交战这么重大的情事,岂能因为几句问候家人或私部的辱骂就能激起就中取事的变故?而现在更为可笑的是,这些鲜卑人骂来的话语又是本族土话,便当真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自己这厢却也是听不懂的,既然听不懂,又怎么激怒我们?
对于池棠这个疑问,韩离也很无奈的耸耸肩:“大概他们认为辱骂对方时的表情举止,对方或许可以心领神会。”
一阵大着舌头的生硬汉话随着清晨的微风传了过来:“尔等没卵蛋,无耻又无能,桓温小杂种,脸上生屁股!”那些燕国骑士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汉话大致翻译了他们辱骂的语言,并且很得意的把大司马的名讳高声宣讲了出来,大概他们认为,这样的侮辱,尤其是涉及大司马的时候,对面的晋**人定然是忍无可忍的。
池棠愣了一愣,他愣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这些敌人的言语歹毒,事实上被他们自作聪明翻译成汉族通行的诗赋样板的辱骂根本不值一提,他们难道不知道,骂人,从来不需要这样文绉绉的对仗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辱骂不仅不令听见的晋国战士们觉得愤怒,甚至还觉得很可笑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泱泱华夏璀璨多彩的文字一旦化作了毒舌詈骂的言辞又岂是他们可以比拟的?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位集人间污言秽语之大成者正在这里,他们拙劣无比的骂声将是班门弄斧的自取其辱,而池棠愣怔的原因正在于此,那只黄狗儿必然因此骂性大,可是,他难道真敢以一只出口成脏的黄狗形象横空出世吗?
池棠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并且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在大舌头生硬汉话的骂声余音未落之际,一记脆亮却带着无比亢奋的男声像是令孔夫子不知肉味的韶歌舞乐一般,在山林上空盘旋回绕:“我x你妈x的……”
字数不长,却别有出奇之效,对面的鲜卑人固然也不大听得懂汉语,然而那气势磅礴的闭口音大抵也是知道的,更毋论在这先声夺人的洪钟巨响之后,竟还跟着一长串连气都不带换一口的长篇大论,大约两三字间必跟着那众人皆知的闭口音字,纵是言语荡漾,却也可以想见那张口者绘声绘色,目空一切的豪迈神情,尽管在这豪迈诵朗之下也隐含着令人恨到牙痒痒的猥琐和下流。
捅了马蜂窝的悲惨结局,大约就是这种情形了吧,池棠闭上眼,听着无食秽语中的荡气回肠,看了除了那四字真言,这位摄踪仙犬当真是会的不少,往日里的无食倒底还是非常收敛的,今日这一遭,才算真正不枉了秽语无食的名号。
韩离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董瑶却实实在在的涨红了脸,不无羞恼的想到,这不要脸的大黄狗,这些话儿亏他说的出来,嵇蕤诚恳的低下头去,他不知道这算是乾家的荣耀还是耻辱,还是只作不闻的好,可大部分人却在聆听片刻之后都哄笑起来,更有甚者,还随着无食阴阳顿挫的语调附和着骂了起来。
集思广益,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在叫骂的人越来越多之后,言语的不堪已经到了令人指的地步,都是战场的厮杀汉,什么恶心下流的脏话想不出来?更有甚者,专在几个敏感的脏字眼上用鲜卑语放送出来,可谓极尽羞辱之能事。
骂声越来越大,山冈上的晋军战士们也越来越快乐,只有薛漾,僵在原地,因为无食就在他脚下的草丛里肆无忌惮的大放污词,出于一贯谨慎的考虑,总不能让大家当真看到一只会说话的狗儿,所以薛漾只能在这里杵着,挡住无食,远远看过去,不知情的众人都把他当成了如斯妙语的始作俑者,薛漾黝黑的面孔变得深紫,动不得也作声不得,肚子里操翻了无食的八辈祖宗。
池棠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场救援粮道,诛戮鬼怪的战斗序幕,竟是在这么荒谬还带着恶趣味的快意中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