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正堂显得空空荡荡,正中的主位之下排着的都是桌案,这是大司马和众门客饮宴的地方,尽管大司马真正来这集贤苑正堂和众人同饮共食的次数很少,但正中的主位总是保留着,除了大司马,禁止任何人坐上去。
莫羽媚已经换回了大司马府特制的黑色袍服,和节豪、韩霓、尹靖分着方位各据案席,坐在空空荡荡的正堂之中,而甘斐则坐在客位的桌案前,一身与众人截然不同的褐衫短襟显得尤为突出。
桌案都是漆成暗红色的柏木所制,兀自散出一股淡淡的木香,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螭龙花纹,这个甘斐倒是很眼熟,和莫羽媚剑鞘上的螭龙之形一模一样。桌上已经摆满酒肉菜肴,餐具器皿都是青铜所制,大有古风。
此一餐为莫羽媚接风洗尘的宴席着实丰盛,这下甘斐可顾不上多看桌案上的雕纹了,他全副心思,都用来对付婢女端上来的各色菜肴,大快朵颐,嘴巴几乎都没闲下来的工夫。在节豪刚刚举觞向莫羽媚遥遥敬酒的时候,甘斐已经啃光了一只野鹜腿,吃光了案席上的瓜果,嘴里嚼着鲜嫩的牛肉脯,手上还不闲着,正兴致勃勃的用餐刀割下野鹜的前脯。
所以,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到了甘斐身上。节豪是理解的微笑;莫羽媚则以手支颐,满是欣赏的看着他的狼吞虎咽;韩霓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以袖掩嘴,眼眸里尽是戏谑之色;只有尹靖,一脸不屑,眼神中颇多不善。
甘斐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嘴里塞的满满的,不停咀嚼,实在是塞的太多了便大喝一口觞中美酒,和着美酒将口中食肴费力的咽下,还不住含含混混的夸赞:“好吃……好吃,可比路上在馆驿里做的还好吃,这大司马府的门客可真是好差使。”
尹靖轻哼了一声,节豪则看看莫羽媚,又笑着对甘斐道:“甘兄既是这般说,便投入大司马幕下如何?以甘兄的身手,大司马定然高看一头,哎,慢些慢些,仔细别噎着,菜肴酒肉管够,还有呢。”
甘斐哈哈一笑,一举酒觞:“哈哈,这可难了,来,敬你一觥。”
节豪举觞相迎,一饮而尽,甘斐则在大口喝完后,又满斟了一觞,口中啧啧称叹:“这酒好,醇冽香浓,有劲道。”
“怎么叫难了?甘兄有什么不便之处?”节豪继续刚才的话题,莫羽媚对甘斐的脉脉眼神他当然看的很清楚,心知他们之间必然是有什么隐情,这般拉拢甘斐实则也是讨好莫羽媚的意思。
甘斐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很仔细的吐出几根鱼刺,然后有滋有味的品尝起鱼肉来。
“甘兄是有难言之隐么?”节豪还在追问,从他心里,他倒也希望这个雄武的大汉能加入大司马的门墙,羌人最喜勇武之士,更何况现在十三大剑客中已经丧生了四位,能有这样的高手补充进来,也可使大司马府的力量不致削弱。?
莫羽媚知道甘斐的意思,立即打开岔去:“好啦,不说这个,天鹰,我敬你。”
“哎……”甘斐忽然摆摆手,“别人问我话,不回答是很失礼的,刚才是被鱼刺卡住了,就说说也无妨。前番我曾说过,诸位信不信鬼神之事,大伙儿似乎有些将信不信的神色,实不相瞒,爷……呃……我就是做降妖除魔这行当的,有一大堆事得去做呢,怕是投效不了大司马喽。”
“降妖除魔?哈哈,难道你是捉妖的道士?”尹靖用嗤之以鼻的语气揶揄。
甘斐看了看尹靖,眉毛一挑:“纠正一下,我不捉妖,我是用刀斩妖。”
韩霓忽然插嘴:“看你说的神乎其神的,难道世上当真有妖魔不成?他们是什么模样的?要不你让我看看?”
“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彩雉,你可别起哄,真信了这些胡言乱语。”尹靖用大司马常说的话来堵韩霓,其实更多还是说给莫羽媚听的,言下之意,大司马最恨这些怪力乱神的胡话,你还带了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回来,难道不怕大司马怪罪?
莫羽媚当然听出了尹靖话里的含义,俏脸一寒,就待话,甘斐却已经漫不经意的说了起来:“我会让你们看到的,反正看到大司马我就准备这么做,你们要是乐意,在那一天再看也不迟,现在嘛,我再多说也是白饶。”
尹靖哈了一声,就准备反唇相讥,韩霓看气氛渐渐不对,急岔开话去:“对了,孤雁姐,我哥哥也一直坚信你安然无恙呢,总说你会回来的。”
莫羽媚调整了下心绪,淡淡一笑:“难为你哥哥这般挂念,嗯?你那舞晴嫂子呢?”
“嘻嘻,她呀,这不是开春后就要和哥哥成亲了吗?姑娘家的害羞,哥哥又不在,她一个人可不好意思出来见我们。”
甘斐听的一头雾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们说的是谁?我是说,那个……她哥哥。”甘斐指了指韩霓,头却偏向了莫羽媚。
莫羽媚和韩霓对视一眼,微笑道:“彩雉的哥哥就是我们大司马府的席剑客,驭雷惊隼韩离。”
“是他啊,就是双绝五士里的驭雷士吧。”甘斐一直记挂着路上莫羽媚对他所说的驭雷士韩离的厉害之处,有心比试一番,因此也就留了意,略想了想,又奇道:“不对啊,那驭雷士听说是西平郡人,可这位……这位韩姑娘却是靡莫族人,难不成……那韩离也是靡莫族人,才有这兄妹之亲?”
韩霓抿着嘴笑的很明丽,在晚宴的时候她已经洗去了面上花纹,现在看起来犹觉得美艳动人,甘斐已经可以肯定她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只是眉宇间时不时现出一丝戾气来,这就是女剑客和寻常美女的区别。
“是我起了这汉名之后,认的惊隼做哥哥的,都是姓韩嘛。”
甘斐恍然大悟:“哦,原来是结义兄妹。”
婢女还在不停的用青铜器皿端了菜肴进来,这又吸引了甘斐的注意力,婢女则轻声介绍端进来的菜肴:“这是西川炖牛骨……”“这是江瑶烩鹿脯……”“这是炙羊羔……”
甘斐大口呱啅,一时又顾不上说话了,乾家弟子由于门风使然,一向是不浪费的,所以,也就在餐桌上拥有了极为强悍的战力,不独甘斐,便是嵇蕤、栾擎天、薛漾等人也是如此,而且不以体格大小有异,一般的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势如饕餮。
节豪半天没有言语,他是在思考甘斐前番所说的妖魔鬼神之语,看莫羽媚这般情状,这一次行动必然是遭遇了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对于莫羽媚的语焉不详他也很理解,也罢,等大司马回来,听听她对大司马如何叙说此事。
现在就是莫羽媚和韩霓在闲话家常了,或许是碍于心结,韩霓没有多问莫羽媚的别来情事,只是说一些女儿家的日常琐碎,虽然都是剑客,但女子天性终是如此,两人倒聊的甚是开怀。
节豪忽然一抬头,看向门外:“有许多人到这里来了。”
甘斐兀自饮酒吞肴,不以为意的点点头:“嗯,我也听到了脚步纷沓,怎么?不是你们的人?”
说话间,甘斐便感到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门帘起处,两个高髻宽群的侍女当先步入,而后又在门口分两侧微微躬身,一副恭顺之态。
几个剑客都吃了一惊,立刻离座,他们已经知道来者是谁,节豪和尹靖跪倒行礼,莫羽媚和韩霓则欠身轻福,尤其韩霓,一脸欢喜之意。只有甘斐,懵然不知所措,手上拿着刚剥开壳的鸡蛋,吃也不是,放也不是,眼神滴溜溜在那两个侍女脸上转了转,心中暗道:“这俩姑娘长的蛮好。”
一个盛装女子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娉娉婷婷的走进正堂。
“汲血天鹰(索命飞鸦)参见蓉夫人。”在那个盛装女子刚一进来的时候,节豪和尹靖双眼直视地下,大声而又恭敬的说道。
“蓉夫人万安。”莫羽媚和韩霓虽是异族女子,但汉人女子的礼节却做的极为周整。
甘斐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这个被称为蓉夫人的女子身上,见她满头珠翠,丝蟠曲缠盘,既显出贵妇气质却又别具媚丽之色,形容极为美艳,一身袭地拖曳的鲜红长裙,几个侍女正弓着身子,执着长裙衣摆,以免长裙沾了地上尘土。
要甘斐来判断,这蓉夫人虽然一身贵妇装扮,但看起来却也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比莫羽媚也大不了多少,更是比自己小,何以莫羽媚这一众却这般执礼甚恭?略一转念,顿时明白过来,这位蓉夫人多半是大司马的家眷,身份定是极为尊崇的。
按甘斐的性格,眼前纵是皇帝老子,他也不放在眼里,可毕竟此次是随莫羽媚前来公府之中,可别给她惹什么麻烦,况且众人皆拜,自己大喇喇的安坐于席确实也突兀,当下放下了手中鸡蛋,将油乎乎的双手在褐衫上揩了揩,也离座单膝半跪,头低垂下去,口中却没有说什么问安的话。
韩霓行完礼,却又迎向那蓉夫人:“公主,您今天怎么来了?”
公主?甘斐心里一动,什么公主?他知道大司马娶的是南康公主,但按年岁来看,南康公主现在当已是年过四十的中年妇人,绝不可能是眼前这艳媚少妇的模样。
蓉夫人轻启朱唇,笑吟吟的道:“这不是听说羽媚妹妹平安归来,我这便赶紧来瞧瞧妹妹呀。”
莫羽媚急道:“呀,蓉夫人,原该是羽媚去拜望您,怎么敢劳蓉夫人亲来探视。”
蓉夫人掩口娇笑:“哪来的这许多繁文缛节,你不在这些时日,别说桓大人了,便是我也着急忙慌的,总担心妹妹可别出了什么意外,现在好了,见到妹妹平安回来,我的这颗心呀,总算是放回去了。”说话的时候,盈盈眼波却在低半跪的甘斐身上扫了扫。
莫羽媚笑着迎上:“怕打扰了夫人休憩,本是打算明天去看夫人的。”
蓉夫人笑声如银铃:“好啦好啦,你这些时日必是大经困苦艰险的了,我就不啰嗦问你了,总之回来了就好,哎,听说你还带回来一个英雄人物,是不是?”眼神又转到了甘斐身上。
甘斐本来是默不作声,只等她们叙契寒暄便罢,没想到说到自己头上,只得轻咳一声,规规矩矩的半跪着拱拱手,眼睛也很礼貌的没有直视对方,仍是低垂看着地上:“乾家弟子甘斐,见过……蓉……蓉夫人。”
蓉夫人的眼神在甘斐身上打量了好几轮,莫羽媚微微皱眉,她觉得蓉夫人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这和一向端庄沉淑的蓉夫人未免有些异样,不过蓉夫人很快又笑道:“壮士免礼,原该是这般雄壮豪士才救得我这羽媚妹子。”
甘斐没有看到蓉夫人的眼神,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大司马府里消息传的好快,不仅知道莫姑娘回来了,还知道是我救的她,当真是处处都有耳目不成。”
蓉夫人长袖一展,又对还跪在地上的节豪和尹靖示意免礼起身。
韩霓靠近蓉夫人,显得甚是亲密:“公主,你消息得的真快,我们正为孤雁姐摆宴接风呢。”
“那是我来的不巧啦,你们继续用膳,我就是来看看,羽媚妹妹回来,我就放心了。(莫羽媚赶紧又欠身垂,表示谢意。)成,明日里再和妹妹好好叙叙,嗯……这位……甘壮士,到了府里便跟在家里一样,可别拘谨见外,一切随意就好,等我那夫君回来,必有重谢。”蓉夫人最后又在对甘斐说话。
甘斐已经站起身,只是碍于礼节不便回席坐下,此刻自然看向蓉夫人躬身抱拳:“多谢夫人。”眼神只一掠之下,心中便是一动。
那蓉夫人眼神脉脉,宛如春水秋波,一脸娇媚笑意,甘斐不敢多看,立刻又低下头,对自己这样的眼神笑容,甘斐只在莫羽媚脸上看到过,莫羽媚对自己的心意,自己还是知道的,可这初次相见的蓉夫人却又何以会如此?
甘斐有自知之明,既非贵胄富贾,又不是俊美少年,纵然自己魁伟雄壮,那也不过是江湖草莽的模样,可堪豪情纵横,却不是足当寄情眷思的风流之相;这从小到大,可从没什么女子看上过自己,即便是莫羽媚,那也是因为自己舍命相救于先,又共历生死走了一遭的缘故,若是寻常,怕也不在这莫姑娘眼内。所以,若说只在一面之下,这蓉夫人便对自己神思以往,暗生青睐之情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再说,一个公府内眷,又怎会这么轻浮?
甘斐心里转念,蓉夫人却已经收回眼神,笑着说道:“怎么?舞晴没和你们在一起?”
韩霓笑道:“她现在可害羞得很,等闲也不出来,非得和哥哥在一起才行,晚上唤她她也不来。”
蓉夫人掩了掩口:“这小妮子,满腔情意全在那璜剑身上,我也看看她去,你们继续饮宴,不必管我。”
“恭送蓉夫人。”直到蓉夫人转身出门之前,节豪和尹靖依然保持着跪地下拜的姿势。
甘斐重回座中,也不多话,一下子就把鸡蛋送入口中,抬眼看去,莫羽媚看了看堂外蓉夫人远去的方向,又转而与甘斐的眼神对上,眼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