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长时间,放映室的灯光缓缓变暗,屏幕再次亮起,开始播放第二结局。
比起上个版本,新版看着明显有些粗糙,虽然人物外貌与场景地型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却有种扎眼的不自然感觉,就像是高仿蜡像之于真人,少了一丝人味儿一分活气儿。大家都知道这是光线渲染没有全部完成的缘故,并不觉得特别惊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找不同上面。
最大的不同出现在男主角刘夏身上。
在叛军夺占地球驾驶室后,他没有如上次那般跟去地面观看集体处决仪式,而是在已经中止工作的地球驾驶台上闲逛,东找找西看看,试图用好奇来掩饰心中的悲哀。
和他一样留在这里的人也有不少,驾驶台可是整个地球最重要的地方,不管是单纯感到好奇还是防备蓄意破坏,都得有人盯着这里,而且还都是最铁杆、最坚定的叛军核心。
然后就有人认出刘夏,知道他是战死在澳洲的山彬上尉的丈夫,便把女上尉的遗物交给了他,说上面有留给他的最后遗言。所谓遗物其实是一块老式智能手表,因为长时间没有充电,三根指针都吸附在面板玻璃下方,动也不动。
这只表是刘夏在遗迹物品拍卖会上买到的,被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山彬。作为几百年前生产的老古董,落后的锂离子电池并不能提供良好的续航时间,需要随身带着特制转接器专门为它充电,山彬却丝毫不嫌麻烦,一直戴到濒死那一刻。
想到上面的遗言,刘夏掏出自己口袋里的转接器,给这块经历战火的老古董接上电源。
黑色的表盘很快亮起,出现一只振翅飞行的蓝色蜜蜂,赫然是蜜蜂集团的标志。
小放映室里忽然响起一阵会心笑声,既为蜜蜂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精明,也为慢慢司空见惯的植入广告。
手表启动后,表盘上出现年月日期,指针下落悬浮在表盘与前表盖间,擦擦擦地恢复走动,只是时间显然和周围大屏幕上的不一样。
注意到这个差异,刘夏习惯性地随手对表,代表日期的数字在特写镜头中快速翻动。翻到2月29日时他忽然愣住,脸上神色变幻似是在思索什么,然后就见他大吼一声:“我明白了!”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后者却顾不得解释,颤抖着掏出个人终端一通查找,发现当今的日历果然经过修改,比百年前快了一整天,于是再次大吼:“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问题出在消失的闰年上。【零↑九△小↓說△網】
地球公转一圈(回归年)是365.24219天,源自格里高利教皇的西历规定平年365天,闰年366天,每四百年有97个闰日,所以是四年一闰、百年不闰、四百年再闰。
刹车时代里人们终止了地球自转,逃逸时代里月球被放了彗星、地球轨道被拉扯变长,这些变化导致日、月、年陆续失去原本的意义。为了方便计算,联合议会立法规定自刹车日起全球执行新历法,24小时一天、365天一年,取消闰日闰秒和时区等设置。这样既能和以往的生活习惯保持大体一致,又可以踢开恼人的闰日闰秒时区换算,为整个社会节约运行成本。
至于将来到了比邻星轨道又要恢复市区和闰年闰秒的问题,完全可以交给两千多年的后人去头疼。
及至现在,新历已经平稳运行七十多年,大部分人从小接触到的都是它。要不是这块古董表,刘夏和山彬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都不知道2月还有29号。
然后问题就出现了,因为省略了十几个闰日,新历日期比旧历晚十几天。新历中已经过去的“氦闪日”放到旧历里还没到来。当初证府军之所以纷纷倒戈叛变,和已然失效的“氦闪预测”有着很大的关系,可要是时间没到,预测依然可能有效呢?
想到这里,刘夏神色一正,打开自己的通信频道就开始喊话。他并没有城市广播系统的控制权,手上却有少校级别的喊话权限,能让周围一定范围内的中低阶士兵都听见他的声音。
“战友们请等一等!我是少校刘夏!我发现如今的时间计算有误,因为省略闰日,现在的日历比地球停转前快了半个多月,所以氦闪日其实还没过,太阳依然可能出问题。希望大家能够先等几天看看情况,到时候氦闪没来再连我一起处置也不迟!”
他的话其实半真半假,闰年丢失出现“日差”是真,氦闪可能出现就是胡咧咧了,这么说只是想要推迟外面正在进行的冰海放逐仪式。刘夏很清楚人经常因为情绪激动而做出不理智行为,要是能够拖延上十几天时间,外面那些最后的“地球派”很可能会得到一场审判,然后以失去自由为代价保住性命。
只不过刘夏自己也清楚,所谓闰年有误只是一个勉强理由、一根稻草拐棍,内心里其实也没相信这些。
“拼了!大不了就是造谣被抓,去地面看几年星星罢了!”他为自己打气道。
不停重复着喊话,刘夏紧张地看着终端投射出的全息画面,大部分接收者都没有反应,少部分人发来疑惑询问,也有些人转发了他的喊话。他们其实和刘夏一样,都想要制止这场疯狂的报复,看到有人递上理由立即转发尽己绵力。
密封服隔绝内外空气,可以减慢体温变化,却也让大家无法畅快对话,于是就有了基于无线通讯与测距技术的模拟系统。本质上这还是语聊系统,可以很方便地转发扩音。
当最后的“地球派”被摘下密封服电池,被赶着向海洋深处走去,一些人也在不停发送或者转发刘夏的语音喊话。习惯使然,大家以前没有注意到闰年这回事,现在既然注意到了,自然就想要略做弥补,毕竟正统和习惯的力量依然强大,他们也担心自己万一错了怎么办?
于是,电影画面很快被分割成了两部分,一边是群星璀璨的星空下,一群瑟瑟发抖的人在光滑的冰面上彳(hi)亍(hu)前行,一边是不断扩散的群发消息。两段画面交错呈现,正是最经典的平行蒙太奇手法。
冰面上的人越走越慢,却没人倒下;转消息的人越来越多,呈现指数递增的爆'炸趋势。联合证府刚被掀翻,新的管理机构还没成立,刘夏的“谣言”却是一下打在这个节骨眼上,暂时竟无人能治。经过他和其他人的循环喊话不停转发,这条消息很快就传遍城市上下,同时也在向全球其他城市扩散。
叛军首领收到这条消息时,他郁闷地发现“谣言”已经彻底扩散,想要封口已经来不及。知道自己今天没法斩草除根,他只能在心里记住刘夏这个名字,然后下令停止放逐行动,派人去把犯人重新抓住关押起来。
临走时他不甘地抬头,看向璀璨星空中最为闪亮的那颗星星,那是刚刚被地球抛弃的太阳。首领安慰自己说道:“这次没杀成还有下次。胜局已定,不信他们还能翻天!”
经过长年累月的自我催眠,他们这些“太阳派”都万分坚信太阳没事,既然已经安安稳稳燃烧了50亿年,理应继续长长久久地燃烧剩下的50亿年!
然而,这一次他却被狠狠打脸。就在抬头张望的功夫,首领眼前忽然一亮视野变成白茫茫一片,他的双眼被突然变亮的太阳短暂致盲了,同时耳边的歌声迅速下落,代之以迅速扩散的可怕沉默。
没过多久,他的视力就恢复正常,但首领还是呆呆看着天上渐渐变大变暗的红色球体,讷讷不能言。
周围其他人也是如此,刚才还在对日高歌的人们纷纷石化,仰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冰面上,那些相互扶持艰难行进的“地球派”们也停止了行走,同样将意味难明的目光投向天空中的红色太阳。
直到有人忽然大喊“救人!快救人呐!他们快不行了!”众人这才重新恢复行动力,纷纷朝发出异响的海面上跑去。那群“地球派”身上的密封服都被摘除了电池,待在酷寒冰面上很快就会失去体温冻伤冻死,放在刚才他们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现在却不行了,太阳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谁对谁错,大家自然要想办法弥补错误,还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无数人冲向厚厚的冰面,有人帮忙搀扶、有人献出电池、有人加油鼓劲,在半是繁星半是极光的天幕下、反射星光映照天光的冰面上,在忽然变得激昂雄浑的背景乐声中,上演一场瑰丽宏大、感人心脾的冰海救援。获救的不只是那五千多被放逐者,还有岸上十几万人,要是真的酿成悲剧,他们良心难安。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背景乐声赫然是重新编曲的《我的太阳》。不同于刚才的人声齐唱,交响乐版本宏大依旧,却少几分狂热,隐隐又含着几分悲情与怀恋,既为头顶渐渐变暗的太阳,也为这群历经磨难的英雄,更为大家脚下的地球!
太阳已经爆了,除了脚下这颗残破的地球,大家已经一无所有、没有退路,只能收拾心情,再不回头地踏上漫漫旅程。
“哗哗哗!”当影片再次定格,灯光渐渐亮起,小放映厅里顿时响起更加热烈的鼓掌声。既是因为新的结局,也是因为王骆宾的功力,这不是新结局,而是重新改编,立意都变啦有没有?
大家都读过原著,自然知道所谓闰年有误完全是影片新加的。小说里同样没有“氦闪日”的说法,只说400年内必然发生,结果每次地球经过近日点都让全世界提心吊胆。后面的疯狂反叛也与此有关,当无法战胜恐惧,人们就会迁怒于报告坏消息的人或物,比如摔电话骂手下。
不过这种情况通常都是暂时的,事后往往会后悔试图补救,第二结局这么安排也算合理。
“可惜了,”姚主编首先发话,“要是今年上映,还能赶上《党同伐异》上映100周年。”
1916年,美国导演大卫-格里菲斯在黑白默片《inlerane》中首次大规模使用平行剪辑技法,他将四个各不相干又主题相近的故事:丈夫蒙冤妻子设法相救、耶稣被出卖受难、巴黎圣巴托洛缪大'屠杀、巴伦伦被己方大祭司引外敌灭亡,剪切成细碎镜头然后混合连接起来,形成交替叙述、逐渐紧张的独特叙事手法,最终在丈夫被救的高'潮结局中完成紧张情绪的释放,被称为“最后一分钟营救”(g日ffih'sla私nueresure)。
只可惜,当时是一战前夕,美利坚正在开动宣传机器全面鼓吹对德宣战,这部主题反战、抨击党同伐异的影片并不被市场接受,甚至一度遭到査禁,票房很不理想。最终,这部投资200万美元、片长220分钟的鸿篇巨制没有取得导演期待的效果,平行剪辑的第一炮也没能打响,观众纷纷表示看不懂,能够憋尿四小时坚持到结局的人还是太少。
及至今日,平行剪辑已然成为经典电影技法,作为开山鼻祖的《党同伐异》地位自然获得承认,被认为是经典的早期影片。影史上不乏学习、致敬这部电影的作品,他们刚才看到的第二结局也是如此,可以一眼看到两部影片之间的联系。
王骆宾也不否认这点,只是笑着说道:“现在这样就挺好,再多就过犹不及了。”
“有一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姚主编接着道:“这个第二结局显然更加符合普通观众胃口,改得也很好,无论是场面还是故事。可你们为什么要弄先前那个呢?是不是大刘给你们压力了?”
“刘老师很配合我们,并没有设置难题,”王骆宾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们是两个结局一起做的,只是第二结局更长更复杂,进度就落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