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徐徐,双体快艇劈波斩浪驶向东南。
船舱里面,夏良还在小声抱怨着:“咱们是科技媒体,干嘛来跑这种社会新闻?何况人家还没邀请咱们。”
旁边王山正老神在在地打望江景,闻言却是淡定摇头,反驳道:“这种事情可不多见,既然赶上了不去看看多可惜啊?”
按照计划,他此时本该登上子弹头列车,一路疾驰返回远在黄海之滨的搞机之家总部销假。临行之际,忽有本地媒体朋友打来电话,告知鹭岛将于近日放流中华鲟的消息。关键时刻,王主编表现出了老媒体人的专业素养,果断退掉火车票、续订酒店房间,一直等到今天才搭乘快艇前往放流江面。
夏良还不死心,依旧嘟囔说着:“中华鲟放流貌似挺多的吧?印象里好像一年都有好几次。”
“普通的放流当然不少见,问题是今天这个不一样啊,”王山转头对他挑眉说道:“一来,这次放流是芈月杀鱼事件之后头一次官方放流,二来这次放流背后还有马竞马老板的影子,新闻价值可比不一般的放流事件高太多。”
所谓“芈月杀鱼”其实指的是江陵为弘扬荆楚文化、发展旅游经济,在中华鲟养殖基地旁边征地修建芈月桥,结果导致几十条珍贵中华鲟死亡的事件。
秦宣太后芈月的存在感长期被秦穆公、秦始皇等秦国帝王所掩盖,直到电视剧《芈月传》走红,这位“史上第一位太后”方才进入普通人视野并迅速成为文化符号。不但热门游戏将其选入英雄队列,地方上也按惯例展开名人家乡争夺战。
打着纪念两千年前古人的旗号造现代桥梁,结果却害死数十条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华鲟,这件事经由网络曝光很快传开成为一时热点。
“嗯?”夏良眨眨眼睛,“怎么又和马竞扯上关系了?”
“他名下有一家中华鲟养殖基地,这次放流的鱼苗就是那边提供的。不然鹭岛又不在长江边上,哪里去搞中华鲟?”
“鹭岛也有中华鲟?”
“嗯哪,中华鲟是洄游鱼类,只要是通海江河都有可能分布。当然最主要的分布区还是在长江里面,闽江、九龙江这边至少捎带着的。”
鲟鱼是鲟形目26种鱼类的泛称,它们拥有不同于现代真骨鱼的硬鳞骨板,其结构可以上溯到数亿年前、恐龙出现以前的软骨硬鳞鱼,故有“水中活化石”之称。
除了体表覆有骨板、体形巨大、寿命悠长、发育迟缓等特点,盐腌保鲜的鲟鱼卵也被视为最正宗的鱼子酱(caviar),是和松露、鹅肝并称的“西方三大珍味”。
鱼子酱只能通过对成年雌鲟鱼剖腹取卵来获得,这种名贵食物的风行很快导致东欧多种鲟鱼陷入濒危境地。到了1998年,所有野生鲟鱼都上了联合国《华盛顿公约》的濒危动物保护名单。
除了那些肉可吃卵值钱皮能用经济类鲟鱼,还有一种不能吃不能碰的鲟鱼,即就是国内独有濒危鱼类中华鲟。
“中华鲟号称‘水中大熊猫’,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野生大熊猫两年才产一只,繁殖效率这么低,几十年下来野外种群还是慢慢恢复到1800头,然后就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从‘濒危’改成了‘易危’。”
“再看中华鲟,”王山挑眉丢出一个问题:“知道咱们国家现在有多少中华鲟么?”
“额,”夏良微微沉吟,“没听说中华鲟变成‘易危’,数量肯定不多,应该只有千把条吧?”
“这你可猜错了!”老王得意摇头,“给你说个数字,这么些年光是人工放流的中华鲟就超过了600万条!”
“600万?”夏良瞪大了眼睛,“这么多怎么还濒危啊?”
“数量多是因为它是鱼,濒危是因为它是鲟鱼。”
“除了孔雀鱼这些搞卵胎生的异类,大多数鱼类走的都是大量产卵,用数量对抗环境的路线。中华鲟虽然没有翻车鱼一次产卵3亿枚那么夸张,每次产卵也有十几万。正常情况,这些鱼卵大部分都会白白浪费,换成人工环境却能孵化出五六万条鱼苗。”
“然后呢,600万鱼苗投下去全都死掉了?”
“也不能说全都死了,实际还有一部分活了下来,只是天然环境下淘汰率太高,存活比例非常非常低而已。”
不等年轻同事继续追问,王山就主动抛出了后半截答案:“鲟鱼是古老的硬骨鱼,体表有一层骨质硬鳞,这样固然防御高看着猛,却也影响了身体灵活性和生长速度,抗得过天敌却扛不过一茬又一茬的捕捞。中华鲟是鲟鱼里面长得偏慢的,雄鱼9至22岁、雌鱼16至29岁才算成年,1万条鱼苗放流野外,十几二十年后只剩一两条很正常。”
听他这么说,夏良没过脑子就想到了对策,“野外死太快,那就人工养大再放流呗!”
“人工当然能养,问题是太费钱。就算人工环境饵料充足发育较快,想把鱼苗养大也得十几年。国家规定只有人工繁育的子二代才能商业开发,所以商用时间还得翻个倍。从投入到产出需要至少30年,就问哪个商人扛得住?”
“嘿!”王山稍微坐直身体,“江陵那边之所以闹大,本质还是钱的问题。风景区只打算给4000万征地补偿款,养殖基地开口就要9000万,想把这么些年砸下去的本钱一把捞回来。结果对面扭头就走,给他们来了个鱼死桥照修。”
“还有马竞那个养殖基地,当初也是这么来的。鹭岛这边的养殖基地搞了十几年先后砸了6000万进去,却没见到多少回头钱。最后老板索性一咬牙一跺脚,在13年跑路了。一堆赊账给他的饲料供应商秒变接盘侠,看着满池子的中华鲟也是欲哭无泪。后来因为拖着不给喂食饿死了中华鲟,这事才被曝光出来。”
“那帮人也是有意思,拉横幅想让渔政局认账接盘,渔政却只打算保障饲料和一线员工工资,还建议他们把健康鱼赶快送去放流好拿点儿补贴。最后还是马竞出面,砸钱重组了养殖基地替市里接了这个盘。”
夏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好奇问道:“养中华鲟这么费钱?”
“当然废了,中华鲟可是肉食鱼,既不能用水草浮萍什么的随便打发,更不能用泔水厨余各种凑活,不光鱼要吃新鲜的,还要不断研究改进饲养繁育技术,这些可都是花钱的项目。”
“单纯花钱倒也罢了,最坑的其实是没有变现渠道。这两家养殖企业都是1999年开办,子二代繁育也就最近几年的事。两三岁的雄鱼想要三五十一斤杀鱼卖肉,给省渔政局打个报告就能批下来,想要杀雌鱼卖鱼子酱还得再等个十年。”
“三五十?这么便宜,哪里有卖的?”夏良忍不住搓了搓手,“我还没吃过呢。”
“他们申请开办养殖场时一斤鲟鱼确实是一两百,不过现在杂交鲟鱼人工养殖已经成熟,价钱已经被拉到30块一斤了。即便你卖的是中华鲟,只要沾上人工饲养标签,价钱撑死也就是多个一两倍,到头来还不如养大点儿拿去赚放流补贴。所以,市面上卖的中华鲟全都是假货,因为正版都被国家买去放流了。”
“然后国家就成了冤大头?600万尾得是多少钱啊?”
“其实也没多少,”老王眯眼微笑,“国有养殖基地起步早、出苗快,早期放流全都是他们供苗,相当于国家只是消耗了研究经费。后面民企加入进来,国家也是按照个头分级购买,块头越大补贴越高,毕竟块头越大存活几率也会相应提高。那帮民企没有别的处理渠道,哪怕补贴根本覆盖不了成本,也只能咬牙坚持着。”
“这样啊?”夏良想了想说道:“怎么感觉他们都被国家坑了啊?”
“跟国家无关,是他们自己没做好计划。中华鲟投资大、见效慢、开发方式单一,本身就不是适合商业开发的品种。国家禁止虎骨交易,东北虎养殖企业好歹还能通过发展旅游慢慢回本,中华鲟不是白鳍豚,观赏价值相对较低,就只能寄希望于宰杀卖材料这些传统手段。”
“确实。”
看到夏良点头,老王却换到另外一面,“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卖鱼肉太过低端,应该想办法开发中华鲟鱼子酱,只要能把市场培育起来确保卖上高价,养殖周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欧洲大白鲟要长20年才能产卵,照样有人尝试养殖,就因为最顶级的鱼子酱要用它的卵。”
“这么说,”夏良扭头看向前方道:“马老板选择接盘,就是打算做长线,研发中华鱼子酱?”
“有这个可能,不过概率很小,”王山平淡摇头,“毕竟时间实在太长了,那位可不是工匠精神的信徒。”
随着“没有什么是鞠躬解决不了的躬匠精神”全网走红,曾经备受追捧的工匠精神也被层层撕下光环,虽不至于受到冷落反踩,但“信徒”数量大幅下跌也是不争的事实。冷静过后,当初那些批评怀疑工匠精神的人重新得到关注,其中就有马竞。
后者其实不反对专注改进产品,只是觉得岛国那种家族世代传承,将一门手艺经营百年、千年的做法过于僵化,不适应当下的世界罢了。
九龙江口,鸡屿岛附近的游艇上,马竞本人同样被人问到“中华鲟鱼子酱”相关话题。
面对方盏平等人满怀好奇的眼神,他很肯定地摇了摇头,“不会,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王戈闻言抢话发问:“那你搞这个做什么?钱多的烧得慌?”
“只是适逢其会罢了,”马竞苦笑摇头,“当时情况很不好,债权方和渔政局商量来商量去,只弄出一个放流大鱼止损的方案。那些鱼都被饿了半年,又没经过环境适应训练,直接放出去肯定会死掉大部分,全军覆没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一批鱼都已经养了十几年,一股脑放掉实在太过可惜,最后我也是没忍住,只好站出来当那个接盘侠。也不指望后续开发什么的,只是想办法帮它们补上海水野化训练,然后再一点点放掉。”
方盏平带头对他竖起大拇指,“马老板仗义!牛逼!”
看着其他人也都跟风竖起拇指,马竞连忙摆手推辞,“大家高看我了,这个项目花的其实是佳境基金的钱,跟我本人其实没多少关系。”
王戈对他眨眨眼,“基金的钱还不是出自你的公司?”
马竞却是摇摇头,“既然捐出去了,就和我无关了。”
慈善捐款可以抵扣个人和企业所得税,他一直将相应慈善项目看作慷国家之慨,也从不去抢占那些虚名。
眼见人家无心于此,方盏平连忙把话题拉走,却是聊起了最近的行业变化,其中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虚拟币的下跌行情。
这却是挠到了老王的痒处,只见他笑呵呵说道:“嘿!这回还真是好险,只差一点儿就得撂在沙滩上学习裸泳。”
“确实,”一直没有说话的梁龙同样后怕点头,接着转头看向马竞打听起来:“区块链这是没戏了么?”
“区块链其实还好,追踪溯源、智能合约、链上游戏都有着不错的前景。有问题的是现在的挖矿体系,POW没有前途,业界需要找到更好的共识机制把挖矿和应用链接起来。”
区块链去中心化,需要参与者按一定规则来建立互信,即就是所谓的共识机制。时至今日,改进版共识机制不断面世,但最受矿工和炒矿者追捧的依然是最早出现的POW工作量证明机制。这一机制只看算力大小,操作起来简单粗暴易于理解,却也有着可用性低、能耗糟糕的缺点。看到币价持续低于挖矿成本,相关矿工纷纷弃矿卖机,导致整个行业遭受重大打击。
梁龙闻言却是笑出声:“这不是在说你们的蜂群机制么?”
“不算,”马竞摇头否认,“蜂群需要蜜蜂调度背书,没有去中心化,算不上真正的共识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