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分辨了,那是鸩毒!”
来人是一位年华正恣意盎然的女子,她步履匆忙,衣着素简,却凌然有一股上位者的风度。
常乐神情一凝,不由自主朝来人看去,却不知这深宫之中,如何又出现一位权者。
袁晚游却徒然一喜,“你终于来了!”
这笔挺站着的人,正是秦舒涯。
就连沈湛与宋弥尔也缓和了脸色。
不过一年不见,离宫后的秦舒涯,再无宫中那番偶尔流露出的小儿女情态,整个人如破势的青竹,凌然挺拔,多了一份全然不同的风骨和气度。
沈湛朝她点点头,用的却是平辈的态度,“秦师可好?“
秦舒涯含笑回应,”家祖身子健朗,如今不担这家主的名头,整日调琴弄花,好不自在,秦山如今也有了山野闲人的逍遥志趣,陛下与娘娘若是得空,秦家无任欢迎。“
原来,如今的秦家家主早已换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娉婷的女子,秦舒涯。
秦家不是没有出过女子做家主,但少之又少。
秦舒涯离宫回了秦家,正逢秦家家主之位更替的关键时刻。秦家上下虽也团结,但也不如宋家人看得开,这家主之位,还是有无数人头破血流也妄图争一争的。
也不知中间又有多少波折,秦舒涯又付出了多少的心血,这秦家家主的位置,终于落到了这个,曾经入宫成为秦家送入宫中”质子“的,柔弱女儿身上。
成为家主,秦舒涯从中得到的好处也是不少,至少她所在的秦家一脉,百年之内,必然能过得安稳。但秦家家主历来不会让外人霸占,成了秦家的家主,便意味着秦舒涯这终生再也不能嫁娶,孤独地,在家主的位置上坐上一辈子,直至衰老与死亡。
这世间便是如此的不公平,女子要获得一样东西,向来要比男子付出十倍百倍的心血。
但她如今站在了这里,已经有所证明。
秦舒涯要的,不是作为家主的权力、贪念或者地位,她要的,不过是更高的自由。
这也是沈湛与宋弥尔对其敬意的由来。
不过眼下这局面,可还没能放松。
早已立在一旁的孟寻,见秦舒涯截住了他想说的话,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方开口道:”秦家主是如何得知,此物沾的是鸩毒?“
”问她吧。“
秦舒涯下巴朝不远指了指,众人这又瞧见有两名少侍架着一名衣着单薄的宫妃走来。
两名少侍满头汗水,神色甚是惊恐,饶是如此,手上的力道却根本不敢放松,稳稳地将那名宫妃半扶半拖。
”那不是······“宋弥尔的轻声惊呼被压在了嗓子眼里,她转头看了看一头雾水的袁晚游与神情愈发冷冽的秦舒涯,心中掠过不好得预感。
”弥儿,那是谁?“沈湛抱着好不容易终于哄睡着的沈熠,皱着眉问。
自这一年宫妃陆陆续续离宫之后,原本就没有踏足后宫的沈湛,自是记不得这着宫装的是谁,但看她愁容惨淡,双眼无神,又被秦舒涯在这时候拎出来,定然是与投毒一案有关,眼神不由得又暗沉了几分。
“世子,快快起身,今日叫你看了笑话。”
宋弥尔不答,转头令了常乐起身。
常乐汗涔涔,若不是穿得多,衣衫都要沁出汗印子来,他哪里还不明白,今日怕是牵扯进了宫闱内案了,虽说他是袁晚游的夫君,算来算去,与沈湛还算得上的表亲的关系,可再怎么说也毕竟是个外人,他踌躇不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侧头瞧见自家妻子,方才的笑脸早已不见,双手抱臂,正沉着讥讽与怒气望着那被架来的宫妃。
常乐深吸一口气,终于与妻子并肩而立,沉下了心。
宋弥尔皱着的眉挑了挑,终于又再舒缓了些。
“那是江月息。”
她向沈湛轻声回复。
“江月息?”沈湛脑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面露惊讶,”曾经不是与你们交好?怎么又······“
不过几息的说话间,江月息江嫔已经被两个少侍架着到了面前。
甫一跪地,江月息便奋力挣脱少侍的桎梏,快速爬行到宋弥尔的面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姐姐,皇后姐姐,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是来戴罪立功的,念在我们往昔的情分上!求求娘娘,求求娘娘!“
”来人,将这满口胡言的逆贼拉下去!“沈湛捂住沉睡着的沈熠的耳朵,恨不得一脚将这叫江月息的女子踹下去,叫她攀住自己妻子的腿!
宋弥尔轻轻摇了摇头,那准备上前来的侍卫便去瞧皇帝的脸色,见皇帝只望着自己的妻子,不再恼怒催促,便又退后一边站住不动。
宫里人都知道,陛下是这天下的天,可娘娘就是陛下的天。
宋弥尔神色怔怔,缓缓抬手,放在了江月息的双肩之间,却没有如江月息所预想那般,将她搂住,反而将她狠狠往外一推。
”说吧,你是如何得知这是鸩毒的?“
江月息也不敢再上前,瘫坐在地上,指甲狠狠地扣住了泥地,”娘娘,这一切,都是庄妃的主使啊!“
”荒谬!尉迟嫣然死了都一年了,你说是她主使,难不成还是她托梦给你?!“袁晚游柳眉倒竖冷笑一声。
”舒涯,你说问她,可是你发现了什么她下毒的证据?”
“是,也不是,”秦舒涯摇摇头,“当初离宫时,我与娘娘曾商量过,试图将江嫔也带离宫中,”她冷哼道,“只不过别人不肯走,我们还当是她无处可去又留恋宫中往事,便放任了她留下来,却不想她竟是有所图谋,伺机一年,竟是要谋害皇嗣!”
秦舒涯也是恨极了,她此生注定无子无女,真心将沈熠这个干儿子当做了自己的心头肉,时隔一年方才见第一面,却不想差点就成了最后一面!
若要说起来,只能是沈熠这小子得天地庇佑,是真正的龙子,竟能在命悬一线时,冥冥中得神明相护,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秦舒涯才恨极了这江月息!
她本是惦念着往昔的情谊,如今自己成了秦家的家主,若是江月息还愿意出宫,养她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
虽少了许多宫人伺候,大约是宋弥尔也念着旧情,江月息所处的宫室,比别的妃嫔可好了太多,该有的一样不差。
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秦舒涯命那些唯唯诺诺的宫人莫要出声,本是想给据说在佛堂念经的江月息一个惊喜,却不想听到了她向菩萨告罪求饶!
“菩萨仁慈,如何会救你这样歹毒的人?!好在神明庇佑,皇子无事,今日便是诛你九族,恐怕菩萨也要叫一声好!”
秦舒涯愤然怒道,甚是威煞。
“不是啊,不是我啊,真的是庄妃啊!”江月息双手在空中乱舞,不知道该向谁告罪。
“我亲耳听到你向菩萨承认皇子食物里有毒,还像菩萨告罪,你人在偏宫,又如何得知皇子食物有毒?何况庄妃已经死了一年,你还能狡辩?!我们待你不薄啊!护着你,偏着你,文清婉的事牵扯到你,生怕你出事,将你藏起来保护着,想方设法保存你的性命,你却恩将仇报,只怪我当初瞎了眼!我只恨,死的为何是重欢,不是你!”袁晚游忽然暴起,直接一脚将江月息踹翻在地!她双眼泛红,当年,相对于吵吵嚷嚷的舒重欢,她自然更喜欢亲近这伶俐可人的江月息,甚至在宋弥尔为了保护江月息而将她降位时,还曾经为了江月息与宋弥尔争吵,却不想当真是自己瞎了眼,分不清好歹,看不准善恶!可恨!
众人目光湛湛,面露恨色,几乎都用不着审问,有了秦舒涯作证,哪还需要什么别的证词!旁边的侍卫已经目露凶光,只要陛下一下令,立马就将这谋害皇嗣的宫妃拿下,碎尸万段!
众人竟已经是不想再问一个原因,心灰意冷,不过如此。
“慢着,本宫尚还有话要问。”
宋弥尔却阻拦了下来。
她却不认为,江月息那一声声庄妃是胡言乱语,庄妃作恶,恶从细小而起,在不经意间便可深入骨髓,譬如太后娘娘的病。
庄妃野心勃勃,心计深沉,若不是老天偏袒,宋弥尔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有战胜她的万全之策。只不过是天佑善者罢了。
但依着庄妃的习性,江月息说与庄妃有关,说不定还不是什么胡言乱语。
宋弥尔找了个石凳坐下,看向江月息的眼中再无温情。“向本宫说说,庄妃是怎么一回事。说得好,也许本宫会替你向陛下求一求情。”
江月息死死咬住唇,她本来也算是有备而来,若是出了事排查,她自可能将事情都推给庄妃一人,可是却不想老天不公,竟被秦舒涯生生撞破!如今是万般托词都没了用处!破绽重重!
她眼珠转了又转,如今皇子无事,陛下娘娘心绪平静,便没法趁着情绪翻涌做文章,若是自己撒了谎,恐怕才会万劫不复。如今看来,只有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实情说出,说不定自己还可能会有条活路!毕竟,自己也不是真的没有参与,不是吗?
江月息惨笑一声,吐出一口浊气。
“若说歹毒,嫔妾只不过是庄妃歹毒的幌子。嫔妾岂是不知好歹之人,我自当知道当年娘娘降我的位份,是为了保护我,令我避开这一番纷争,可是,哪里又避得过去?只因那文氏的事,确确实实也与我有关。”
江月息此话一出,几人瞬时变色,眼中情绪翻涌,神色不定。
“嫔妾自知理亏,这也是为何嫔妾后来不敢再与各位姐姐接近的原因,总是怕对不住各位,心虚露出马脚遭了厌弃。嫔妾只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子,不及各位姐姐半分,更不敢奢求更多,在这后宫之中,难免有私心想求性命无忧,便始终不曾开口承认。”她面向宋弥尔,“娘娘,是嫔妾辜负了您的好意,是嫔妾对不起您。”
但转眼之间,她又咬牙切齿,“可嫔妾有心避开各位姐姐,一是心虚,二是不想害了各位!嫔妾加害文氏一事,嫔妾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早就被狡猾的庄妃抓住了把柄,她以此为要挟,让我替她做事,甚至想要加害各位姐姐,我才不得不忍痛拒绝再次与各位姐姐亲近,害了你们!”
“哼,你更害怕事情一旦暴露,才会万劫不复吧!”
“这么说,之前宫闱混乱,你也曾经参与?”
袁晚游与秦舒涯同时问道。
江月息瑟瑟发抖,“不管各位姐姐信不信,嫔妾从没有加害姐姐们的意思,她让我昧着良心的事,为了保命,是,我曾经参与,可我从未有过杀人的心思!”
“可是今日,你就想要毒害皇嗣!”
沈湛疾言厉色!
“陛下,娘娘!倘若我想要谋害皇嗣,我又哪里来的计谋,哪里来的人脉,哪里来的勇气?!我被迫参与那些事情,为了保命我根本不敢说,今日在菩萨面前祈求,也是因此!我无心害人,却终究害了别人!”她满腔呜咽,“我不敢说!却不得不说!今日我说是庄妃下毒,并不是妄言,这毒,确确实实来自庄妃,下毒者另有其人,却是薛妃!”
一时之间,语惊四座,众人都忘了言语。
薛妃是谁?恐怕若不是有心人,想这名字都要想上半日。
在后宫里头,她就像个隐形人一样,因为自己爷爷薛太医的关系,悄悄地进了宫,在宫里无声无息地生长,她不争不抢,不出风头,活得寂寂无声又小心翼翼。也有说是她的性格使然,天生胆小,不爱交际。若不是陛下怜悯,又是太医的孙女,不好得罪,早不知死在了什么地方。
宋弥尔与沈湛都怜惜她,活得不容易。当初,她也不愿意出宫,如今在这宫中,也尚且算舒服的一个。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胆小懦弱的女子,竟是下毒谋害自己皇儿的凶手?!
防不胜防!
沈湛想到有一回他与宋弥尔花园散步,恰好撞见了薛之仪,她还呐呐地想要逗一逗沈熠,只不过沈熠很厌恶生人,连奶娘都不喜欢,这才作罢,没想到,若是薛之仪有心,那时候自己的儿子,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上了一圈!
宋弥尔与沈湛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这一处。
可是,她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时不察,袁晚游将话问了出来。
“为什么?”江月息扭曲着面容,说不上是在哭还是在笑,“这后宫之中,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各位姐姐本性善良,可还不是有家族的庇佑,生在高位,察觉不出后宫哀苦,这后宫里,待得久了,便是清白无辜的弱子,也能变成杀人不见血的魔头。后宫磨掉了我们的心性,心性变了,人自然也就变了。发了狂,做出来什么也不足为奇。薛妃······若不是薛妃,太后娘娘,为怎么会病发得那么快呢。”
这才叫沈湛与宋弥尔脸色大变,沈湛双手一紧,将睡着的沈熠也弄痛,醒来啼哭。可沈湛哪里还顾得上他,颤声道,“你方才说什么?给朕说清楚!”
原来,庄妃也并不是只手通天的人物,单凭庄妃一人,买通寿康宫,做出毒药,谋害太后,这种惊天的密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她却还有一个帮手,一个在宫中极富有名声与人缘的,德高望重的太医的孙女,薛之仪。
如何制了毒,如何利用诊脉的时候将毒香换了,又如何一步步换花叶、换吃食,甚至设了一重重的障眼法,发现了一层,不代表能发现第二层,一点点,蚕食了太后生存的意志。
原来,尉迟嫣然临死前冲着宋弥尔与沈湛说的那句“你们会后悔”,指的是还有漏网的薛之仪,甚至江月息。
也不知她如何说动了薛之仪,恐怕薛之仪早就成了她的后招,也许本想在以太后姓名威胁之后,再利用隐藏极深的薛之仪继续做事,却不想沈湛杀伐果决,太后大义赴死,根本没有给尉迟嫣然多余的机会。可她隐藏的这一步棋,还是走了他们曾经的计划。
幸而老天有眼。
是他们愚钝,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养了一个随时咬人的毒蛇,却还不自知。就在昨日,宋弥尔还在担心,如今仍旧住在后宫的那几位妃嫔,吃穿用度是否合适。
“都是朕的错,”沈湛的声音极苦极涩,“如果当初,朕不图计划的痛快,没有将这些人请进宫来,进了宫却又无法负责,叫她们无望地在这后宫生活。便不会滋生出这么多的罪恶来了。”
悔不当初。
宋弥尔摇摇头,接过啼哭的沈熠轻轻拍着他的背,又将沈湛的手牵起放在了沈熠的背上,“湛哥哥,如今,还不算太晚。”
是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在为明日而争取,有人有了新的生活,有人有了新的希望。
而罪恶,无论藏得多深,总会曝于世上。
江月息与薛之仪,一个被杖刑后押入了死牢,一个斩首并全家流放。
江月息感激涕零,她做错了事,到最后却还能保住家人的性命,已是不易。
经此一事,沈湛狠下心肠,将后宫所有赖着不走的宫妃,都请了出宫,去了寺院或是庄子。如此来回,竟又有不少宫妃提出要回家或者独立门户,更是包括虞汐与蒋月兰。她们也曾迷失过心性,还以为会困死在这漫长的岁月,蓦然回首,却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宫门无望,且她们瞧着,袁晚游、秦舒涯之流,离了宫过得不知多好,又瞧见了江月息薛之仪的下场,心思回转之间,也晓得走一条新的路了。
或许三五年后,坊间江湖又会多出一两个新的故事呢?
就好似那宋家的哪位嫡女,似乎被一位江湖的侠客所求取,这百年的大世家,竟然也没有迂腐之气,开开心心答应了求取,也不知那深在庙堂的皇后妹妹,会不会前来江湖,瞧着一场令人寻味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