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冷光,板桥霜。
阿狸也不知去哪里。
她买了壶酒,边晃荡边喝。兀地,她被自己绊了一脚,跌倒在路中间,正好挡在一架牛车之前。
四牛皂轮车,不是凡人所能乘。赶车人见有人摔倒车前,立即停车跳下来,半蹲在阿狸身前:“女郎,你可受伤了?”
都说从仆人的行为看得出主人的品行,如此谦逊有礼的仆人,想必其主人也是个和善的人。
阿狸的酒意徐徐腾起,意识渐渐恍惚,她晃晃脑袋:“无碍,无碍,倒是挡了您家主人的路。”说着,她作势要起身,试了几次,都没起得来。
正这时,车中侍女卷起车帘,牛车里走出一个男子。
散发未束,烟绿宽袍,眸如秋光,笑意盈盈,是那种“丈母娘看了一定很喜欢”的温润模样。
“小狸?”王忍在车里就觉得车外那声音甚是熟悉,这一出来,果不其然。
王忍此人呢,是大司马王音的侄子,孱弱美男子王嘉的表哥。好玄学,妙于音律,尤善吹箫,其箫号称“江左第一”。
王忍的众多身份之中,还有一个谈不上是污点,也说不上是闪光点的身份——他是阿狸的未婚夫。
王家是晋国百年世家之一。俗话说得好,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权。世家的权力,隐隐制衡王室。而且他们往往只在乎家族的尊荣,并不效忠王室。
照理说,以阿狸在司马元心中的地位,该是得不到这么一门好亲事的。好在她有一个财大气粗,又疼女儿到疯狂的爹。
司马妩刚到周岁就同王家联了姻,阿狸都七岁了,司马元也没有给她议亲的意思。楚成君斥重金给晋国砸出一座水渠,凭这水渠硬是赖来与王家的联姻。
司马妩的亲事是同王家,阿狸的亲事也是同王家,对象还是王嘉的表哥。
这在辈分上压了王嘉一头,楚成君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冷月溶溶,白雪皑皑。
王忍先扶着阿狸上了车,旋即又回身捡了阿狸的小丝履。他登入车内,一抬眼便望见阿狸缩在角落。昏黄微光下,她眼神呆呆的,一改平日的强横霸道,反倒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说真的,王忍觉得自己认识她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喝醉酒,还露出这一身的媚骨妖色来。湿漉漉的双眼,神情酣醉,像山中偷酒喝了的小精怪。
旁人都说阿狸长得丑,说王忍要娶她可真是倒了大霉,可王忍自己不觉得。阿狸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很少有人会在瞧了她那块大青斑后,还有心情再细看她的五官。
王忍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小狸,过来坐,这里暖。”
她怔了怔,随后小猫一样地爬到软垫上,半靠在他肩头。
王忍把自己的手炉塞到她手中,眸中满是担忧:“小狸,你有心事?”
阿狸声音沙沙的:“我,其实……”她一顿,倏地调子转硬了起来,“没有,我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哪有那么多烦心的事儿。”
她虽然这样说,但她这个摄政王只是一个空架子。
先帝遗诏共任命三位辅政大臣,除了阿狸之外,还有中书监卫澜川,大司马王音。
在这三人之中,阿狸最没有实权,一个反贼之女,司马元怎么可能给她实权?
王忍眉头皱了皱,他知道她一定有心事,但她不想说,或者她不想同他说。
因为信任,所以愿意将一切袒露在对方面前,毫无保留。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赖他。
拿出随身携带的箫,王忍宽厚的大掌揉揉她的头:“我做了个新曲子,想听么?”语气终是露出无奈。也罢,她不想说便不说吧。
阿狸俯栖在他膝上,埋住头,声音小小的:“嗯。”
悠悠箫声,穿破车壁,萦绕街屋,直上九重天。
街头的人都听得痴了,不用说便知这车中是谁。王家四郎,其箫不愧为江左第一。
只是,忽而,不远处传来铮铮几声,有琴音起。
琴音不断传来,甚是优雅,与王忍的箫声绝妙地配合在一起。箫声低柔,琴音清雅,琴箫合奏,似是一问一答。
王忍亦是惊讶,那弹琴者是谁?这是他新做的曲子,自己还是第一次吹,对方竟能与自己配合得如此相契。
高山流水,知音难遇。他王忍何德何能,竟在雪夜得遇知音。他迫不及待地想见那人一面!
琴声愈来愈进,王忍只觉心中突突。他一定要结识此人,对方若是男子,必引为终身知己,若是女子,必……
白雪夜,红灯照,琴箫合,业火烧!
***
庄严的宫殿巍峨入云,青砖城墙绵延百里,似乎延伸到了尘世的尽头。
苍鹰在空中打着旋儿,眯着戾气昭昭的眼,冷冷地注视着城内的众生万象。
殷红风灯上写着斗大的“晋”字,在风雪中翻飞着,显得阴森肃杀。
然,城墙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琼楼玉宇,十丈楼台。
数百颗鲛夜明珠把大厅照得清白一片,金粉铺地,笙歌漫起。
白玉台阶之上,半透明的帷幔挡在前面,看不清座位上人的相貌。只有微微的血腥之气,隐隐旋于空中。
台阶下两排桌案分左右而列,坐着朝中的文武大元。
歌声悠扬,舞姿曼妙,大厅内的气氛融洽得诡异。
三,四十个妙龄少女,衣衫轻薄,体态娉婷,正合着音乐翩翩起舞,脚步惊起金粉,便是步步生莲。
为首的女子尤其惊艳,只是简单的蛇髻,梅花妆,举手投足间,便足以魅惑天下。
那薄薄的裙装丝毫挡不住她玲珑的身姿,半隐半现。平日里自恃清高的文臣武将们一边对这舞蹈嗤以之鼻,一边又忍不住偷眼去看。
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左侧首张桌子上的酒盏碟盘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金粉阵阵。
“昙醒之!你这奸佞!干脆一刀杀了老夫好了!”
嘶哑的喊声惊破一屋的霓裳羽衣。
座位上的老者浓眉虎目,正气凛然的脸却是一片青紫,他的指尖□□肉里,殷红色的鲜血落在地上,如片片梅花。
一旁的持刀侍卫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把老者按回座位上。
帷幔后有人幽幽道:“王使君,怎么,这舞不好看么?”
老者喘着气,似乎已经怒到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反反复复地道:“奸佞,奸佞……”
在坐的百官面面相觑,有人不动声色,有人敢怒不敢言,舞姬们也战战兢兢,筛糠一样抖成一团。
只有那个领舞的少女,一双眼冷冷地望着台阶之上帷幔后的人,那艳丽的眸子里有着可怖的决绝。
这老者姓王名岚,王岚属于琅琊王氏的一个不太远的分支,官居四品御史中丞,在任期间没什么成就倒也没什么大的失误。只是他有个不太争气的嫡长子,抢占民女,霸占土地,无恶不作。
背靠大树好乘凉,碍着琅琊王氏,没人敢惩治他。
王嘉虽是大理寺卿,为官也算公正,但民不告官不究,没人告到他那里,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三天前,王岚那个混球儿子当街看上一个新娘子,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了新郎还有新娘子的兄长,当街强-暴了那姑娘。新娘子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新娘的父母一日之间丧子失女,昏厥几番,最后写下血书揽在昙醒之车前。他们认为这姓王的都是一家,自是不能告到大理寺去。
昙醒之接了状子,便安排了这么一场鸿门宴。他先是捉了王岚的嫡长女王兰蕊,也就是那个打死人之后被王岚藏起来的儿子的妹妹,然后又请了一众朝臣,共同观看王兰蕊的舞蹈。自然,能穿多露-骨,昙醒之就让她穿多露骨,极尽羞辱。
以暴制暴,就是他行事的准则。
大家都屏息静气,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铜鼎里,青烟徐徐。良久,王兰蕊抿了抿嘴唇,跪倒在地,朝王岚的方向,叩头三声,再抬头时,已是额头青紫。
她缓步退到窗前。
一声女儿不孝。
少女便像一张薄纸一样,飘落楼台。
老者并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须臾,他仰天长笑:“奸佞!别忘了,人做事,天在看,你会得到报……”
王岚还没喊完一句话,舌头就被生生斩断,血沫子涌出口,眉眼扭曲,惨不忍睹。
昙醒之在一旁舞姬身上擦了擦刀上血迹,勾唇微笑:“我的报应何时来,我还不知道,不过,你的报应却是已经来了。”
座下众臣面如土色。
突然,王岚用尽浑身力气挣开侍卫的控制。
哐。
血溅白玉阶。
老者唇边带笑,终于了了心愿,维护了世家的威严。
众人胆战心惊,正不知怎么办时,只听昙醒之笑道:“继续吧。”
阶上尸骨未寒。
阶下丝竹声起。
又是一夜的轻歌曼舞,太平盛世。
众臣不禁想到,昙醒之初任寿春郡郡丞时,寿春郡吏治败坏,境内秩序混乱,直接影响到扬州重镇的社会治安。昙醒之到郡,不召当地官员,先把狱中重罪者四百余人定为死罪,又把私自探狱的囚犯亲属三百余人抓起来,严刑峻法,逼迫他们供认为死罪囚犯贿赂当地官员,也定成死罪,最后把这七百余人连带着当地官员三百余名同日问刑。
百人凌迟,百人腰斩,百人炮烙,百人车裂,百人活埋,百人鸩杀,百人烹煮……
十大酷刑,轮番上阵。
一时间碧血满地,白骨撑天。
全郡人闻讯吓得胆战心惊,不寒而栗,寿春郡很快得到治理。
那一年,昙醒之只有十八岁。
昙醒之的手很漂亮,不愧是北地第一的佛雕者,硬净修长,指甲圆润,尾指微微上翘,就同月下舒卷的昙花一样。
他用这双手为司马妩簪花,也用这双手剜心剥皮。
在寿春,起初他的手下不敢行刑,他亲自示范,剥下了第一张人面皮。
他的手法很好,又温柔,又仔细,没人可以把面皮剥得如他一般完整,仿佛一件艺术品。
……
夜已渐深,雪水濡湿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在灯笼的光晕下闪着诡异的亮光。一片嫩黄的梅花瓣和着微凉的夜风落在昙醒之的衣襟上,他伸手抚去,微微抬头望了望远处的九重宫阙。
那是困兽金笼般的深宫。
“郎君,孙诩的事有点奇怪。照理说王嘉该是把他带上金殿,在陛下面前殿审,查出同党才是。可王嘉怎就任由他自裁了?王嘉做事谨慎,最是大公无私……”侍卫昙喜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琉璃灯。
昙醒之抿了唇角:“夜长梦多,这案子拖得时间越长,牵扯出来的人越多。只要他一死,什么都结束了。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下死的,想再做点文章,栽赃陷害都没了机会。他这一死,死得真是妙极。”
“阿胡~”年少的女帝踏雪而来。
昙喜识趣地退下。
他们相距在一步之遥,昙醒之身上的红衣在灯影中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耀眼如火,妩媚似霞,方才还阴郁的双眸刹那间映入了星光。
即便是心狠手辣的十殿阎罗,也有心头最温柔的一朵小花:“阿妩,过来。”他道。
司马妩扑到他怀中,好温暖,一种被保护的安心悄然弥漫。
她仰头,小嘴儿嘟着:“阿胡,你又杀人了。你以后不要杀人了好么?死者也有家人,他们会难过的。朕想做个仁君,朕不想看人落泪。答应朕,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