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雁的山谷不大不小,方圆九千尺左右,四面隆起的山峰高低不平,最高到六千尺,最低只有三百尺。谷口不过十来丈,从西面大路出去,不远便有小河蜿蜒而出。
叶青篱和顾砚所在的是东面山峰,高约四千尺,峰顶树木稀疏,往下再走两百多尺,却有一片松针密林。
“星星草……”顾砚不耐烦地嘀咕着,“这种东西昭阳峰上到处都是,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星星草确实是修仙界很常见的灵草,许多地方都有生长,只不过很少有年份够长的而已。叶青篱曾经在昭阳峰上移植了一小片进长生渡里,到如今千液湖边靠近竹林那一处已是长满了星星草,远望去就好似一片青葱野草地一般,茂密丰盛得很,叶青篱都能躺在上面睡觉了。
躺在四百年份的星星草上睡觉,曾经是十岁的叶青篱最朴实的愿望,如今她早已实现这个愿望,却反而忘记了实现愿望后的欣喜。
脚步稍顿,叶青篱心里微有怅然。
“这里的星星草,年份都不错。”她听见自己淡淡地说。
顾砚哼了声,他是看不上这种东西的。
然后他视线微移,看见叶青篱弯下腰挑着四百年份的星星草认真采摘。这种东西,年份不足就是野草,只有超过百年的,才会变成凡级一阶灵草。超过两百年,便是凡级二阶,超过四百年,才勉强能到凡级三阶。
凡级三阶,已经是星星草的极限了。
而生长到四百年后的星星草,若是没有及时被人采摘。便会自行枯萎,再进入下一个生长轮回。
顾砚不屑道:“这种先天有缺陷的东西,你还当宝贝了?”
叶青篱装满了两个玉盒,计有三百一十二棵四百年份的星星草,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笑道:“你不觉得在这个修仙界,绝大多数修士就像是星星草?或许可以突破练气初阶、中阶、高阶。但却永远也无法筑基。即便是那能够幸运筑基的。最后可以结丹的又是千中无一。”
“那是他们自己不够努力罢了。”顾砚扭过头。
叶青篱伸出手,还是轻轻头顾砚头上抚过,和声道:“顾师弟。我的资质普通,你的资质也并不好,我们都像这星星草,受着天资限制。但即便是星星草。也并不是没有突破凡级三阶的可能,虽然那是奇迹。但你现在要做的,不正是创造奇迹么?”
其实,他们已经创造奇迹了。
如叶青篱居然在那种情况下筑基成功,如顾砚最终走上了战剑的道路。
顾砚的脑袋本来是偏着。这下就更加不肯回转过来了。叶青篱眼力好,硬是在他耳朵尖上看到了一点点薄红。
山林中,这一刻的沉默仿佛被无限拉长。叶青篱眨了眨眼睛。虽然亲眼见到顾砚的耳朵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却还是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咳!”小家伙的轻咳声打破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奇异气氛。叶青篱便见顾砚终是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道:“你不是要找灵药吗?还不快点抓紧时间?”
他侧开一步,叶青篱的手便自然从他头上滑落。
顾砚目光垂地,细细扫视起身边所有植物来。
“这是什么?”没过片刻,他便走到一棵松树旁边,指着一丛好似皂刺一般乱糟糟的东西。
叶青篱的视线移过去,呆了呆,才面无表情地道:“甘仁刺,黄级一品,性苦寒,可通气血,配置于疗伤一类的丹药。多做主药,三千年后可变异成血刺果,是炼制离殇丹的一味药引。”
离殇丹,玄级一品丹药,可以断续接骨,完善经脉,重塑躯体,属于传说中的高级丹药。
有时候天上掉馅饼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叶青篱心中太过惊讶,以至于脸上反而分毫不显。
顾砚都惊叹了一下:“居然是这东西,我说怎么离得近了以后,感觉这灵气有点不大对劲儿呢。没想到这众香国里的灵药还真是不少,叶师姐,我们多采点吧,回去应该可以换到不少灵石。”
叶青篱走到这一丛甘仁刺的旁边,轻轻折了一小段细枝下来,先是嗅其味,然后那端口颜色,再伸出舌尖轻轻沾了沾,得出结论:“这是一千三百年以上的甘仁刺,刺尖和根须都可以入药,我要取一段完整的灵根。”
她便从储物袋中取出玉锄和玉剪,小心灌输灵力,采摘保存这灵药。
为了保持灵药在采摘过程中灵性不失,很多时候都需要用到玉器为工具。
顾砚张大眼睛看着她动作,这次没有再表露不屑,那神情中反倒是有些不加掩饰的兴奋和好奇。
到底是个孩子,叶青篱瞥他一眼,唇角微弯。
“顾师弟,这些东西便暂时由我保管,待我们离开众香国,我把灵药换了灵石,再分你一半可好?”她提出建议。
顾砚一脸不甚在意地说:“可以,随你。”
有了先前在涟漪那小岛上看到雨眠草,和适才发现甘仁刺的经历之后,叶青篱对后来发现的更多高品阶灵药,便有些见怪不怪了。她早该想到这个才是,若是直到离开众香国都不曾收集些灵药回去,那可不知道有多亏。
叶青篱还未及多想,她跟顾砚就已经被一连串的惊喜包裹住。
“五味子,黄级二品,古修们又称荎蕏、玄及、会及,最早列于《神农本草经上品》,功效在于滋补强壮,可炼制用于补充灵力、以及辅助灵力增长一类的丹药。”
东山上的五味子还未结果,只是一棵小矮树,叶青篱依旧是截取了可供移植的一段灵根。
顾砚疑惑道:“你截灵根做什么?等我们出去以后,说不定你那灵根早就不能用了,还不如等它结果了你再来摘呢。”
叶青篱心情大好。笑盈盈地说:“根系也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不管以后这东西能不能卖到灵石,总之被我看到了,就得先收了再说。”
他们从东山走到北山,又走到西山,最后从南山下来。
“南明草,黄级一品。取地下茎球入药。形扁圆,外皮黄褐色。微有辛气,味辣而麻舌。可散风、镇惊、止痛。炼制定神一类丹药。”
“墨菖蒲,根须入药,黄级一品,可以开窍醒神。乃是炼制蕴神丹的主药。”
一路收获到的东西除了这四种黄级以上的高阶灵药,黄级以下的凡级灵药就更是多不胜数了。众香国里果然是灵药遍地。不但生在野外无人采摘,甚至就连黄级以上灵药必会出现的守护灵兽或者妖兽也都不曾存在。
这简直就是一片灵药宝地,只因魅仙们不能离开白荒,众香国中的灵药又实在太多。它们的价值反而被大片埋没,几乎是无人问津。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叶青篱和顾砚走在南山山脚下。忽然感叹:“果然是物以稀为贵,在众香国里。只怕是没人会愿意用灵石换灵药吧。”
“要是在外面,高品阶高年份的灵药,用灵石都未必买得到。”顾砚一脸的思索。
“我们却也不算白捡。”叶青篱眼睛微眯,遮住那一瞬间凛冽的目光,“若非是九死一生,付出了绝大代价,我们又如何能进得了这个众香国,看到这遍地的灵药?收获这点东西,不过是先收点利息回来罢了。”
“轮回、舍去、得到。”顾砚忽然停住脚步,抬眼去望那天边旖旎着晕染过大半云海的夕阳,“还有渗透和掠夺,是这样么?”
叶青篱微怔了下,不明白自己适才那一番话怎么会引发顾砚如此联想。
“我明白了!”顾砚却抿了下唇,小脸上煞是神采飞扬。
南山脚边正种着一小排桃树,这种桃树既叫做月桃,也叫做五月白。此时的月桃正当成熟,累累挂在枝头,一个个都是莹白中微透红晕,在夕阳下水灵灵犹如少女含羞带怯的脸颊。
顾砚大步踏前,踩了个逆五行步,在桃树旁边站定,身上忽然腾起悠悠的水蓝色光芒。
叶青篱远远站在另一边望着他,眼中透出喜意。
那水光旋转、变深、然后透出强大吸力,带得周围的桃树簌簌摇摆,饱满的桃子一棵棵滚落树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鲁云已经来到叶青篱身旁,又纵跳上她的肩膀,惊讶道:“他这个水系护甲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明白他的水系护甲为什么迟迟修炼不成,这一下却又顿悟了。”叶青篱笑了笑,“他根本就没有防守意识,护甲这种东西,本身就不为他所喜,再加上他性情刚硬,只能看到水的凌厉,却看不到水的多变,自然无法练成。他现在这个水系护甲,说是护甲,我看倒不如叫做吞噬之甲。”
“吞噬?”鲁云恍然,紧接着又愤愤,“水至刚亦至柔,可以渗透也可以包容,他倒好,却看到了吞噬的一面。不是好人!叶青篱,这家伙不是好人!以后离他远点。”
叶青篱微微一笑:“我已筑基,待回到门派以后,自然是要同他分开的。”
没错,不知不觉中,她当初那个有些荒唐的师门任务——照料顾砚到她本人筑基为止,竟已是完成了。
五月的山风微送,众香国里一隅困守,神州大地自有悠然。
不论小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大千世界的运转也不会因此而受分毫影响。
星移斗转,日升日落,昆仑山脉中仍然是云雾聚散,仙气缭绕。
昭阳峰沧海楼的竹林里头,忽然响起一个微带戏谑之意的男声:“容师弟真是大好闲情,大好雅兴呐!又来找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闲聊了么?”
竹林中出现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他一袭青衣寂然,乌发直垂到腰间,白皙清秀的脸庞微微仰起,淡淡道:“邬师兄仍觉好梦未醒么?陈某只是随意走到此处。不意打扰师兄,得罪处还望见谅。”
他虽是做出这么一个仰首的动作,却并不显得势弱。反倒是他的眼睛剔透澄净,清爽得叫人几乎要自惭形秽。
邬友诗歪歪斜斜地坐在一株修竹的顶端,打着哈欠,一脸懒散。那细细的竹枝在他身下摇晃,竹叶微微摆动。偶有几片掉落到树下的陈容身旁。却没有一片能擦到他的身。
“行了,你这人真是无聊得很,有意找我就有意找我。有什么不能承认的?”邬友诗忽然微倾身,居高临下与陈容对视,“小篱笆最后来见的人确实是我,她也曾说过两年便回。不过白荒那个地方么……容师弟,你知道的。”
陈容微微皱眉道:“邬师兄。陈某从不说谎。”
他确实是从不说谎,只不过很习惯说话留三分而已。这是陈容的含蓄,而邬友诗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你说不说谎关我什么事?”邬友诗邪邪一笑,“容师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没有。”陈容摇摇头,身形微闪便又如流水般退出了这片竹林,然后架着飞剑飞出了昭阳峰。
邬友诗歪坐在竹枝上稍稍调了个姿势。扯过一片竹叶含在嘴里,摇头自语道:“奇怪的人!唉。自从老头子出关突破子虚期以后,我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倒是紫和那个老家伙闭了快四年的关还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密室里头了?嘿嘿!”
他的中指轻轻敲着身后竹节,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透着莫测的光芒。
“明光那老头这下子只怕是要彻底压住紫和,他可得意了,倒是明瑛那小丫头有点意思。明瑛,明瑛,你为何姓明?”邬友诗的脑袋往后一仰,睡意再次袭上他的脸庞。
当年叶青篱走后不久,先是陈容来来找过他,后又有明瑛也来找他,问的全是叶青篱的下落。这一个一个全都神通广大,居然会知道叶青篱去白荒之前来见过他。
邬友诗有点不大爽快,他不喜欢自己做事情的目的被别人看穿。看来是上次事件,他对叶家的照顾太明显,以至于人人都望见了他跟叶青篱的交情。
“哼!哼!”入睡之前,邬友诗唇角微微上扬。
陈容从昭阳峰飞出,身后自他当年从五行台出来后,便一直跟着他的一个暗卫飞上前来,轻拍他的肩膀,笑着调侃道:“看不出啊,我们陈家嫡系的二公子还挺长情的。”
这个人名为暗卫,实际上跟他是堂兄弟,平常真正隐藏身形的时候倒是很少。
陈容淡笑道:“我不说谎,我对叶师妹并无非分之思。”
“闷瓜葫芦!”这个暗卫很无趣地轻啐了声,身形又渐渐隐入了虚空中。
陈容虽然看不到他,依然交谈无碍:“两千年前遗漏的那些卷宗都翻过了么?还是没有找出那地图的秘密?”
“记载很少,就连家族密库里面都没传什么东西下来。容弟,你找那些东西做什么?解开地图的方法叶家不是早说了吗?”
“我不信只有那一种方法。”陈容的脸色早不似当年那般病弱苍白,不过短短三年,他容颜未变,却已恢复功力,重新筑基,“那种方法耗时太久了,况且,何必联姻去牺牲两个人的幸福?”
暗卫嗤笑:“只有容弟最是悲天悯人,你的思维惯来就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
陈容依旧淡淡笑着,不再接话。
等他们飞回观澜峰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山。
昆仑山脉本是地势极高,又偏于神州西北,气候该是干冷才对。但昆仑派的护山阵法太过厉害,硬生生扭转了自然,使得昆仑境内大部分地方都能四季分明,犹如平原。
但那例外之处,乾坤两仪太清大阵也无法扭转之处并非没有,例如陈家的风雷崖、齐家的落星雪原、剑修一脉的太虚剑冢等等,以及曾经由体修掌管的白荒,气候从来就没有正常过。
陈容在观澜峰的山脚下收回飞剑,便自捡着小路缓步上山。
观澜峰上最不缺的就是山溪瀑布和怪石深潭,他左转右折来到水声渐隆之处,一个人面对一处瀑布,静静站立。许久之后,他的袖中滑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算盘。他握在掌中低头观看,小算盘是酸桐木质地,边角很是光滑,显出一种常常被人摩挲的温润感。
“天机神算,”陈容喃喃低语,“果真能算出天机么?”
“哪有这种好事?”他身后传来一道清透明朗的声音,“天机若是能被算出,我辈修士还辛辛苦苦求个什么长生?长生本来就是逆天之事,这个天机,不算也罢!”
陈容转过身,看向来人,温和一笑道:“印师弟,恭喜你筑基成功。”
来人长身玉立,面容清丽逼人,正是那秀美更胜女子的印晨。
印晨仍是穿着昆仑剑修的标志性白衣,不远不近地看着陈容,笑道:“陈师兄修的是术剑,什么都要算到,却不知,这个世上,永远都不缺的正是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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