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荣院的信很快便传到了平梁府,虽说是冰天雪地的冬日,但赵家和施家几位主子却是从内到外都透着股喜气。
赵老爷子披着斗篷,手里拿着把剪子,慢慢悠悠地围着花园子里的几处早开的红梅转了好几圈,瞅见好看的花枝便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交给一旁伺候的小厮小心地捧着。
赵三老爷闷头闷闹地跟着赵老爷子屁股后像无头苍蝇一般转来转去,脸上笑得比那红梅更灿烂,呆愣愣地上前一边替赵老爷子压着花枝一边嘀咕着哪只好看哪支缺点韵味。
赵老爷子才剪了不过四五枝梅花便被赵三老爷念叨得蹙起了眉,面色不郁地扭头斜了赵三老爷一眼,一边仔细用手拨动着相互缠绕的枝丫一边训斥道:“你一边呆着去,别围着我转,转得人头晕!”
赵三老爷嘿嘿一声,面上无半点惧色,反而笑得咧开了嘴,弯着腰忙往后退了一步。
赵老爷子眼一瞪,赵三老爷才又退了一步,在雪地里顶着冷风乐呵呵地看赵老爷子饶有兴致地剪着梅花。
等好容易凑成了一大束,赵老爷子这才搓了搓手,接过赵三老爷殷勤地递上来的手炉,将剪子交给了小厮,又叮嘱捧花的小厮仔细插好瓶,这才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神色不耐烦地点着赵三老爷喝道:“说吧,又想起什么了?”
赵三老爷嘴角上扬,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殷勤地扶着赵老爷子一边斟酌着咳道:“就是渭源城那头,那可是王府内库!儿子想了一宿,虽说是跟着二少夫人当差,可那日后保不准就是……咳咳。总是跟朝廷的户部差不了多少。儿子愚笨,是赶不上这样的好差事了。大郎如今管着赵家的生意,他又是个极有分寸的,脑子也转得快,说起来倒也合适,就是少读了几年书。二郎吧,读书上头有点天分,可这庶务上头到底不如大郎,且韩家老四如今跟着夫人办事,二少夫人又是个女子。想来也不大用恁事不懂的读书人。儿子思来想去。还真不知道让谁去好。若不然。这事儿爷只能让大哥和二哥两个过去了?”
“胡闹!”赵老爷子跺了跺脚,眼珠子一瞪,胡子一抖一抖地。满脸怒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蠢货!二爷和二少夫人为什么肯用赵家人?那是看赵家人安分!看老子还知道识时务!大朗二郎两个嫡支少爷不过去,让旁支的子弟过去,你以为那位二少夫人是个好糊弄的?就冲她能管王府内库,那就是个不简单的妇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出去晃荡,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想点明白事儿?”
说到此,赵老爷子满面怒容,面色不善地又狠狠瞪了赵三老爷一眼,吸了口气。声音不高却极为严厉地下了命令:“你享了这么多年的闲福,也该管点事儿了!赵家的生意你给老子好好管着,让大郎去渭源城跟着二少夫人!日后永安城的书院建起来了,把二郎也送过去。”
“父亲……”赵三老爷面色僵硬,脸上被冷风刮地一阵红一阵白,眼里又惊又急,忙拉着赵老爷子的袖子急道,“不行!这……儿子性子愚笨,脑子又不好使,哪儿管得下来……”
“你嚎什么嚎?”赵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唾了一口,抬起胳膊甩开了赵三老爷的手,“你当那些个掌柜是中看不中用的?老头子也还没死呢!不过就是让你管几年事,还怕累着你了?你……”
赵老爷子手指颤抖地点着赵三老爷,又泄了气一般收了回去,眉头紧拧,看了赵三老爷半晌,方才的怒气又一下子散了开去,嫌弃又无力地瞪了赵三老爷一眼,声音极慢地叹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你知道王府内库不是个小地方就好,那日后有的是好处。大郎是少读了几年书,但胜在聪慧沉稳。这光会读书不行,还得会办事。你看看古往今来那些状元才子,再看看为官为宰身居高位的。那些才高八斗自诩风流的读书人有几个是做得了大事的?”
顿了顿,仰头看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和白雪中极为惹眼的红梅,赵老爷子脸上总算露出点笑容来:“再者,大郎如今不到三十,让他跟着二少夫人读几年书也好。那位本事不小,这会儿看着也知道藏拙。跟着她,不说非得怎么样,便是跟着老老实实办几年事,这以后都是人情。即便没能再进一步,于赵家也都是好事。”
赵三老爷恍然地点了点头,忙弯着腰上去扶了赵老爷子上台阶。
与此同时,施家老爷子也正笑容满面地同儿子孙子们在院子里的阁楼上围坐一席,一边用着饭一边赏着雪。
施三老爷殷勤地端茶送水,布菜添饭,脸上笑呵呵的,心情极好,却并不多说,只听施老爷子慢吞吞却极有威严地训着话。
“施家刚得了海船的利,这头又是王府内库的差使,如今平梁府只怕又不少人家在眼红。你们也都警醒些,少做些猖狂事儿,给人抓了把柄。主子虽说心慈,可也容不下猖狂的奴才!”
施二老爷笑着点了点头,接话道:“二爷这两年倒是比先前多彤了几分人情,想来那位二少夫人也是个聪慧的。”
“聪慧?”施老爷子盯着酒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扫了桌子周围一圈儿的儿孙,目光渐渐移向阁楼窗子外头铺天盖地的雪景以及白雪中开得十分艳丽的红梅,声音低哑中透着些感慨。“老诚意伯先前还来过北边,这么一晃眼都有十几年了。诚意伯府先老夫人也是个极有本事的,她教出来的外孙女本事只怕也不小。你们都记清楚了,对那位二少夫人要跟对二爷一样敬着,供着。施家能有如今的好处,哪一点都跟那位脱不开关系。主子们能给的东西,自然也能收回去。”
施家几位老爷心里一凌,忙点头齐声应了。几个小辈则面面相觑,有些茫然又有些明了地跟着点了点头,却是心思各异。唯施二斜靠在椅子上眯了眯眼睛,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和讽刺,随即又扬着嘴角笑了起来,刚要开口出声,怎料这笑容刚起来便又僵住了。
只见施老爷子手指一点便指着施二嘱咐道:“二郎去渭源城。三十而立,你也该做点正事!”
施二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苦着脸喊了一声:“祖父——”面上明显有些不情不愿。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施老爷子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没看见施二脸上的祈求一般,声音平稳地做了决断,不容置疑。“你是施家日后的族长。韩四比你还小一轮,如今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不脸红,别人都替你脸红。”
施二讪讪地住了口,苦着脸看向施大老爷,施大老爷一本正经地端坐着,目不斜视地盯着桌上的酒杯,余光都没瞟一眼施二。施二眼里的祈求滞了滞,又转向施二老爷,施二老爷恰在此时别开了脸,招过一旁的小厮低声吩咐再温一壶酒来。
施二张了张嘴,挤着眉头吐了口闷气,又将目光移向施三老爷,怎料刚一看过去,施三老爷便摆着手笑道:“二郎还是听你祖父的吧。二爷虽说性子冷,但也不是不讲理。”
看施二一脸颓然,施三老爷又瞄了眼施老爷子,笑着多劝了几句:“你也别嫌跟着二少夫人没出息。听说二少夫人性子极温和,又是个极有主意的。前头那两个书院,虽说是二爷让建的,但二少夫人好歹也提了意,也不是那等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我听说韩家四郎如今就跟着那位办事。”
施二吸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捏着酒杯转了转。一个妇人手伸得太长,那也要卢家容得下才行,怕就怕日后还得不偿失!再说,内宅女子插手外事太多,这位二少夫人也不见得有多精明!
想了想,施二吐了口闷气,身子前倾,挺直了脊背,面色郑重地看着施老爷子出声道:“祖父有命,孙子不敢不从。只是孙子有几句话,还请祖父听一听。”
施老爷子脸上看不清几分表情,只笑得和善,白胡子纹丝不动,只目光移向了施二。
“北边虽不比南边拘泥,内宅妇人抛头露面的也多,可到底外宅的事儿是男子的事。这位二少夫人插手外事过多,如今虽无妨,可日后难免不是祸根。施家虽说受了二少夫人的恩惠,但到底是二爷首肯的,不过是替二爷办事,这点孙儿没意见。可咱们家这会儿跟内宅妇人牵扯太多,日后却不一定是好事。”
“插手外事?”施老爷子盯着施二,突然笑了起来,胡子跟着抖动着,却看得施二面色渐渐有了几分僵硬。
“你这顾虑也有理。当家主事的人想得长远些,这是好事。只是,见识到底少了些。”施老爷子声音不高,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慈爱的笑意,面色温和地教导道,“海船的生意是那位少夫人自己的嫁妆,能让咱们看见的也只是这么些,别的只怕还有。这事儿说起理来,二爷也插不了手。至于王府内库,虽说牵扯到外宅的事,可也能算作内宅,你看看咱们家里,那些外头的掌柜见见当家夫人奶奶也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