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慢慢安静了下来, 广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这份安静从室内扩散到室外,从学校蔓延到街道, 然后是几乎整个城市都在侧耳倾听。不仅仅是这座城市,在兽人帝国的境内和境外,在这世界的许多角落, 有同样的许多人在凝神静听, 以这样的方式, 他们终于第一次地正面地、完整地了解到这个“变数”,这些“异类”是如何被建立和壮大的。
一个才建立不到五年, 出现不到十年的组织说“历史”这个词是有些荒谬的,但也许是在太短的时间里跨越了太多的发展阶段, 使参与或旁观了它的演变的人们很难以通常的方式对其进行评价, 甚至人们还不太确定它现在应当被视为一个新生的国家?还是一个如惯例般保留了内部成员自主性的利益联盟?或者是一个跨地域的传教士和贸易团的复合体?
人们知道它其实什么都不像, 但人们需要以自己熟悉的方式去面对这个怪物。这个崭新的组织强大并充满了谜团,不仅在于它发展的速度,在于它的创立者从未公开向人宣扬过自己的理念,虽然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说明了“术师”和工业联盟并非没有对外的野心, 但这种野心的表现形式同样是异常的。
也许了解这个“搅局者”出现和生长的过程, 听听这个组织对自身的总结评价有助于人们解决一些疑惑。
许多事实人们已经已有所了解, 也有许多事实人们从未听闻, 同人们熟悉的记录历史的方式不同, 这份讲稿中展示的并不是“术师”在何时以何种手段征服他的对手们, 获得权力的过程。在这份首次公布于人前的报告中, 他个人的影响被弱化,被隐匿在那些依序出现、发展、壮大的生产设施背后,它们像一个个可观的坚实脚印, 将人们脑中那些过往的模糊印象取代。即使有同步的通用语翻译,也有许多听到这份讲稿的人不了解部分工厂及其产品对联盟运作的意义,但任何人都能够听清,并理解工业联盟为了“生存和发展”,每年产出天量粮食和钢铁的事实。
这一点不仅对听众们造成了极大震撼,也说明了工业联盟的基石之稳固。
无论这个世界的个人武力最高能达到什么地步,粮食和钢铁仍然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基。由于地理和其它因素的阻隔,很少有人以亲历的目光看过那个怪物一般的煤铁联合体和那些占据了平原的大片田野,工业联盟之外的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些数字的真实,但在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中发生的事是许多人正在经历的,开拓者们对任一城市的改造都超出了普通国家能够支持的限度,更何况,在建设这两座城市的同时,工业联盟在同步对境内的兽人部落进行改造。至少兽人们有理由相信,工业联盟对部落的改造温和缓慢,原因并不是物资不足。
虽然要实现这种骇人听闻的成就——哪怕只是一半,仅仅有土地和生产的技术是不足够的。土地需要人耕种,机械需要人操纵,工业联盟,或者说工业城产出人才的速度也打破了常识的极限。虽然得到了同等教育资源的兽人还未走出他们的国度,但走出的那些开拓者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人们意识到一个很难接受的可能:这些以极快的速度成为强有力管理者的人,是以成为统治者为目的而受教育的。当然,就人们所知的现实来说,统治的权力并不是靠个人的学识和能力来获得的,所以开拓者们除了成体系的知识、管理自我及他人的能力,还有近于无穷的财富和深不可测的武力支持。
仿佛呼应了人们的念头,讲稿开始谈及工业联盟的战争能力,也许是为了便于听众理解,和适当地隐藏一些信息,讲稿没有列举太多数字,而是以一种总结的口吻描述为:工业联盟已经建成能够稳定生产各种类型武器的兵工厂;攻击距离超过人眼视距,杀伤范围较大的对城类武器俱已在工业联盟内外重要节点装备;已确保为每一个基础的战斗小组单兵配备复数的连发武器,并拥有数量不等的可移动的长距离、大威力攻击武器;在天赋者比例低于20%的常规战争中,工业联盟有一定的信心,在三个方向上同时进行万人规模的自卫作战。
有了之前粮食和钢铁产量的铺垫,在考虑到工业城曾经的战绩,这种说法并不夸张。即使如此,从世界的这一端到另一端,围坐在收音机前的人们仍因为这段报告陷入了震惊的沉默。尤其是那些在中央帝国的南方土堡中的黑发听众们,对他们来说,那遥远的声音好像在说一个梦。
但既然能跨越千万里出来的这个声音响在了他们耳边,那这个梦就是在现实中发生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
巨大的礼堂会议厅里,同样有人在静默中想着这个问题。虽然会堂里的人数以千计,但没有一个与会者发出声音,在这个等待尘埃落定的时刻里,他们安静地倾听着台上的报告,同时在心中衡量自己的得失。
这些与会者的主体是部落首领和族群代表,还有工业城主要部门负责人、训练营部分教官和优秀学员皆在席中,在有旁听权无投票权的人群之中,还有两名商人,他们来自遥远的日丹公国,是首次踏入工业城腹地。
如果说在场有谁对这份报告的感受能与那些坐在收音机前的人相比,可能就是这两位虽然知晓获得允许的原因是工业联盟同大公之间的关系,却仍难免心怀忐忑的商队领袖了。常年穿行于北方大地的他们并不缺乏勇气和智慧,但他们大多数情况都是在坎拉尔城活动,目睹了这座城市从无到有出现和繁荣起来的过程,因而对重塑了这座城市的工业城怀着堪称敬畏的心态,每一次从公国归来,他们都要修正对术师领导下的工业联盟的认知,有了报纸和广播这两个渠道之后,他们以为可以对联盟的实力作一个估计了。
但他们极大放宽了的上限依旧没有达到联盟的真实水平,常识桎梏了他们的想象。
那么,工业联盟的成员,那些处于这个体系之中的人们,就能理解了吗?如果让会场里的部落首领们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在第一次面对这些数字时的反应同这两位商人差不了太多,只是在惊骇之余,他们更多恐慌。
斯卡·梦魇对他们粗暴的催促让他们不得不面对一直逃避的事实,而这些切实的建设成果则是斯卡对他们警告的最好证明:术师并不依靠他们的支持,兽人已经落后于同他们公平竞争的人类。必须有所改变的急迫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但走出那一步仍是艰难的,令人畏惧的。那不仅仅是要尊一个人类为主的事情。
报告在人们的万千思绪中继续了下去。
接下来的内容主要关于三个方面:文化、教育和卫生,这对很多听众来说是一种比较新奇的了解工业联盟的角度。对联盟有所了解的人都感到这个组织无所不包,人的一生,生、老、病、死都在他们强力的控制之下,无论宗教还是民族的风俗都要为他们低头,这一点新玛希城的人也许感受最为深刻。但因为新玛希城本身较为特殊的情况,对此感到不满的人并不算多,在生存的需要和强大的力量面前,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让步的,何况人们确实感到了受益。
但工业联盟做这些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权力无处可用。
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因为一切都是一体的,生产支撑起人口和自我保卫的需要,教育和医疗又为这个体系提供所需的有知识和力量的生产者。在这个统一的整体里,共同的语言、公平的教育和同样被改造了的生活,将不同的人们从未有过地放在了一种相对平等的位置之上,更绝妙的是,这个组织真正的领袖,他是一个黑发的天赋者。
在任何群体之中他都是异类。但也只有真正的异类,才有可能越过众多的阻碍,将人们组织在一起。
所以,这个异类现在想干什么呢?
宣读这样一份报告,是要向众人彰显他的功绩和存在吗?虽然工业联盟的已经对许多地方有了异乎寻常的影响,但术师的名号仍与他的功绩不符。能在报告的间隙中思考的人当中,认为术师应当继续隐藏起来的人并不多,即使兽人帝国不是一个很小的国度,它也已经快要容不下工业联盟这样的庞然大物了,开拓者们的作为已经说明了他的目的绝非偏安一隅。
那么,面对这个世界,他将如何介绍自己;他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的称号;力量和权力总是相等的,他将要在历史上留下什么样的足迹?
这份长而分量十足的报告已经接近尾声,柔和而庄严的女声念着结语:“……以上,是我们在上一个五年计划中完成的成绩。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大声说,这是一份值得骄傲的功绩。但我们的脚步不会就此停息,煤铁联合体的第三期工程正在进行之中,我们的工业城仍会继续发展和完善下去,不仅工业城,工业联盟所属的其他城市和地区也将得到适当的发展,我们要有更多的生产、教育和从事对人有益的工作的人口。我们已经通过工作完成了一些发展的基础,可以期望建设更为宏伟的目标。”
“我们即将制定新的发展计划。为此,三天前,我们召开了工业联盟的部落大会。八百二十九名部落首领及其代表到会,所有联盟登记部落全部到齐。在这场会议上,部落首领和代表们进行了关于部落未来的重要讨论,作出了一些意义重大的决定,并于今日上午对这些决定作了民主投票。”
“现在,投票的结果已经统计完毕。”
“请部落总代表,撒谢尔部落现任族长,斯卡·梦魇公布投票结果。”
人们看向会场的前方,那些静静在位置上同他们一起等待结果的人。
斯卡抓起手边的纸张,将话筒拖到自己的面前。
看了一眼前方的人们,没有多余的话,他开口说:
“第一条,所有已加入联盟的部落视联盟为唯一,且不可更改的最高共同体形式。八百一十票赞同,九票反对,十票弃权。”
“第二条,部落无条件接受联盟领导,所有部落领土即为联盟领土,所有部落成员即为联盟公民,享有同联盟所有成员同等的权利,并承担相应义务。七百九十七票赞同,十三票反对,十九票弃权。”
“第三条,部落整体作为联盟的一部分,必须配合联盟的生产、建设及经营计划,接受联盟对部落以自愿为前提的现代改造。七百六十三票赞同,四十三票反对,二十三票弃权。”
“第四条,部落选举‘云深’为联盟常务会主席,斯卡·梦魇为副主席,联盟代表大会未成立时,及未召开时,联盟常务会负责联盟主要管理事务。八百二十八票赞同,一票弃权。”
“第五条,部落参与联盟代表大会的选举,并无条件执行联盟大会所有决定。八百零一票赞同,十七票反对,十一票弃权。”
念完这几条,他停顿一下,抬起眼睛看向会场,目光冷静,“投票是公开的,投票结果是在一千八三十二人面前统计出来的,我承认这个结果。谁有异议?”
会场里鸦雀无声。
斯卡垂下眼睛,对着讲稿说:“那么,作为部落总代表,我宣布在场八百二十九个部落赞同投票结果,并于次日起对联盟所有部落有效。具体细则将在随后的会议中商定。在联盟代表大会成立之前,不能接受任一一条决议的部落仍有反悔,并退出联盟的权力。”
他再度看向会场。
“常务会给你们七天时间。”他平淡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会场 ,也传到了收音机前的人们耳中。
“他是谁?”一些人低语。
“一名兽人首领。”
“他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兽人帝国要不存在了。”有人回答说,“工业联盟要将所有部落都吸收进去。”
“他们之前不是已经加入了吗?”
“不,不是真的加入。联盟只是同他们签订了一个使用土地和人口的契约,这份契约不是公平的,也不是长久的,是必然要被舍弃的。”那人说,“现在,舍弃它的时机已经来到了。”
“所以这就是他们郑重其事要宣布的重要消息?”问话的人说,“这不是自然而然之事吗?难道还意味着别的什么吗?”
现任日丹大公,曾经的商会首领科尔森笑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妻子,也对起居室里的其他人说:“这个消息当然重要,可能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因为它绝非自然而然之事。这些兽人部落的转变,意味着术师的联盟自此才是真正成立,无论人们曾经认为它是什么,从今日起,它就正式拥有自己的领土,人民和领袖了,至于军队,他们早就存在了,缺少的只是一个名字。”
“但是……”她仍感到困惑,并替其他人提出了问题,“这样就建立起一个国家了吗?”
并不是说工业联盟还不够资格,没有力量,也不是说术师不够名望,在一切应有的条件上,工业联盟已经超过这世上的大多数国家,但若说这就是建国,人们首先的感觉仍是仓促和草率,这不仅仅是因为仪式不够庄重或者缺少什么标志性的事件。
“建国?”科尔森大公又笑了起来,“不,当然不。这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兽人部落的决定,是给后来者,给那些主动或者被迫加入这个联盟的人和地区所作的榜样。”精灵女王对会见厅里的精灵们说,“工业联盟是不会从奥比斯王国和新玛希城退出的,他们既需要那么多的土地,也需要那么多的人口,他们要完全而彻底地消化这些地区,以支持第二个,第三个工业城的出现。”
精灵们感到很吃惊。
“第二和第三个工业城?”
“仅仅一个工业城就……如果再有两座这样的城市,那位术师想要完全统治西大陆吗?”
“所以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是他选中的地方?”
“这就是他们新的建设计划?”
“他们也许能做到,但是……”
“但是这份野心仍显得庞大,是吗?”女王说,“倘若术师只是想统治西大陆,我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需要一些时间的,对他而言并不算多么困难的目的。但在这个世界其它的地区再建更多的工业城,凭我们有限对工业联盟的认知,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困难,而且极其宏大的工程,但既然第一座工业城已经存在了,那么这些工程同样是能够实现的。而只要两座以上的工业城投入运行,对世界秩序的冲击将不亚于于术师主动发动一场统一大陆的战争。”
精灵们目光闪烁起来。
“确实……比战争还可怕。”
“难以想象的前景……会真正‘天翻地覆’的。”
“但术师至今仍未真正统合兽人帝国,一旦他统合完成……”
各种意犹未尽之语在人们之间传递,不过精灵们口头说着可怕,惊人,大厅里的气氛却并不阴沉紧张,认知和情感在这里奇异地分离了。
“如您之远见,陛下。”精灵长老说,“所以对兽人帝国的整顿是那位阁下庞大计划的第一步,不仅兽人帝国,他还将彻底改变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所在布伯平原上所有的统治秩序,像他改造那些开拓者一样改造所有服从他统治的人们,我们知道这是必然的,不过,这个过程他需要多长时间?是什么确保他的意志能贯彻到联盟的每一处,他将用什么力量将本质如散沙的人类聚合成为一体?”
“很好的问题。”女王说,“这也是我们所必须关注的,比起纯粹地驱使人力建立一些奇观工程,确保第一座工业城的秩序完整迁移才是这项工程真正的难关所在,机械能在模具中锻造为完全相同的器件,人的性格和品德却有万千变化,变化是他们的活力所在,却也会变成祸乱的根源。尤其当术师的目的与常人的习性相悖时。”
“他的追随者们一旦失去约束,造成的灾难将无法估量。”
“我们不能不有所作为。”
收音机中的会议直播已经结束了,但收音机前的人们并未散去,因为播音部门马上就开始为听众们解说部落在联盟内的现状,和这些决议对他们及联盟的影响——这种做法很是出乎某些人的意料之外。同时,大礼堂里的会议也同样未结束。
斯卡同样在向与会者阐明这些决定的意义,他的讲稿是自己写,经过药师和术师两人润色的,内容扼要,语气直白,部落从此便与联盟内外一体,彻底让出独立性,正式加入工业联盟的生产体系的事实人们都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并没有过多讲述这些决定会带来的好处,而是明确地告知所有在场的部落首领们他们会失去的东西,并一再提醒他们是有反悔和退出的道路的。
这种话他同样在之前的部落大会上说过好几次,态度可比现在恶劣多了。或许可能真的有人曾为他的怂恿心动过,但那情感上的动摇只是崇尚自由的部落人对被约束起来一种本能的反抗,这次部落大会铺垫已久,所有手握票牌的人都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决定。虽然议程紧张,人们却没有什么波折就达成了思想和行动上的一致。
如今尘埃落定,几乎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即将踏入新时期的脱胎换骨之感正在取代了此前的焦躁不安,回味投票结果出来之前对工业城建设历史和建设成果的总结报告,斯卡的讲话对他们已不能造成任何动摇,包括在投票中投了反对票的人——在结果不可能改变的时候,他们只是通过反对票表示一种态度,没有想要真的改变什么。而斯卡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要讲的话完了。”他说,“接下来,大会最后一项,请常委会主席‘术师’云深致辞。”
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句话后,会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斯卡作为一名首领和部落共同领袖的素质有目共睹,没有人比他待在那个位置上更能服众的了,但术师他是——他是……
他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