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梦魇毫不掩饰的态度在南方联盟的部落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应。这些部落——或者说部落的首领们不仅吃惊于斯卡竟在这时候要求他们站队, 更震惊于这个有名的刺头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甘为人下。
这同族长们的期待相距甚远。
但若说部落组长没有想过联盟最终将由人类完全主导,首先族长们不至于如此愚蠢,其次, 术师已经为此作了足够多的铺垫——与其说铺垫,不如说是早在问题展示给族长们之前,这些有地位的兽人已经主动或者被迫地意识到作为联盟的另一半, 兽人一方从未得到过族长们期望的那种权力。
“权利来自义务”, 然而工业城不是兽人主要建设的;开拓者几乎都是人类;在开拓者开疆拓土时, 为他们生产物资的工厂,为他们调度物资的部门, 兽人的劳动者在其中也不是主体;无论学校、播音部还是报社,在这些会对人的认识产生极大影响的部门中, 兽人虽然也占有一定数量, 但许多人同样清楚, 他们能在这些地方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因为联盟要求这些部门里兽人的成员必须达到多少比例——而这个比例是由术师提出,在代表会议上通过的。
实际上,早已有许多的部落首领发现, 并且在私底下指责术师的“阴谋诡计”:所谓的联盟只是一块看上去的好肉, 术师其实不想将这块肉分给任何人, 他不仅将这块肉一直放在自己的锅里, 还要那些吃过的人通通给他把他肉吐出来!
而族长们的愤恨不只是出于偏见, 而是确有其来由, 不少部落确实因为加入盟约得到了一些好处, 但他们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部落秩序被工业城的无数商品冲击;部落人口流失;部落事务被工业城借撒谢尔狼人之手干涉,首领们的威信日渐降低;部落传统被从工业城归来的年轻人不断破坏——
不知不觉间,飘扬着红旗的贸易点已遍布原野。人们被琳琅满目的商品迷惑, 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一切他们觉得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好的东西:用轻巧的铁皮水壶替代沉重兽皮水囊;将薄而结实的铁锅架到火塘上;不必再精心保存火种,只要准备一把干草,然后摸出买什么都会赠送的一盒火柴;在泥窝和草屋的墙上挂一面能让住所亮一倍的镜子;锋利的刀子,柔软的布匹,闪亮的首饰……人们用仅有的财产和全身的劳力交换这些东西,甚至不惜以部落的名义欠下对联盟的债务。
狩猎和放牧的生存方式被强大的外力破坏了。因为许多的部落人不能像他们的族长和长老那样,可以随意用牲畜兑换商品而不伤根本,所以他们更多地愿意向人类出卖自己的力气。而一般来说,他们往往只要签订短期的契约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虽然人类会约束他们,一旦按下手印,契约期间一切都必须按人类的规则生活,不管是早晚洗漱清洁,还是要用一半的空余时间上课写作业,但由于人类负担他们所有的饮食和住宿,结算报酬十分爽快,也从来不打人和骂人,还会照顾伤员直到他们痊愈……加上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被他们分配到合适的活计,所以越来越多的部落人不肯再为他们的族长和长老所驱使。甚至于在他们的族长和长老强迫他们为有地位的人干活出力时,部落人还可以请求定期经过部落的骑兵巡逻队为他们仲裁。
联盟的骑兵巡逻队主要由撒谢尔狼人组成,傲慢、粗暴,最喜欢看族长和长老们狼狈受气的样子。
除此以外,部落人的精神支柱也在动摇。部落人从工业城得到的产品越多,对兽神的信仰就越敷衍,即使工业城不参与,但也不干涉部落人的祭祀仪式,部落人也坚信自己对神明的信仰不变,但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已经不再是祈祷,而是“工业城能不能帮助我和我的亲人”,而许多时候,这样想的他们只要去到贸易点或者找到那条横穿大地的铁路,就能通过找到工业城的人来获得帮助。部落首领仍然有他们自己的威严,受到部落人的信赖,但每一位部落首领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权力在流失。
工业城几乎是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部落人的精神。只是他们的手段不粗暴也不直接,往往在已经形成气候后才为人察觉。比如说在部落人们渴望从联盟商店获得的物品当中,一种叫做“收音机”的东西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
部落人最开始需要,商店的售货人也经常向他们推荐的是生活中最常用的东西,不管火柴、刀子、水壶、铁锅还是镜子,大多数部落人都能够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把它们凑齐。在凑齐这些物事的过程中,他们被人为培养起了一种叫做“消费”的习惯,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占有的渴望,他们不仅想要生活的必需品,还想要生活的享受品。而比起印花的布料和首饰一类的东西,“收音机”虽然不能直接装饰人们的容貌,却作为最能代表工业城的商品充实了人们的生活。
这些用坚固的木头包裹起来的小盒子从早到晚都能发出细小的声音,轻盈悦耳的音乐表示时间的间隔,年轻的人声用不同的语言为他们带来各种“节目”:从清晨到中午,分别是“每天十个词”,教人学习工业城的语言;“每天新鲜事”,告诉人们在别处发生的故事,有发生在联盟内的,也有从另一半的兽人帝国出来的,还有名为“开拓者”的人类在远方折腾出来的,人们通过这个节目得到各种同他们相干和不相干的消息;“麻烦怎么办”,通过一些人为的对话,告诉人们在荒野中如何辨识方向、生火和寻找食物,如何快而好地宰杀牲畜,到大人或者小孩被骨头噎住了该怎么办,还有对一些常见疾病和普通伤口的处理办法等等……并同时反复强调工业城能够应对类似状况的商品。
下午的播放的内容稍微有趣一些,有人唱歌,也有人读书,用简单的语言叙述一些吸引人的很长的故事,到了傍晚,它又会将“每天十个词”和“每天新鲜事”重复一遍,使人们不容易错过那些工业城要他们注意的事。最后,在人们入睡之前,匣子里那些轻柔的声音会让一些人在工业城学习和生活的人到“播音室”来,磕磕绊绊地念出他们要写给远方亲友的话语。
虽然仍有许多兽人听不懂收音机里的许多内容,但这并不妨碍收音机在很短的时间里为那些得到它的人们生活的中心,不仅因为这个匣子不需要注入任何力量就能发出声音很神奇。在看不到太阳的冬日或者雨季里,人们通过它叮叮的报时声来安排生活;他们将它用皮绳系在胸前,在放牧和狩猎的路上聆听远方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学习人类的语言;他们还将这些小匣子放在生病的人和年老的人床头,用那些悠扬轻快的音乐和平稳的讲述来使他们短暂地遗忘痛苦;因为不懂文字,也有许多人夜夜将耳朵贴在喇叭上,等待自己的孩子从远方传来的音信。
无论有多少人想要获得这些收音机,工业城的贸易点总能够在售罄之后迅速补足,虽然他们也对一个部落能够购买的数量有个大略的规定,但限制得并不十分严格,所以这些收音机也渐渐流传到另一半的兽人帝国去了。
流传的后果是看得见的,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越来越多的北方部落派人来到坎拉尔城,希望能够在城中租借一处房屋,既作为仓库,又作为他们前往工业城的一个中点。这些北方的部落——有些甚至是北方联盟成员——通过这些收音机感受到了不同于传闻的另一个工业城,想要来试探看看它是不是同广播中说的那样,会同样向他们这些还未敌对的部落敞开大门,无偿地向他们传授知识和技艺。
斯卡·梦魇说:“谁会有便宜不占呢?”
但联盟内和联盟附近的族长们很难让那些远方的部落明白,工业城确实会向他们敞开大门,但知识和技艺的获得不会真的无需代价。这代价不是北方部落因为受惠才愿意付出的那一点点友好,工业城其实不在乎他们和北方的半个帝国要决出胜负时这些部落站在哪一边,但他们在乎年轻的兽人。
整个南方联盟,还有可能达到了三分之一的北方部落,都有部落成员在工业城学习和劳作。
但若非工业城通过收音机在它的早晚“新闻”中公布,并经由那些在夜晚读信的人进一步向它的听众们解释,许多人至今都不能发现工业城控制的领域竟已无声扩张到了这般可怕的地步。
而在工业城清晰地将他们的成果展示给众人之前,哪怕越来越多的年轻兽人开始狂热地向往那座人类建立的城市,包括南方联盟中的部落族长在内,许多人仍然认为工业城既然从不要求他们向术师和斯卡·梦魇表示什么忠诚,他们的年轻人还可以自由地在部落和工业城之间来回,那么他们在习得了工业城技艺,又用劳作换来报酬满足了愿望之后,就会回到部落,像那些人类和狼人建设工业城一样,将部落壮大起来。
虽然如今看来这种想法愚蠢得令人窒息,但他们的这种想法其实也不能说过于梦幻。因为当初工业城的做法在他们看来更为愚蠢——不仅确实地教导来自各个部落的求学者,还督促他们不要贪恋城市舒适的生活,要尽量为部落作出贡献。
但如果那位人类的术师愿意用这样的好处来讨好他们,他们又何必拒绝呢?于是在坎拉尔城的带头下,部落首领们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送入了那座没有城墙的城市。
那些野心勃勃前往工业城,得到了学习和工作的名额的年轻人在开始时确实会为这座城神魂颠倒,虽然他们很快就会吃到学习的苦头,很多生性自由的人难以适应人类那种过于规律的生活,免不了受一些挫折,不过他们大多能够在教导者的引导坚持下去,而不是丢脸地放弃或者更耻辱地被警告后赶走。年轻的兽人们因为不断的训诫牢记自己学习的目的,在习惯人类那种几乎一切都要按着时间表来进行的生活之后,他们很快就在紧凑的学习和劳动中找到了乐趣。
因为那些教导他们的人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学到东西,他们或严厉,或温情,但都十分耐心,并且擅长引起年轻人的兴趣,将他们活泼的精神投入到眼前的事情中去。学生一天有一半的时间在劳作,劳工一天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学习,在术师控制的领域中,学习和劳动之间的界限有时候十分模糊,人们将他们学到的技艺在劳作中应用,又通过劳作加深他们在课堂对知识的认知。
于是他们的进步一日千里。年轻人们在工业城里学习到了许多东西,只要打好语言文字和数学的基础,他们就能够学习任何他们想要掌握的技艺,无论是种植、烧窑、炼铁还是战斗,虽然工业城不会将那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向他们展示——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契约内的,但不管骑术还是使用普通武器的击杀术,或者赤手空拳的搏击术,工业城的师长都向这些学生倾囊相授,并且无分他们的学生是男是女,是族长的儿子还是奴隶的后代。
只要不是脑子有点毛病,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些可以无偿获得的技艺在别处的价值。他们确信工业城的教导者并无多少保留,在这座城里获得这些宝贵知识太过容易,感受到自己头脑和肢体一样不断充实强壮后,他们甚至有种过往岁月竟然都是虚度的失落。
而这种失落在工业城有心的引导下,进一步变成了对他们出身的部落不能如坎拉尔那般得到工业城直接扶助的难过。
因此,这些年轻人一边沉迷于工业城提供给他们的珍贵至极的学习环境,一边渴望回到部落,用自己习得的能力改变亲友们艰难的生活。每当假期开始,年轻人们便成群结队地背着沉重的包裹离开城市,走下火车,登上马匹,回到家园。他们带回去各种各样的工业城产品,它们全都来自于他们双手的创造,他们将这些物品慷慨地赠送给家人和其他部落成员,向人们展现自己学习得到的技艺,积极地在部落宣扬工业城的智慧、文明以及伟大。
即使他们的家人和部落成员质疑他们的话语和经历,他们也很少为此生气,反而对这些疑问有种近于怜悯的理解——天上怎么凭空会掉下蜜雨呢?人们想要过上好的生活,只有靠正确地劳动这唯一的道路去实现。若非术师从天而降,人们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找到这条光明大道,反而认为占有和掠夺才是真理,谁的力量大谁就能决定命运。倘若用力量说话是对的,为何兽人们追逐力量追逐了无数岁月,却始终未能建立起一个像工业城这般强大的城市,为何联盟这薄弱的契约立下不过数年,它的建设者便已远涉帝国之外,在外面的世界引起了好大的风雨呢?
于是部落人不可思议地发现,工业城那“愚蠢”的做法,反而让大多数年轻人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变成了人类术师的信徒。虽然许多的部落人并不愿接受这些孩子迷了心智一般般完全站在工业城那方的吹嘘,可他们也很难反驳这些确实是出于事实的道理。就算不太满意那些工业城的教导者给年轻人传授了一些软弱的东西,仍也改变不了有许多人非常想要将他们的亲人和他们自己送到工业城去。因为部落人既不能拒绝年轻人从工业城带回来的种种好处,也不能装作看不到这些年轻人在身体和精神上好的变化。
工业城给了生活在城市中和各处工地上的所有人以充足丰美的食物,宽敞舒适的住所和安定平稳的生活,人们除了眼前的学习和劳作,不需要担忧任何事情;虽然他们在学习和劳作中不免要同他人比较竞争,但这种竞争既不会降低他们的待遇,又很少破坏他们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出众的人会得到许多奖励,失落的人则会受到那些教导者更多的照顾和帮助;矛盾总能得到比较合适的调停,没有人轻视、欺凌和蒙骗这些不属于工业城的部落人,他们生活在一种算得上友爱的环境之中,就连暴躁的人也会在其中慢慢软化自己的尖刺。
许多年轻人向他们的同伴袒露自己爱上这座城市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在自己的部落和自己的家庭中都不曾有过的尊重和亲密。他们同自己的教导者,也同学习和工作中的伙伴建立起了真挚的情感关系,并通过这些连接中得到了极大的心灵滋养。他们很快地就能同他人熟练合作了。而当这些年轻人带着强壮的身体和充实的精神回到部落,并自然而然地团结行事时,他们的力量就为他们带来了权力。
因为假期作业的要求和他们自己的愿望,这些受到工业城关照的年轻人每次回到部落都会带来一些小小的改变。他们建造蓄水池,修葺房屋,给年老的和残疾的人送去自己的捕猎所得,开垦田地,为他们播下种子,还帮助母亲们照顾她们不省心的孩子,如此等等。虽然不是每一件事都干的恰到好处,有时候他们费了力气却没有获得想要的结果,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也享受到了这些年轻人被工业城转化的成果。
甚至因为这些受过人类教导的年轻人,许多部落之间的关系都变得和缓了许多。部落里的人们渐渐放下了对术师统领的那些人类的戒备心,也遗忘了许多人过去曾为奴隶——术师的追随者这个身份已经完全覆盖了那些曾经。除了最顽固的那些老人,几乎所有同工业城产生了关联的部落人都已经相信术师确实具有近神的智慧和力量,只有他才不需要通过掠夺和奴役他人来得到财富,也不需要用威吓和屠杀来确立权威,并且唯有他能兼顾人类和兽人的利益,将那些受苦的人真正解救出来。
人们能够想象撒谢尔的狼人消失了会如何,却已经不能想象如果术师不曾存在会怎么样。
就这样,术师通过年轻的兽人影响了那些还未受他直接统治的部落,而部落的首领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在贪婪地向工业城索取的同时,他们轻视人类对部落过于周到的照顾,认为是因为这么多的部落加入联盟,让兽人的人口占据了多数,才使得那位术师为代表的少数人类不得不通过讨好和安抚来确定他们在联盟中的地位,更有目光短浅的族长妄想过什么时候将那些能干又性情温和的人类重新变成奴隶——这个蠢货现在已经不是族长了。因为他的好儿子酒后大闹课堂,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所以灰狼基尔带着一整队狼人骑兵冲进了他的部落,不仅将他的族长大帐付之一炬,还把他的衣裳剥掉,毛发剃得一干二净,在旗杆上吊了整整一天。当他被吊在旗杆上的时候,那些狼人在下面一头又一头地宰杀牲畜——仍然是属于这位族长的财富,开了一个强迫整个部落成员,包括那些刚刚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部落勇士来参与的盛大宴会。
曾经首领们以为狼人替人类出头是为了维护联盟的尊严,虽然早有种种迹象说明事实不同于他们的想象,但这些首领仍然选择了相信这种错觉,好像如果他们都这么认为了,撒谢尔和撒希尔的狼人就能明白他们应该站在哪一边,斯卡·梦魇也能顺应他们的期望,将联盟的权力从那位术师手中夺取过来,停止工业城对部落的侵蚀,让他们摆脱人类的控制。
狼人们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做什么梦呢。”莫纳说。
“他们不做梦还能干什么呢?”灰狼基尔说,“干娘吗?”
会议室里的狼人们发出了哄笑,“那他们就得去挖坟啦!”对这些以种种方式抗拒着时代变化的部落首领,他们嘲笑得毫不客气,毕竟作为工业城的主要执法力量和联盟巡逻队的主力,他们每个人掌握的黑材料也许比族长们的老婆还要多。伯斯虽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笑的笑话,也受会议室里愉快的气氛感染,决定让他们再热闹一会才继续下一个话题,然后一缕带着清淡香气的长发垂到了他的肩上。
伯斯的笑容僵了一下。
“……维尔斯。”
高挑的女性坐到了他的身边,她今天穿的常服剪裁很合体,伯斯再次控制住自己往旁边挪的想法。她发出一声轻笑,伯斯当做没听到。莫纳和另外一名狼人把维尔斯带来的资料和表格发到在座每一个人的面前,谈笑声渐渐降低了,人们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些资料和表格上。
“差不多是时候了。”伯斯说。
他对会议室里这些年轻狼人们说:“该轮到我们好好想想,我们要给这个国家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了。”
粗俗的调笑消失了,年轻人们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