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被驱逐了, 外出务工的人们回来了, 包括孩子们也从学校里赶了回来,阿兹城被攻破后, 坎拉尔的战斗的损失和获利还没清算就被放在一边,因为胜利而变得极其活跃的妇女们的行动,坎拉尔及周边部落在很短的时间内都得到了通知, 一场决定整个坎拉尔地区部落命运的大会就要召开。每一个想要继续在这片土地生存的部落都必须参加, 同时在会上作出决定:
是完全地投向狼人和术师,受他们庇护,也受他们管束;是什么都不改变,在援助者都离开之后, 仍然由族长和长老们来带领部落;还是让坎拉尔成为一个不依靠任何人的,真正的城市, 在联合政府与拉塞尔达的夹缝间生存?
集体大会的会场在通知前就开始准备, 人们从各个部落向放倒了一面城墙的坎拉尔汇聚, 他们抵达城市的时候,毛发和皮衣上还挂着霜露。人们像溪流一样汇入在城中大道, 向着被指示的方向一直行去, 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虽然无人不知坎拉尔城与阿兹城之间的战斗,但眼前景象仍让他们吃惊。
坎拉尔的中心变“空”了。
深秋的寒风吹过大片宽阔的土地,显然经过平整的地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焦痕了,但凡是来过坎拉尔城的人都记得, 曾经有许多令人羡慕的房屋矗立在这里, 那好像还是昨天, 转眼它们就变作灰烬,而这灰烬又被人扫得干干净净。泥土的气味发散到空中,用绳子拉成的栏杆圈出了会场的范围,第一批部落人来到时已有人等候在入口前,将他们带进去。
在会场中,数不清的条凳凌晨就被搬来,经过仔细安排,按不同部落分出了不同的区块,袖子上绑着不同色布条的女人们把部落人一批批带进大会场。虽然她们不过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的人们还是很不安定,随时都有人站起来四处张望或者想要走动,而他们的首领和长老很难完全管住他们,会场一点点被填满,到处是人的身影和人的声音,直到另一批人被引进来。
看起来像石块一样坚硬和沉默的黑色制服,只要看到那身衣服就知道他们是谁,还有同起同落的步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的神态,他们之中只有一小半是人类,看起来却像一家子出来的兄弟。
他们腋下夹着本子,胸口挂着水笔,目不斜视地经过各个部落,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在他们走过以后,私语声嗡嗡响起:
“他们来盯着我们的?”
“人类那边是生气了吧?”
“他们的队伍就驻在城外,还有他们那些可怕的武器……”
那些把他们带到位置上的女人们又来了,她们交给部落前排的人一些袋子,让他们把里面装着染了颜色的木片发到部落众人手中。这是投票的凭证,黑色的木片对应着黑衣服的工业城,绿片就是部落首领,他们想要选择谁,就走上木台,面向人群,将其中一根投进台前的大木箱中。
其实这不算很难,每个部落都有常住在坎拉尔城的人,他们已经熟悉人类带来的这一套,其他部落人也至少听说过这种做法,早在那些女人的队伍去到部落通知时,她们就已经同首领和长老们说过做法。如今每人手上都能发到两个票根,他们可以投出一票,也可以哪边都不投,剩下的木条会在事后被收回去再次点数,只是不知道这回会不会给部落人也发点儿糖块。
有人一直盯着黑衣人们的背影,有些人觉得,比起挤满了整片晒场的部落人,他们就像混在谷堆中的大黑蚁……也不过是这么点人。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会场快要满了。
坐在会场中的部落人只能看到身边数不尽的人头,会场最前方的木台虽然只比人们高点儿,却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他们能看到什么,人群像毯子一样在眼下铺开,坐在会场后端的人远得辨不清面目,数十个部落前所未有地聚集此处,他们像蜂群一样攒动,也像蜂群一样嗡鸣,许多人站起又坐下,如同水波起伏,但无论这些数不清的部落人转头张望多少次,最后都要抬起头来,朝向木台,在这块平台上发出的声音,他们都要聆听。
纳纹族长坐在会场前方的木台中央,他身旁的部落首领们在低声说话,偶尔才来跟他说一两句话,他也会回应,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会场,他的儿子在会场外围接引来人,女儿在维持秩序,那名撒谢尔的狼人和她碰了一次头,两人说了几句话就各自走开,撒谢尔的年轻人和工业城来人走在了一起,他的女儿去拉比大娘那儿拿了一些东西。
拉比同样不在这个台上,却似乎没有一个首领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一个男人不讨厌这个女人。
这个得到了撒谢尔的好处,就背弃了天理,无论部落还是自古以来的法则都不放在眼内的女人。她的那些追随者也是一样地令人难以忍受。
纳纹族长知道他们累积至今,越来越多的羞恼,但是,他看向在最前排坐下的黑衣人们,没有一个“联合政府”的人跟他们坐在一块。
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栅栏下草叶的露水也蒸干了,栅门被拉上,用绳索绑紧,表明人数已足,也许有些人还在城中或者路上,但他们已经无关紧要。会场两边的皮鼓敲响,隆隆节奏压过了场中吵闹,常住坎拉尔城的人们很快噤声,其他部落人也慢慢随之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抬头前望,一个狼人姑娘走上木台,和最前排的坎拉尔族长说话,然后这位族长站了起来,将从她手中接过的东西发到每个首领手中,在他的催促下,这些部落首领逐一起身,走下木台,其中一些首领显然不太高兴。
他们刚刚下去,一些年轻人把台上的桌椅都搬走了。
两名黑衣人走向众位首领,他们在木台一侧商量了一会,然后坎拉尔的族长回到了木台,手里拿着那个被通称为“大口”的东西,把它举到面前。鼓声停下,他咳嗽了两声,然后开口。
一种叫做“电流”的力量将他的声音通过手中和会场两侧的装置传向四方。
“我的兄弟们,我的姐妹们……”他语气平稳,尽力让更远的人能听到,“我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也不只是我,我们都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今日,我们要选出明日道路,我想要你们都知道,这件事和性命一样要紧。”
“好了,我们开始。”
他放下大口,向面前人群展示了自己手中的两根木条,他低下头,将其中一根放进了投票箱的入口,木条掉落底部,声音清晰可闻,木台两侧的人大多在看着他的手,可围栏把他们隔在一个不怎么舒服的距离外,让他们很难看到什么,纳纹族长将剩下的那根木条收进口袋,只有少数人隐约从他的手指间隙里看到了色彩。
接下来是其余的部落首领。有人神情犹疑,小心翼翼,不愿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选择,有人神情冷漠,快步而过,票条的坠落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有些人喜气洋洋,投票前向所有人展示他们手中的颜色。
他们很快就下去了。
因为距离太远,会场后部的人几乎都是站着的,首领们投完手中木票后,有人叫了一个部落的名字。然后一片阴影般的人群离开位置,从会场的最末端进入了中央过道。其他部落的人纷纷扭头,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这些狼人走过长长的过道,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木台。第一个投票的是个有野性眼神的女孩,最后一个站在票箱面前的是纳纹族长的独子,他走下投票台,看着自己的妹妹 ,两个人开始了毫不客气的眼神交锋,然后又各自冷笑着撇开头。
他们依次走下木台,绕到会场边缘回去,拉比大娘提着一个篮子在路上等着他们,经过的坎拉尔人把没投出的木票都放了进去。第二个部落同样挤挤挨挨地穿越过道,有点新奇又有点紧张地向投票箱走去。
黑衣的工业城来人坐在最前列,仿佛护卫,他们抬头注视着这个过程,一言不发。他们背后的小部落吵闹时被他们齐齐转头注视过两次,如今安静乖巧得像一群幼兽,连带三分之一的会场都安静下来。轮次投票的部落人在经过时会注意这些甚至算得上年少的年轻人,每个部落都能在其中发现至少一张熟悉的脸,但没有人敢叫出他们的名字。
投票本身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如此之多的人在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所有部落聚集在一起的样子,人多得吓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人头连成一片片,他们躁动着,嘈杂着,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又在不断重复的仪式过程中一点点冷却下去。一个接一个部落穿过会场,踏上木台,每个人将手伸进木箱的入口放下票根,木片从他们手中落下,就像沙子从指缝落下,一点点堆积起来。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又过得极快,最后,终于轮到了那些出身于部落的黑衣人们。他们站起来,依次上台,安静地走过投票箱,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们身上,看着他们走上去又走下来,看着他们将废票放进提篮,然后回到那些来自工业城的人类身边。
投票结束了。
鼓声再度响起。投票箱的投票口转向人群,两名部落首领打开箱子,将票片倾泻到台面一个低矮的木框之中,他们盘腿坐到地上,把木条抓起来一根根数数,台面背后竖起一块巨大的黑板,一条白线将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板面分成两块。两名黑衣人再度上台,一名部落人,一名人类,他们和另外被指定的人一起看着部落首领点票,每满五票,他们就在黑板记下一个符号,同时在左边的黑色或者右边的绿色木箱中投下一支箭。
妇女们将装着废票的提篮在台下一字排开,同时开始点数,莉亚和其他三个不同部落的代表拿着本子各自记录。这个活所有人都干得很快,用了不到“半个点”的时间,计数结束了。
一万九千三百七十六名部落人将票条投给了工业联合政府,一千八百二十三人仍旧选择首领统治。
工业城,坎拉尔和外部落代表对比了各自的记录,数字差异不大,各方都能接受。
这个结果通过五个大喇叭宣告给会场上的所有人,只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还分不清这两个数字的大小,但是很快就有人把数字贴在绿黑两色的木板上,高举着它们巡行会场,也许还有人连数字都认不全,却也知道谁长谁短——谁是那个输掉的。这个结果如此自然,没什么人感到意外,也没什么部落人觉得这个郑重的仪式多余,以人心为赌注的较量在大会开始前早就结束了,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需要这样一场仪式,只有经过了仪式,结果才是“安稳”的。
台下的一些首领脸上仍然露出不甘,但他们的不甘是无力的。票箱倾倒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展现在他们面前,代表人类那方的黑色几乎完全掩盖了绿色,部落首领们获得的票数还是他们努力之后的结果。在如此巨大的数字距离面前,这种挣扎简直显得可笑了。没有部落首领能从这个数字中再得到什么,从人类决定要来到这片土地上开始,他们就注定要输。
但这只是坎拉尔族长自己的念头,他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首领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们不再是“一块”的,他们之间不会有信任了,但他也同样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
重新回到台上,看着面前已经铺到会场边缘的人毯,他的声音也同样是平静的。
“晴日在上,厚土在下,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在这里,我们见到了一件决定命运的大事发生。从今日起,我们坎拉尔,所有和坎拉尔同心的部落,决定并入世上最强大与仁慈的术师帐下,成为他的马群,受他庇护,由他引导我们前进。”纳纹说,“而我们,将为他献上我们最大的忠诚!”
投票大会结束了,术师派来的工业城代表在纳纹之后也上台说了两句话,“今日又是新的一日,我们能做的事不多,我们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让最多的人不再受饥饿、疾病与奴役的痛苦。”
然后,欢宴开始了。
会场变成了巨大的露天食堂,一筐又一筐的食物用板车流水般运过来,再搬到每个部落的地盘上,食物的味道飘散到风中,部落人灵敏的鼻子闻出了里面充足的糖和盐,眼睛也看到了浮于表面的油脂光彩,虽然早就知道坎拉尔的富裕,他们的大方仍然让部落人感到欢欣,——要他们现在就有被纳入统治的自觉也太难为人了。
大多数人都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从午后吃喝到日头西斜,坎拉尔城虽然被烧了不少房子,还是能空出至少七八个部落的地方给他们休息,哪怕所有人都要留下来,不到半天脚程的地方,就有一个完全是空的阿兹城,打扫战场的队伍只是拿走了食物和铁器,剩下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产生兴趣。只有少部分人被请到了有屋顶的地方,不过这种特殊似乎并不让他们特别高兴,这里的食物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被路上的秋风吹得半冷不热,酒水也是一样稀释过的淡甜,部落首领和长老们这两年并不缺少这样的享受,何况那些人同样在这里。
那些来自工业城的黑衣人停下的时候,部落首领和长老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来,就算胃口不跳好,他们吃得也不少,那些食物在他们的肚子里沉沉地坠着,他们不太想动,但还是要起来站到墙边去,由着别人把碗盘收走,擦干净桌子,把它们摆成一圈再铺上麻布。外面的喧嚣笑闹传进这个空旷的食堂,坎拉尔的族长拿着一叠纸来到了主位上。
“我们已经加入了术师账下,从今日起,我们就要照规矩来。”他说。
吹过街道的风中已经带上了凛冽的气息,这里的冬季总比其他地区来得更早也更冷,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稍显异常的天候,新居住区中,轨道车运行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起,蒸汽白雾四处飘荡,人声聚拢又扩散,归家的人流让白日整洁安静得如同模板的街区一下生动起来,明亮的大灯把道路映得金灿灿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灯光接连从沿街的窗户透出来。
斯卡迈上台阶,推开大门,鞋底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温暖的空气把他包裹起来,他的耳朵一转,把外套随手一挂,抬头嗅了嗅。
然后他进了做饭的地方,灶台前的药师侧过身,把一个小碗递到他面前。斯卡先是皱着眉,用牙尖叼着,吸着气把那块滚烫的肉块含进嘴里,咀嚼了几口,他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他看着药师把菜倒进深深的菜盆,问:“这是什么肉?”
“算是新品种,”药师说,“至于名字……术师说还是叫‘猪’。”
“啥?”
药师抬起手,斯卡帮他解下围裙,听他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术师两年前想要做个试验,畜牧组那边准备了一批样本,术师分批给了他们十几种□□,最后有两个出了结果。”
“这就是?”斯卡问。他当然记得接到会议通知,并且注明是重要会议,结果到会了才发现是要讨论这档子事的心情——但他又不能说这事不够重要,如果他觉得不重要,就会有人非常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这件事是重要的,妈的,这就是生活的教训。
“五组母本,一组受孕,产下了两胎十一个仔,今年他们扩大了规模。”药师说,“有三头成体送到我们这里,一头做了标本,一头用来上课。”
说到这里,药师低下头,用手背按了按斯卡的腹肌,“连精灵都没被毒死,你应该也没那么弱?”
斯卡:“……”
斯卡洗好碗出来,药师在沙发上看书,他还没说什么,药师抬起了头,“我说,”他肯定地说,“你是不是胖了?”
斯卡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