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云深面前, 轻轻地, 忧郁地叹了口气。
“让我休息一会儿。”他说。
云深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可怕, ”墨拉维亚说,“为难一位长者的时候,他们难道感觉不到良知的拷问吗?”
在雪白墙壁和原木书架的映衬下, 他银色的长发, 剔透的肌肤和金色的眼眸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色调,他就那样地坐在这里,神情近乎忧愁,任何铁石心肠都要为他融化。云深的声音也很温柔:“我会让他们注意的。”
墨拉维亚又叹了口气, “你这个骗子。”他对云深说,“你让他们像婴儿一样对待我, 可是这世上哪有需要算数的婴儿呢?”
云深只是微笑。
他显然是不打算收回决定的, 墨拉维亚又不太真心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看到了那个装置。他看了它一会儿。
“我还以为这是个时钟……”他说,“你果然把它做出来了。”
云深说:“可能把它做得小一些更好。”
墨拉维亚又打量了它一会, 点点头, “我也认为做成戒指的样子更好。”
云深……他又笑了一下,“这个我不行。”
墨拉维亚说:“它的礼物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嘛。”
云深轻声说:“作为你们送给我的礼物,它的意义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墨拉维亚用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看着云深, 虽然他对云深那些抽象逻辑毫无天分, 在这里却不会弄混对方的意思。他说“它”是指眼前这个外表简洁得很有个人特色的小玩意, 云深的“它”,是指他在两年内更换八次工作地点后,经过多次实验才获得一些数据的,源自龙王后裔,经由特殊方式投影到他这个人类身上的力量天赋。
“它的作用只是让你们知道你们的意志‘磁化’领域扩张到了哪儿,但有天赋之力的人不受影响,凡人也不会因为这个改变记忆和感情,反而能够因此共享你们的一部分智慧,我认为它即使不是完全无害的,也可以说是害处极小的强大天赋。”墨拉维亚说,“这正好是你需要的,你不喜欢它吗?”
云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问:“您认为‘计算机’这种工具怎么样?”
墨拉维亚歪头想了一下,“是我在你这儿见过的,最强大,最复杂,也是最脆弱的工具。”
云深说:“力量天赋是一种工具,人也是工具。如果将人视为工具,在我所知的世界中,还没有比人本身更强大,更复杂,也更脆弱的造物。”
“你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使用这种天赋吗?”墨拉维亚问。
“我会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努力。”云深说,“既然目前还找不到控制它的方式,只能顺其自然了。”
“那你的顾虑是什么?”墨拉维亚困惑道。
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个小装置上,他慢慢地说:“使用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人发明工具协助和替代一部分劳动,工具是人的肢体的延伸,社会越进步,工具能够替代的基础劳动越多,从体力劳动到脑力劳动,工具的复杂程度逐步向上发展,然后到我能看到的阶段,具体的机械和抽象的数学在人工智能这个高峰上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人们因为对效率的需求,希望人工智能能够达到或者超越人脑的能力。但同时也有恐惧,担忧自己作为它们的发明者,反而会被不断进化的机器反过来控制和淘汰。”
“你们的尝试可真有趣。”墨拉维亚惊奇地说。
云深沉吟着说:“人们发明和使用工具,工具也会反过来影响人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就像人们改造自然,也会因为这些改造受到自然的各种反馈一样。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这种天赋会让我们把人变成一种矩阵计算机,还是……随着这种天赋的扩大,我们以为出于个人意志的很多行为,也会渐渐演变为一种集体意志的表达工具?”
墨拉维亚怔住了。
他低头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说:“你确实已经不太像个人类了……”
云深对他微微一笑,“但我知道,我仍然是人。”
墨拉维亚谨慎地看着他,然后小小地松了口气。
“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他说,“在你来到之前,很多人认为季节和天气有这么多的变化,是因为虚空之中有一个巨大的理性意识在控制世界,虽然有人知道不是这样,但他们也很难给出更合理的解释,要说总结规律,预示未来,这些醉心开发法术的人大概还不如一个老船夫。可现在你们已经开始做天气图了。”
云深又笑了一下,配合他转移了话题,“因为我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墨拉维亚说:“新居民认为这是‘神力’。”
云深说:“他们只是没适应。因为基础数据的接近,很多公式可以在这边使用,不过我们的定高气球和地面观测只能提供大约五百公里范围的数据,还在积累资料的阶段。以眼下的技术能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可以绘制出控制领域内的地面天气图,不过高空天气图还有些困难,我们现在对三天内的天气进行预报的能力,很大一部分是依靠你的帮助。”
所以,虽然墨拉维亚在那个(对别人来说)观赏价值大于实际价值的教官位置上过得挺愉快的,但在天气部门建立后,云深还是说服他换了个工作。
在云深看来,很难说墨拉维亚对这份新工作是比较喜欢还是很喜欢,当然,年轻人们对他可以说是非常喜欢了。
“即使在我看来,你们也做得非常好了。”墨拉维亚说,“你们刚刚完美地完成了一个收获季。”
“现在还剩下些收尾工作,”云深说,“不过今年的工作确实做得很好。”
“我应该已经习惯了你们干什么都特别大动静,不过今年的秋收简直像一场战争,整整一个月,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数以万计的人和无数机器投入到这件事里去,火车日夜不休,你连军队都用上了。”墨拉维亚说,他歪了歪脑袋,“我甚至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吃普通的食物,你完全可以养活一个大的国家了。”
云深只是笑了下。
他们还没有培育出产量稳定的本地杂交品种,目前也只是开发出了部分规划内的土地,管理水平不一,种子退化,对土地和气候不适应等等问题,总体产量总的来说只能算在预计范围内,真正的考验要等明年氮肥厂投产后才来到。他们吸收的人口越多,粮食的需求就越大,同时对管理水平的要求也越高,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过程是很难走的。
“关于军队,”墨拉维亚说,“以你们目前的食物储备和其他的生产能力,完全可以让他们专心训练,当职业的军人,可是你还是让他们要有自己的农场,而且还是在部门直属的农场隔壁。还有今年的赫克尔部落遭受水灾,你也是让他们去协助救灾了,灾难过后才和那位族长定下合同。我知道你想要的从来和别人不一样,这种做法也是对他们的训练?你要他们能够拿起枪,也能够拿起锄头,就像你致力于基础教育,降低不同职业间的障碍?”
云深嗯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解释。”
“可以这么解释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你真正的想法?”墨拉维亚追问道,“就像你对待那座坎拉尔城一样?”
云深思考了一下回答,“这是我过去的生活带来的思维惯性,我认为对于军队来说,专注提高职业技能是理所当然的,但同样必须有一些渠道,能让他们意识到在军队这个集体之外更大的集体,后者才是武装力量存在的理由和发展的动力。武器是钢铁的,人心是血肉的,人作为社会动物,越是和他人联系紧密,越是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
墨拉维亚若有所思,“所以他们能够供应自己一部分的需要,却不能自给自足。那么,坎拉尔呢?”
他看向云深,“我感到很困惑,他们在那边是如何操作导致今日的?很多人都想明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我们提供的帮助还不够多,还是我们在那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竟然让我们被对方赶出来。我们是不是该换一种方式对待那些人了?”
“坎拉尔的问题有代表性。”云深说,“后续处理告一段落后,我打算展开一次讨论。”
墨拉维亚不出声地看着他。
在此之前,大概只有圣王龙才直面过这样的眼神,然而被他注视的云深却很短暂地走了会神,“父子间的血缘关系也体现在这儿啊”,虽然两者表现形式不同,天澜的注视也比墨拉维亚的更让人的心感到柔软和不忍拒绝。他很快就收拢了思绪,无论如何,墨拉维亚对这个集体运行发展的具体问题有兴趣和代入感都是好事,云深侧头去拿笔记本,墨拉维亚也摸出了自己的口袋本,还拿出了铅笔。
“关于坎拉尔及其周边部落的问题,”云深说,“从一开始,这个地区的发展方式就和我们选择的另外两个地点有根本不同,现在的发展结果是有预计的。”
墨拉维亚拿着笔等着。
“在那次部落结盟会议后,我们依次选择了三个地点进行试验。第一个试点是撒希尔部落,第二个是坎拉尔及其周边地区,最后一个,是位于目前铁路中点站上的豹族部落巴思尔。坎拉尔和另外两个试点不同在于,它既不像撒希尔,有布拉兰这样一个威信高,和我们沟通良好的代理人;也不像巴思尔,部落主体相对单纯,生产力水平较低并且结构松散,面对强势力量的介入很容易妥协,生存资源的匮乏使他们期盼生活条件的改善,服从性比较高;坎拉尔一方面情况相对复杂,距离导致信息交流不畅,物资运输消耗很大,与我们合作最深的狼人部落在当地的权威建立在人口和武力的优势上,我们的建设计划抽调了他们相当一部分的青壮人口,使部落间需要更多更深的合作来完成生产计划,这种合作需要团结在一个有力的核心下,但因为先天缺陷,他们内部盟约的组织效率相对低下,操作具体事务的权力在种种程序之后让渡到了以伯斯他们为代表的援建队伍手中,这是矛盾的根源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墨拉维亚。
“以我们在会议上确立的共同原则来说,任何主动夺取当地最高权力的行为都是对同盟关系的破坏,所以伯斯他们尽量完整地保留了部落的权力结构。”云深说,“但另一边,他们用多种方式改变了部落中下层的生存状态,控制了土地的使用和土地的产出,这就意味着生活资料的分配权也掌握在他们手中。这个过程完成后,部落首领在行使权力的时候感觉到了明显的阻力,最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经济基础。”
在组织生产队的时候,伯斯提出了给部落上层结构分配生产所得的比例,那个比例并不算高,不过换算成绝对数量后,就足以让绝大多数的部落首领及长老等放弃加入实际劳动,而在对生产流程的管理上,伯斯和援建队伍负责人一开始采用的就是聚居地模式,这也给那些首领们造成了严重的障碍,从农业开发到城市建设,乃至于一些作坊的运作,如果部落首领们不愿意极大地投入时间和精力参与,除了被架空的权力和一些分配产品,他们被隔绝在了整个生产过程之外。即使如此,他们能够拿到的利益相对普通兽人来也说是很多的,在坎拉尔设立的供销点不分地域所有农产品统一收购,对工业制成品的对外销售却有很大限制,于是那些不参与劳动的部落上层家庭向供销社出售他们获得的粮食,换来工业品后与人贸易,因此积累起了大量财富。
但他们获得的金银宝石越多,权力就越贫瘠。
只有已经更名为第二工业城的撒谢尔旧住地才收购贵金属和部分稀有矿石,并且只接受和部落的交易,个人一概不予理会,在这里的限制更加严格——如果以部落名义用这些财宝和银行换来了钢币,这些钢币在离开银行的那一刻就被计入了部落的公账,每一次开支都要被坎拉尔城内的会计部门记录,如果没有记录,或者在年底结算的时候对不上数,那么去第二工业城交易的部落首领及其代理人,就会在公开会议上被剥夺当年的分配份额。
这种惩罚措施仅仅执行了一次,就为伯斯他们拉来了大量仇恨。
那次会议差点造成了骚乱,也是在那次会议上,伯斯他们表现出了他们对部落的控制力。此后双方矛盾不断积累升级,坎拉尔对面的阿兹城出现了大量的工业成品,伯斯的办公室被偷走了一支等待维修的□□,一支伐木队在林子里失踪了两个个人,发现了血迹但没有发现尸体,同时失踪的还有三把弩机,收获季节来到的时候,甚至有人想要火烧粮田。而在伯斯这一边,在这个过程中,至少有二十个部落上层家庭被供销社禁售,无论日常劳作还是例行会议,越来越多的人对部落首领等人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表示了质疑和反对,他们设立关卡,对出入城市的兽人进行盘查和记录,加强了主要生产场所的防备力量,至于趁夜纵火的犯人,已经被公开处刑,尸体极为罕有地依照民意以兽人传统的方式处理,头颅悬挂城墙,尸体焚烧之后丢弃粪坑。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双方的妥协余地越来越小。认为自己被逼入了绝境的那部分部落首领使用了他们认为最有效果的手段,在最后一次工作会议上,他们提出,伯斯等人的作为已经背叛了当年慕撒大会由众人共证的盟约,他们应当交还各级产品的分配权力,放开自由贸易;伯斯与所有的生产队长都对此表示反对,并再次质疑族长制存在的必要性;然后正常会议流程中止,双方互相指责,部落首领们表示对面的阿兹城已经建设和发展起来,和他们有更多的合作基础,如果援建各部门不能作出正确选择,将受到极大的生命威胁,然后这种言论得到了另一种极端回应。
他们组织了一次投票,然后投票结果变成了决议。
决议的后果如今已渐渐显现,援建队伍撤出,坎拉尔城内部分裂。
“我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墨拉维亚说,“还有其他人呢?他们不应该才是最多数吗?”
那些接受了安排被组织起来,用自己的劳动改善了生活的兽人,云深作为术师身份时一直强调的“大多数”,这一连串的变化中,他们位于何方?
云深抬起夹着笔的手,给墨拉维亚指了书架上的一个位置,大约有他手臂那么长的距离上,毫无空隙都是报告文件。
“他们在这里。”云深说。
“每个季度,这里就收一次作业。”他取出其中一本,放到桌面上,摊开第一张,上面有一幅铅笔画成的人像,大体上能看出是一名身材虽然高大,却瘦削苍老,还有些佝偻的狼人女性,画工难以恭维,放到现在更难想象这幅画像和本人的关系,画像的旁边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和部分经历。
拉比,女,年龄三十二至三十五岁间,左腿陈旧性骨折,面部有刀疤,救助于坎拉尔城西十公里处一断崖下,高烧,伴有一具雄性狼人尸体,证实身份为其配偶,……
“我给他们布置了作业。”云深说,“第一年,我让他们观察和调查每一个加入新城建设的部落,记录部落的人口结构,体质状态,部落首领们管理部落的主要方式,他们在建设过程中形成的权力阶层,还有诉求的变动等等。第二年,我让他们在工作之余,选择他们认为的代表性人物进行接触。”
援建队伍和坎拉尔地区部落上层的关系恶化是一个渐近的过程,在开展工作之前,包括伯斯在内的援建各队伍都认为,坎拉尔地区是有一定可能复制撒谢尔的发展方式的,态度因此并不太积极,工作中发生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与部落成员的沟通交流上,这些情况在云深远程支援,建设队伍根据情况不断调整工作办法后,最重要是第一次集体收获后有了很大改善。也是在第一次集体收获后,伯斯他们意识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存在。
地理和族群的间隔,然后他们开始了自己的“实验”。
矛盾既然不可调和,冲突自然同样不可避免,但它将在何时,何地,如何发生,是可以尝试进行控制的。伯斯他们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到了妇女工作上,他们的努力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